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越又没交作业。”看着大清早放在办公桌上的“黑名单”,我一阵阵地头疼。不用给他家长打电话,我就猜得出原因——上网打游戏,甚至又一次夜不归宿。从初一到初二,我已经记不清接到过多少次小越家长打来的电话:“老师,小越又跑出去了,能不能帮我问问同学,有没有看到他的?”
小越爸爸告诉我:小越自幼跟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直到读小学三年级才转学来昆山。与爸爸妈妈团圆本该是留守儿童梦寐以求的,却不知为何,小越总有一种逃离家门的冲动,好几次趁家人不备跑出门,一个人游荡到深夜,累了就露宿街头,直到被警察送回家中。到了初中,小越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只是把逃离的方向从马路牙子改换成一个又一个的网吧。更夸张的是,初一刚开学一个月,国庆七天休假,他放了学就直奔网吧,第八天的早晨才出来,带着满书包一字未动的假期作业返校上学。上网和买零食充饥的钱都是不吃早餐省下的。为此,小越爸爸跑遍了镇上的所有明网吧和黑网吧,向每一个网吧老板恳求,不要再放小越进去,但是黑网吧层出不穷,根本防不胜防。
围追堵截行不通,就只能对症下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我对小越的第一判断是“网络游戏成瘾”。但青少年援助中心的指导老师告诉我:小越根本不是什么网瘾患者。他几乎从未迟到、从不缺课,说明他不厌学,对学校、老师和同学不但不排斥,而且乐意亲近;他之所以不断地逃出家门,是缺少家庭关爱,才不得不在放学以后向网络寻求精神安慰。
听了指导老师的分析,我马上想到小越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弟弟。一般说来,父母会更关注较年幼的孩子并给予更多的照顾和爱护,那么小越是觉得父母忽视了他吗?
我马上联系小越的家长,爸爸又出差了,只有妈妈能来学校会面。然而不等我开口,小越妈妈就抱怨不迭:“老师,不是我不管他。这孩子叛逆得很,跟他说了多少次好好听讲好好写作业,就是不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我理了理思路,说:“首先,不要再给他零花钱,早餐在家里吃……”
“他嫌我做的难吃!”小越妈妈打断我。
我有些无奈:“那么您可以头天晚上买他喜欢吃的,第二天早晨热一热就好。这不难吧。”
小越妈妈勉强点点头。
“其次,为了保障他的安全,我希望您每天接孩子放学。回到家,不需要打骂,关键是要有要求,有期待。您可以告诉他,他有能力完成作业,而且必须完成,如果他不听,您就坐在他背后盯着他写,直到他完成当天布置的全部作业。”
“他说他不会,怎么办?”
“回家作业多半是最基础的学习内容,只要他上课听讲,就能做得出。再退一步,就算他没有从头听到尾,好好看看课本,也不会什么都写不出。您要鼓励他,让他有信心战胜困难,这也是以后他独自走上社会必须具备的素质。难道以后他工作了,老板交代的任务他也说不会,放着不做?”
小越妈妈露出不以为然的眼神,于是我意识到,类似的话只怕她也说过不少。不得已,我使出了非常规“杀手锏”:“实在不行,就不写完不准睡觉,双休日更不准玩手机电脑!小越妈妈,这孩子再不管,就真没希望了!”
最后,我总结出三点:每天接放学,在家多陪伴,鼓励与督促双管齐下。小越妈妈答应按照我的建议去做。她坚持了一个学期,期间,小越再没有偷跑去网吧玩通宵,他的名字也不再是作业未交名单上的常客。到了初一学年结束,小越的语文及格了,英语也有了很大进步,其他科目也得到老师的一致夸奖。
我松了一口气,把他的故事写进“转化生”案例。那时我无比坚信,小越下一个学期会更好。但是冷峻的现实把我的盲目自信击得粉碎。
初二开学第一个月,初中第二个国庆小长假,小越突然“旧病复发”。
“出门倒个垃圾,就倒得没了影!”小越妈妈在电话里气急败坏,“这孩子没救了,我不找了!”我赶紧劝她:先别忙着说气话,找着孩子是大事。小越爸爸再一次找遍镇子内外,再一次去派出所报警,终于在监控里发现了小越的身影。他竟跑到几公里外的一家网吧,和一个同龄的失学少年厮混在一起。
假期结束,小越的妈妈又坐到了我的办公桌前。
“我以为他改好了,总看得太紧也不好,而且我还要上班,还要接小的放学,做饭、洗衣服、收拾家,他爸爸待不了几天就又出差,我一个人哪儿顾得过来?总不能把工作辞了,在家喝西北风吧!”
原来如此……我暗暗地同情,然而该说的还得说:“小越妈妈,我知道您很忙,很辛苦,每天接孩子放学、盯他写作业,坚持了一个学期,很了不起。可孩子好不容易有了转变,这个时候您不能坚持了,不就前功尽弃了吗?您不能让他觉得,他再一次失去了父母关爱和家庭温暖,这会让他堕落得更深!就像是治病,如果不彻底痊愈,一旦反复,会发作的比以前更加厉害。教育孩子也是这样,不坚持到他彻底醒悟、彻底转变,是不能有丝毫松懈的。”
但是小越妈妈连连摇头:“没用,他差死了,没救了,反正我对他不抱希望了——再说也没少他吃、少他穿啊,他有什么不满的。”
我登时愣住。她不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她只是在表达对孩子的失望和不解,但这一回,我听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只要孩子吃饱穿暖,就尽到了做家长的义务,孩子还不争气,她就会放弃。一刹那间,我以为她和我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我们时常听到“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叹,身为教师,我和同事也不止一次地议论学生“一届不如一届”。是社会在退化吗?想想三十年来亲眼目睹的诸多变化,答案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
有人说三十年前的孩子性情朴实,不比吃、不比穿,却不曾想过那时候的吃穿品类何其匮乏,根本没什么可比之处;又有人说二十年前的孩子爱好健康,不是看书就是运动,却不曾想过那时候的网络刚起步,远远没有延伸到生活每一个角落;还有人说十年前的孩子也不难管,就算不听父母的也不敢敷衍老师,却不曾想过那时候功能强大的智能手机还未面世,我们的孩子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沟通虚拟世界。
欲望和诱惑就这样飞速壮大,与之相伴的是生活富裕和科技发达,没有人真想回到过去,但也没有多少人真正意识到:家长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喂养”孩子。如果你希望你的孩子健康成长、最好优秀出众,那么你就得竭尽所能,与各种不良倾向争夺你的孩子,而你唯一的武器就是对孩子的关爱,尤其是落实于生活细节的无微不至的感情渗入。
孩子不可避免地要与同龄人攀比,但如果最令他骄傲的是父母毋庸置疑的爱——比如亲手操持、极力调和口味与营养之间矛盾的早餐——家长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小越妈妈认识不到这一点,也做不到这个程度,但她本该发现,她对小越严厉到苛刻的那一个学期,小越感受到的远比“吃饱穿暖”温暖得多。这是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无法替代的心理需求,是来自父母的爱,是不计代价的感情投入,是发自内心的在乎——在乎你考多少分,在乎你怎样才能进步,在乎你不远的明天,能不能独自启程,越走越顺遂。
最令人痛心的是,小越的妈妈从未试图明白这些,她甚至开始回避与我联系,放任小越一天天地心不在焉,无论我怎样的劝说、鼓励、批评、激励,都石沉大海一般,不能让小越的心湖泛起半点涟漪——是不是连老师的关爱,他也敏感得害怕接受、害怕因为失去而受伤呢?
我拿什么拯救你,渴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