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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生活?这大概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它没有确切的说法,但又确实存在。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生活,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活又是不一样的,可能正因为如此,世间才显得不那么烦闷,甚至有些精彩。
我喜欢旅游,就像古代独行的侠客,乐此不疲地游走于山川草木之间。
因为向往,所以去做。期间自然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大部分都在行色匆匆中逐渐淡忘,而有些却如陈年的老酒一般,时间越长,滋味愈发醇厚,令人回味。
而这其中,值得用言语去描绘的其实并不多。
多年前,途径一处偏僻的山村,偶然于车窗外发现一座小山。小山没什么特别,只是长了树,郁郁葱葱,很是喜人。
垦荒年代后,有一座植被繁茂的小山确实不易。想着山上是不是有什么古迹、道观保住了这一山的生气。出于好奇,也索性就是游玩,便决定去山上转转。
山不大,在地图上也没有名字,东西两边有两个村,如今也记不得名字,只记得东村称它为西山,西村称它为东山。
出发前也做过计划,早晨从东村上山,游览一番,晚上从西村下山。
去了之后才知道,计划终归只是计划。那座山比看上去还要小些,没有古迹、道观,甚至连怪石和一汪山泉都没有。满山都是槐树,棵棵挺拔耸立,甚至连一棵体型怪异歪脖树都没发现。
一切都太过于普通,也许山脚下半米高的土地庙便是此处最大的风景,我参拜过后便没了多少兴致。
此行注定是没有多少收获的,可能生活本该如此,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所回报,或许有些事本应不求回报。
一切都太过于乏味,于山的最高处喊了几嗓子后,便悻悻然地下山了。
在山腰处,驻足向小村看去,没有如诗如画的美感,有百十户人家,沿河蜿蜒而建,典型的北方村貌,也是一样,没什么能让人留恋的。
跟大多数山村一样,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安详。安详下,民风淳朴,这大概是那一山槐树能留下的主要原因。
脚踏着并不平坦的小路走到村里,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街上的人不多。我便随意地遛达起来,以期望能为此次行程带来一些收获。
立秋时节,天气依旧燥热,想了想不太顺遂的行程,摸了摸满是汗水的额头,略有失落。
摸了摸空荡荡的水壶,左右为难,性格内向的我,如无必要,是不愿与陌生人开口求助的。
人少尴尬就会少,我本着这样的原则向村北走去,决定去那边唯一的住户讨一口水。
小院看上去有些破旧,狭窄的门楼,饱经风霜的木门,高高的门槛,红中泛白的春联,还有墙头随风摇摆的野草,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向世人展示它一身的风霜。
走得近了,看到一老妇人坐在门外的石凳上。
她穿着老式的麻布衣服,不是很干净,脸上皱纹很多,头发有些散乱,抄着手放在大腿,后背倚着院墙,抬着头,闭着眼,正在晒太阳。
这种场景在农村是比较常见,小时候觉得大爷大妈们是在大冷天找温暖,长大后,觉得他们是在享受生命,直到走过的路多了才发现,其实他们就是在寻找温暖。
我犹豫再三,微微躬身,轻轻喊了一声大娘。
她抬手遮住阳光,双眼微睁,在疑惑中站了起来。
看了看我的打扮,满脸笑意地跟我打着招呼。嘴里还不停地自责,说着慢待了客人之类的话。
我说明来意后,大娘急匆匆地取了一把暖瓶,给我倒了一杯水,并热情地问我需不需要再吃些东西。
我尴尬地拒绝了老人的好意。
看着我湿透的衣衫,大娘拉着我,让我凉快一会再走。
也许是盛情难却,也许是孤零零的小院触动了我某一根心弦,也许是我真的有点累了,我留了下来。
有小院,有老树,有秋风,有落叶,门楼两边的石凳上有大娘,还有我。
大娘也不善言谈,不过终是比我要好些,在最初的闲聊时,完全都是她在问我在答。
还是那具有中国特色的提问,家是在哪?来干嘛?结婚了没?什么工作?......
朴实的言语逐渐化解着我内心对陌生人的芥蒂,我的心情慢慢平和下来,言语也随之多了起来。
我也很好奇地问了大娘好多问题,为什么房子会单独建在村北?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子女是否在城里工作?......
一栋破旧的小屋,一个独居的老人。那般场景下,有些问题,其实是不该问的。
一段段悲伤的往事,像讲故事一样被说了出来。
在六十几年前,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比较严重,扔孩子,对当时的人来说绝对不算稀奇。在很多人眼里,尤其是贫困的农村,传宗接代是一件天大的事,一个刚出生的女娃甚至还不如一只产仔的猪金贵。而且,越是民风淳朴的地方,这种事越多。
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而大娘就出生于那个年代,并且不幸地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于是她被遗弃了。
在一个初冬的傍晚,村里拾荒的老黄在土地庙低矮院墙内把她捡了回来。
老黄说,她的亲生父母甚至没舍得给她裹一条厚被,就用一条油光光的破床单,包着她。那时的她已经浑身冰凉,呼吸微弱,眼看就要咽气了。
老黄捡到她后便送去了村里。只是在那个年代,谁会管这种事的,只要没人收养,那便是谁捡到算谁的。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如果没人愿意养这个孩子,便是在哪捡的便放回哪里,这便是另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有对错吗?其实是很难界定的。规定考验的终究还是人的善恶,这对一条生命来说终究有些残忍,但现实就是那般残忍。
当年的老黄还算年轻,三十几岁,自小腿脚不好,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一个人靠拾破烂维持生活,家里自然很穷,也是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老黄最终还是抱着她回了家,看了看自家破旧的茅草屋,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将她养大。
一个小生命,并不会像人们想象中那样,会给主家带来多少欢乐和动力。没有人知道,一个残疾人要把一个孩子养大要下多大的决心,要受多少罪。
风里来,雨里去,当爹又当妈,最重要的是,还要从本来就不多的粮食里分出去一半。
很多年后的一次闲聊,她问老黄,为啥当初还要养她。
老黄只是说了句,当初只是觉得你比我更可怜一些。
仗义每多屠狗辈,大概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一个人的良知。
现在的社会,只要不懒,终归是能活下去的,可在那个年代,是真的会饿死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将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给扔了,甚至在扔的时候都不舍得包一条厚点的被子。
不管怎样,大娘活了下来。
自那以后老黄的背后便多了一个女婴,用破旧布条缠在身上。老黄唤她阿香,那么从那以后她就是阿香了,是老黄的闺女。
无数个日日夜夜,老黄比以前更忙碌,也比以前更加消瘦。
女婴也和老黄一样的干瘦,不过终究还是熬过了最艰难的那几年,也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大娘跟我说,自打她懂事起,她就坐在老黄的手推车上,她童年所有的记忆都留在那里,虽然那些记忆并不美好。
手推车一边是垃圾,一边是阿香,随着老黄翻山越岭。她看惯了高山流水,看惯了熙熙攘攘,看惯了老黄被人瞧不起,看惯了顽童用石子偷偷丟老黄,也看惯了老黄为了口吃食那永远都直不起的腰。
两个人相依为命,成为了彼此生命中的光,一路艰辛自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明白。
在她15岁那年,老黄去村里要回了属于它们家的二亩六分地。自那以后她种地,他依旧拾破烂。
日子依旧难过,但终归好了一些,最起码老黄不会再饿着肚子出门,仿佛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家中的气氛也不再那么压抑。
生活有了希望,也便有了光。
天增岁月人增寿,她就那样到了20岁,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她也该出嫁了。
有一天老黄提了两瓶酒和一袋白糖出了家门,她知道老黄是去寻村里媒婆,要给她说一门亲事。
她看着老黄安静地出去,又安静地回来,眼中泪水无声滑落。
老黄把她养大,自己还没来得及报答,怎么就要出嫁了。
她跑去找老黄,说再陪他几年,最起码陪他盖上两间新屋。
老黄摇了摇头,没有同意,只是说,家里穷,年龄再大就嫁不出去了。
半年后,看着媒婆送回来的酒和白糖,他们四目相对,久久无声。
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穷”字。
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对他们来说,活着终究还是最重要的。
“日子仍要继续”,一句简单的话蕴含着多少无奈与心酸。
生活已经够苦,再苦点终究不会要了人命,他们释然了。
就那样又过了5年,她也绝了把自己嫁出去的念想。在某一天,她跟老黄说,她要嫁给老黄。
那一天,老黄哭了,哭得很伤心,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她默默安慰着老黄,就像年少时老黄哄她那样。
27岁那年,她跟老黄攒了一笔钱,请村里人帮忙,在村北偏僻处起了一栋新房,也是在那一年他们结婚了。
婚礼上没有宴席,没有鞭炮,没有亲朋,没有祝福。
那一天她穿上了人生中第一件新衣,那一天她和老黄放肆地吃了一大碗猪肉。
新的生活在寒酸中开始了,从那以后她不再喊他爹,而是喊他老黄,而他依旧唤她阿香。一对苦命的人,坦然接受了角色的转变。
他们依旧勤劳,以期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有一束光突然照进他们的生活。
老黄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在他百年之后成为阿香新的希望。那是一个朴素又简单的想法,也是老黄人生中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
世事大抵都是如此,雪上加霜往往比雪中送炭来得更容易些。
曾经的苦难没能将他们压倒,他们依然站着,但也只是站着,其实他们早已遍体鳞伤。因为身体原因,他们并没有生下孩子,待所有积蓄花光后,依旧没能改变什么。
无论如何,只要没勇气去死,生活仍旧需要继续。
那一年她29岁,他已然61岁了。
两年后,他们接受了,也放下了。没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没有多少失落,他们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努力着,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最后的光。
就算到了那种可怜境地,老天似乎也没打算放过他们。63岁的老黄病倒了,他得了一种需要花很多钱也不见得能治好的病。
那一夜,她跑到无人处,凄厉地辱骂着满天神佛,她放声大哭,肆意宣泄着内心的悲愤。
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收拾好情绪,洗了把脸,回到病房。
老黄对她说,咱回家吧。
她犹豫良久,说了声好。
苦难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去描述,有时候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那一天她用手推车载着老黄,颤颤巍巍地上路了,就像当年老黄载着她那样。
一路上,她忍着泪,听老黄给她讲着她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她记得那天风一直在吹,吹着漫天的黄叶落了老黄一身,老黄就那么不厌其烦地拍打着。
那天的落日也很大,就像一张刚出锅的大饼。
她没有哭,老黄也没有哭。
从那以后老黄再也没有出去东奔西走,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假期,也是最后一次。
在病入膏肓的那几天,老黄跟她说,他死后骨灰就找个地方撒了,就不要埋了。
她轻轻点头。
她问老黄,下辈子我做你闺女还是做你媳妇?
老黄悠悠叹息,说下辈子不想做人了。
她说这辈子积了德,说不定下辈子能做富贵人。
老黄挥了挥手说,不了,活着太累,我的德都给你吧。
久久的安静后,老黄又喃喃地说着,我会跟判官老爷说的,你要好好的。
老黄走了,留下了她和几间泥瓦房。
她说老黄走时很安详,就像睡觉那样,轻轻地闭眼,轻轻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走了啊!”那是老黄留在世间最后的言语。
年少时,老黄经常说这句话,说完就出门,然后无论多晚他总会回来。只是这一次,老黄走了,天人永隔,他再也不会回来。
她为老黄准备了简单的葬礼,没有人来吊唁,没有纸马、花圈,没有灵车、哀乐,就像当初他们的婚礼一样简单冷清。
她给老黄烧了三炷香和一沓纸,算是闺女孝敬爹的。又给老黄做了一大碗肉,算是媳妇准备给自己男人的。
头七过后,按照老黄的嘱托,她走出草屋,走出小村,32岁的她准备去寻找新的生活。
天色朦胧时,她站在村外,等了很久很久,从清晨到傍晚,她等的那辆通往县城的车始终没有来。
太阳落山了,老鸦从昏暗的夜空飞过,留下一串难听的呱呱声,黑夜逐渐将她吞噬。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随后从包袱中掏出一块大饼,一边吃一边往家走。步履维艰,泪如雨下。
重新开门,再次走进屋内,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不是我不走,是车没来!
一切又再次归于平静。
她就在属于他们房子里住了下来,未曾再去过村口。一晃三十年过去,三十年风雨飘摇,时光的威力再次显现,她从年轻的姑娘变成了垂暮老人。
有风自远山轻抚而过,满树槐叶哗哗作响。她理了理随风摇摆的发丝,缓缓扭头,迎着风看向远方,目光复杂。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年轻的姑娘是不愁嫁的,与贫富无关,自古都是如此。
我问大娘,“当年是真的嫁不出去吗?”
“能,怎么能嫁不出去。”她收回视线,随手扫落几片槐叶,笑呵呵地说:“就是有那么一天啊,我突然发现媒婆还回来的酒少了半瓶。要知道老黄是从来不喝酒的,我知道,老黄也舍不得我。”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当年老黄说过的话,他说当时只是觉得我比他更可怜,所以才收养了我。”
“就在我看到那半瓶酒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老黄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大,他老了,他其实也很可怜,就像当年他觉得我可怜那样可怜。”
“所以,我要陪着他啊,做人得有良心不是。”
“只可惜老黄的命太苦,好日子都没过上几天,就走了。”
“一辈子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嘴里慢慢念叨着。
我又问大娘:“三十年前为什么没有选择走出去,毕竟那会还很年轻。”
大娘说:“老黄这辈子救了我,积了德,下辈子一定会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所以,我得守着这个地方啊!我得让老黄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人记挂他。我要告诉他,下辈子还做人,他下辈子一定不会那么苦。”
“那您呢?”我问道。
“我本来是不应该活着的,从老黄捡到我那天起,我就是赚的,我已经很知足了,而且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是很好的。”
除了对老黄的思念,她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怒哀乐,她淡定又从容。
因为没有太多欲望,所以活得自在。这世间大多数的烦恼,都是因为人们想要的东西太多。
真正的豁达也许就是这样,在经历过苦难之后,不觉得这个世界有多美好,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多丑恶。
分别仿佛是生活中一个永恒的话题。
大娘站在门楼下对着渐行渐远的我喊,有空再来玩。
我挥挥手,大声说好。
她说了,我应了,只是临别的客套话,我们都知道,此生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带着小山给我的失落,带着对大娘和老黄的敬畏,我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么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可能生活就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