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真。
2017年8月5日 星期六 晴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容易从电影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看完《爆裂鼓手》,我问自己,在你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有没有哪件事,曾让你觉得,那是当下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
答案是,有,而且不止一件:高考,考研,司法考试,心理咨询师考试。
高考我考了两次,研究生三次,司法考试报了四次,裸考一次,另外三次都是全力准备。心理咨询师笔试一次过了,面询连续考了三次。
是什么让我如此锲而不舍?
是成为律师或心理咨询师的职业理想吗?
也许不是。
此时的我,虽然通过了前面提到的所有考试,但并没有走在律师或心理咨询师的道路上。我全职在家,每天看书看剧陪孩子,偶尔动动笔,算(zhuang)是(zuo)思考人生。
那么,是什么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势必要通过这些考试呢?
一方面,我需要这些职业的准入资格,让自己即便全职在家,也能有基本的安全感。另一方面,我无力承受失败,需要用考试的结果证明:我能。
就像电影中的内曼,他一直强调要成为one of the greatest。
他幼时就喜欢打鼓,那旋律曾带给他欢乐和幸福感。但成年后,似乎重要的不再是成为一名鼓手,而是借助于打鼓证明自己是最棒的、最出色的、最无可替代的。鼓手这条路,是他一直在坚持的,因此也是他最有把握的自我成就之路,更是他能看到的,唯一的路。
这部影片的编剧兼导演查泽雷,年轻时也曾是一名鼓手,他说自己有个“疯狂”的老师。后来,他埋藏了有关那段经历的记忆,但又从来没有真正忘记。《爆裂鼓手》写完后在他的抽屉里躺了整整一年,没给任何人看过。因为他害怕别人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然后“不再和他做朋友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羞于示人的“真实”,这份真实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完全接纳,因此更加无法确认别人的反应。就像此刻的我,也无法确认自己在文章开头的“自我暴露”,是鲁莽,还是勇气。
让我们说回内曼。
内曼的导师弗莱彻在谈及那位因抑郁症自杀的乐手肖恩.凯西时,曾说过,“那个瘦小的、担惊受怕的男孩,因为音阶对不准而咒骂自己,我在他身上看到一股劲儿,”而他之所以选中内曼,也许是因为在内曼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一股劲儿”:一股为了成就自己可以不顾一切、豁出一切的劲儿。
这股劲儿,对于以“逼乐手突破自己的极限”为毕生使命的弗莱彻而言,可谓雨露甘霖。他要借助这股劲儿,施展其魔鬼策略,从而激发受训者爆裂的成长动力。
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步,把对方收入麾下,并给予极大的肯定和鼓励。“You are here for a reason, you believe that, right?”
第二步,异常关注对方的表现,但高标准严要求,极端吝啬于肯定。不仅如此,还通过各种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掷物、狂吼、辱骂、怒目逼视、打耳光)让对方认识和正视自己的不足,并因此让对方觉得,如果不能做到他所要求的精准,就是一文不值一无是处,就该自觉羞耻无地自容。
这是关键的一步,它如同响彻对方心空的一声惊雷,继发的是如暴风骤雨般的情绪狂潮:首先是对认可和肯定的高度饥渴,从而发疯般地想要挑战自己的极限,以达到导师的标准。
其次,是自卑,觉得自己蠢笨如驴不配生而为人的自卑。
与自卑相连的,是仇恨。
我在知乎上看到一篇关于“如何评价《爆裂鼓手》”的文章,作者提到了自己与内曼极其相似的经历。他也曾在导师的凌虐之下,“练琴练到偏执”。
但是他更想表达的是,“我是怀着什么心情做着这一切。
是仇恨。
安德鲁一边骂着“Fucking”一边血洗鼓面的时候,他恨的是弗莱彻吗?
是,也不完全是。恨的是自己,不断被否定,被Push,被怀疑。恨透了弱逼一样的自己,恨透了那个魔鬼口中的自己。
那时我(现在也)丑,我满脸痘,我不敢跟异性接触,我自闭又自卑,我以为我至少有一样天赋,但是你高高在上地对我下判决:
你没有。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弱逼。你废了。”
这份仇恨、这份羞耻感压制了理性,成为内曼心中唯一的主宰,它控制着内曼的行为,让他不顾一切的向内攻击,让他恨不得掏空自己、撕裂自己。
这些感受之于内曼,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冲击力,还有一个独特的因由:他内心蛰伏着被抛弃的恐惧。
被抛弃,对内曼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在他还是一个婴孩时,母亲离他而去,多年来,他和父亲相依为命。这是他的痛点,却被无所不用其极的弗莱彻反复提及,并将之归因为内曼的无能。内曼害怕被弗莱彻抛弃,害怕被女友抛弃,为了抓住弗莱彻,他拼命练习。为了避免因为拼命练习(潜意识里亦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优秀)被女友抛弃,他不惜伤害女友,让自己成为主动结束关系的人。
就这样,弗莱彻用他严苛的标准、阴狠的毒舌调动着内曼的饥渴、自卑、羞耻、仇恨,以及恐惧,让这些情绪成为内曼内心的主宰,成为激发内曼突破自我的动力。
但是,这还不是全部。
第三步,当内曼在某次比赛上表现出色时,马上给予鼓励和嘉许,扶他坐上核心鼓手的位子。可位子还没暖热,就引入竞争机制,让三个鼓手各显其能,竭力争夺核心鼓手这唯一的资源。
这样的方式也给内曼带来显著的影响,他本来就孤独寂寞、落落寡欢,此刻,愈发压制了内心深处与人联结的渴望,不再承接别人友善的目光。身边的人只有强者和弱者之别,强者必然会被爱被重视被敬仰,弱者就活该被抛弃被取代被鄙夷被践踏。而他,一定要成为核心,成为无可替代的唯一,他要用命去争夺这个资格、守住这份荣耀,任谁也无权剥夺。
关于这部电影,有个热门的讨论:影片结尾的情节设置到底是励志的结局还是悲怆的号角。
相信每个人都能从内曼的那段solo中感受到一种振奋,感受到一个焦虑恐惧脆弱绝望的男孩儿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实力,从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掌中挣脱出来,苍劲刚健傲然独立。可在编剧查泽雷眼中,这份傲然坚挺更像一声黑色的叹息。
在一次访谈中,查泽雷曾经有过这样的表达:It's that "red shoes" idea of dancing until you die, playing drums until you die and literally giving your entire life to your art, resulting in your death. In this case, I don't think Andrew physically dies, but I think a big part of his soul has definitely died.
在查泽雷眼里,内曼灵魂的很大一部分已经死了,而苟活的那部分将终身带着枷锁不断努力,致死方歇。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内曼虽然凭着自己的努力冲破了弗莱彻为他设置了第一重牢笼,不再自卑、羞惭、焦虑、恐惧,可他依然深陷于那个更大的牢笼里。
这个牢笼就像一个犹如肥皂泡般脆弱虚妄的梦,一个关于“全能”的梦。要想在梦中长眠不醒,要么依靠自我欺骗自我蒙蔽,要么就需要不断的自我摧残和重建,因为在前进的道路上,总会遇到更大更强的挑战,极限是没有尽头的。
这个牢笼又像一堵墙,它隔绝了人与人之间温暖的链接,把内曼的关系模式局限于竞争、比较、超越、掌控。他无法欣赏别人,也无法用强弱之外的标准去衡量和评价别人,更无法和“弱者”及竞争对手建立友情。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人不断地进取、不断自我挑战,有错吗?
对于内曼来说,有问题的不是进取本身,而是进取的动力。内曼的动力在于,如果不够优秀就无法得到爱与尊重(甚至可能惨遭抛弃)的恐慌和焦虑,以及要不断超越别人、藐视别人,成为无可替代的唯一核心的蓬勃欲望。这样的动力系统会让他的人生成为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
写这篇文章时,我正置身于苏州园林,拂面有风,满目皆绿。此刻,好想问问内曼,可还记得,幼年时在鼓声中所感受到的、那份纯粹简单的快乐?可还记得,在豁出一切孤勇前行的路上,被抛在身后的、自由放浪的灵魂?
莫忘,初心!
2017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