奶奶喜欢穿大襟衣。前面衣襟一片小,一片大,自己盘的扣子从领口一直系到腋下。大襟衣里面还藏着一个暗口袋。这衣服还是清朝末年的样式。
我懂事的时候,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她不喜欢艳丽的颜色,总是穿着黑色或者灰色的大襟衣或者大襟棉袄,颜色最亮的也不过是一件青灰色单衣。奶奶还喜欢在头上顶个白底蓝边的手帕。我问过她为什么要顶手帕,她说头顶没头发了不好看了。
瘦瘦的奶奶总是一副这样的装束,经常提着一个马蹄形的篮子去自留地里掐豆角,摘辣椒。后面跟着大狼狗虎子。
奶奶住在村东的老院子里,和大伯一起住。我们住在村西边,中间隔着五六户。放学了去奶奶家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奶奶的大襟衣有个神奇口袋,总是能掏出各种好吃的,有时候是一把花生、一把瓜子、有时候是两个核桃、几颗冰糖。洋气一点的时候是酒心巧克力和果脯。最神奇的一次是,奶奶竟然掏出了几颗大大的玻璃珠子,让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了很久。
小孩子都爱自己的奶奶,我也不例外,妈妈做了好吃的,总要差我给奶奶送去,最大的桃子,最大的南瓜,最软的蛋糕,一定是奶奶先尝。
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孩子,又将大伯的三个孩子养育成人。儿孙没有不被奶奶带的。其中多少辛苦,却从不抱怨。妈妈总说奶奶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奶奶出生于地主家,虽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幼年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失去父母的庇护,奶奶跟家里的丫鬟一样,什么苦都吃,什么活都干。
奶奶似乎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在缝棉衣,就是在拆被子,奶奶干活的时候安安静静不急不忙,还哼着小曲,也说不上是什么调调。我问奶奶:“你哼的什么歌啊?”
奶奶说自己没有哼啊。我说你就是哼了,我还学了一下。奶奶笑眯眯的说我胡说,坚持说自己没有哼。 对此,我一直迷惑不解。
冬天的时候,我总爱睡奶奶家暖烘烘的热炕。每到周末的早上,街上卖镜糕的老爷爷浑厚悠长的声音不断的把我从睡梦中拉扯回来,不断的刺激着我的味蕾。不多会儿,穿着大襟衣的奶奶就端着瓷碗放在炕头,镜糕在碗里冒着热气,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枣泥。我从被窝里伸出头,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一碗,然后十分满足的钻进被窝里继续赖床。奶奶总是微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懒虫虫”。然后去收拾碗筷。
我上初三的那年,奶奶的二儿子,我的伯伯因病突然去世了,那个时候奶奶已经80了,为了不刺激她老人家,家人隐瞒了这件事。每每奶奶问起来,家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那个时候的奶奶,耳朵背了,听不清了,那几件长穿的大襟衣也洗的发旧了。 可是我的其他伯伯姑妈们在谈论事情的时候,奶奶不说话,总在一边静静的看着。
突然有一天,奶奶把儿女们召集到一起说:“你们都骗我。” 大家慌了,想出各种办法哄老太太。
奶奶坚定的说:“你们都骗我,我的二娃不在了。” 大家看瞒不下去了,只好如实相告。 奶奶哭得很伤心,用白底蓝边的手帕一直在抹眼泪。
哭完了,奶奶抬起头说:“你们应该告诉我,让我见我儿子最后一面。” 大家沉默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哭天喊地和歇斯底里的时候,她总是安静而温柔的。
那几天,我不放心,总是一天跑几遍的去看奶奶。奶奶和往日看起来一般,只不过摘菜时候,晒柴火的时候,时不时的用大襟衣的袖子抹眼泪。
有一次她正在厨房烧火,拉着风箱,眼圈红红的,看见我进来了,埋怨道:“别人骗我,你也骗我。”
我一时觉得对不起奶奶,只好小声嗫嚅道:“大人不让我说。”说完赶紧跑了。
奶奶87岁的时候摔了一跤,股骨头坏死了。去医院看病,大夫们都说老太太年龄大了,不做手术了。
奶奶很不满意的说:“你们这么大的医院,连个把式都没有吗?”说的医生们很不好意思,会诊后,从西安请了一个专家帮奶奶换了一个股骨头。
因为年纪大了,奶奶基本躺在床上,很少下来,大襟衣也没办法穿了,偏扣不好系了,奶奶从此穿上了现代化的衣服,从中间扣扣子。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后来一直在外面工作,一年回去几次看奶奶。
有一次,我跟奶奶说我要结婚了。奶奶抚摸着我的手说:那个人好不好,对你好不好。
我说都好,奶奶高兴的笑了。 我心想,别人都问我,你对象有车不,有房不?一个月赚多少钱?奶奶怎么不问这些?
仔细想想,奶奶从来没有问过这些问题。
有一次,我带两岁的儿子回家,奶奶抓着他的小胖手问我:“他爸爱娃不?”
我逗她说:“不爱。”
奶奶有点生气的嗔怒道:“不爱娃要娃做啥哩。”
后来我说爱的不得了,奶奶这才又高兴了。
奶奶躺在床上12年。在躺着的那些日子里,奶奶总是问我:“你说我咋办呢?”
我说好好活着呗。
奶奶说:“别人伺候的再好,罪要自己受,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想,这眼睛一闭上,明天早上不睁了,我就死了。每天早上醒来,眼睛一睁,怎么还活着?”
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奶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别人看奶奶,喊了很多遍,奶奶也听不见。
我一回去,不到三秒钟,奶奶就说,敏敏回来了。
大家啧啧称奇。
我说我和奶奶有特殊的沟通方式。
早在奶奶还好的时候,我怕有一天,奶奶老的连我也不认识了,于是每次回去,都要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反复的说我是敏敏,是敏敏。
后来奶奶完全丧失了各种感觉,身体自然老化了,瘦的皮包骨头,像是一颗枯萎的小树。
穿的衣服像挂在身上的,也不用系扣子了,用了方便擦洗,就用带子绑住。
我最后一次看她的时候,大家都说奶奶有时候已经头脑不清了,老在胡说。我看她的额头已经发亮,瘦的骨头的轮廓都一清二楚的。我再次把她干枯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奶奶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嘴动了几下,吐出了清晰的几个字:“回来引娃着没有?”
这是奶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奶奶知道是我回来了。
奶奶与死神较量了12年,从来都是有惊无险。正当我需要人的时候,98岁的奶奶走了,我的父母也因此能腾出人来帮助我。
奶奶走了,把最后的慈爱留给了我。
奶奶走了,村子里最后一个穿大襟衣的人走了,此后,再也没有人穿大襟衣了。
闭上眼睛,我时常会看见,奶奶穿着青白色的大襟衣,头顶着手帕,提着马蹄形的篮子,从村口的石桥上走过来,后面跟着她最爱的大狼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