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脸始终戴着黑色面具,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单调阴暗。他似乎一点儿不在意,每天一个人默默地在校园里独行。无论上课还是吃饭,他总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不说话,恍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情。偶尔眼神飘忽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空洞洞的,好像能往里面装一切东西。
师生们对此见怪不怪,戴着面具虽然怪异,可校长特批允许他戴着面具上课,老师们也就不去追究。学生们对面具没有太大兴趣,他们更热衷于讨论面具之下的东西,
有人说他肯定是毁容了,所以才带着面具。这是最理所应当的推测,大家一致认同这个推测。但在毁容的原因上,学生们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有人说是在一次火灾中被燃烧的木头砸在了脸上,烧焦了右脸,不得不戴着面具。
有人说是在群斗中被划了一道口子,还脸着地栽到碎石上面,血肉和沙子混在一起,后来缝好之后疤痕像说不出名字的扭曲怪物。
还有人说天生右脸有胎记,胎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他的胎记像一把折断的刀,会带来不详。
……
各种揣测一个比一个神乎所以,收集起来大概可以写一本情节惊奇神秘的奇幻小说。
他从不主动与人交流,也少有人会和他说话,和他说过话的同学都说他太冷了。尽管他的回答很有礼貌,可听起来有一种阴暗角落里长着潮湿青苔的幽冷的不适,要是对上面具里的右眼,便像角落里盘着一条蛇慵懒冷漠地盯着你,也没有充满敌意,但你丝毫不怀疑它会伤人,像在小心翼翼地戒备着。
因此,后来与他说话的人更少了,人们都尽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他也没有朋友,谁会和这样一个怪人做朋友呢。
其实他是很想和别人做朋友的,他在日记里写“我能和你说说话吗?如果你不介意我脸上难看的面具的话。我能和你说说话吗?我的右眼不会笑可能会吓到你吧。我能和你说说话吗?像朋友一样贴着脸颊。”
“算了吧,这样会更吓到你吧……”他接着又写了一句结尾,省略号点在素白的纸上显得很委顿。
没有朋友怪自己还是怪别人,还是那该死的面具和不能示人的样子?
他确实太怪了,没有朋友本身就是一件怪事,但他有数不清的怪事,这些怪事又让他没有朋友。
怪吧?
室友说他睡觉也带着面具,有一次半夜三点起床解决内急,打开自己的手电,发现他坐在床上盯着自己,吓得自己一哆嗦。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起来很诡异,像预谋的阴笑。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躺下睡了,自己心惊胆颤地上了厕所。
同桌说课上他常常悄悄地在草稿本上画画,而且是同一幅画,画得并不甚好,但很用心。画的内容每一次都一样,就是父母两个人一左一右牵着一个孩子。妈妈和小孩的样子每一次画出来的样子都一样,妈妈戴着幸福的微笑,孩子开心的咧着嘴。唯独爸爸每次都不一样,一会儿高高瘦瘦有利落的短发,一会儿有些胖胖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紧,一会儿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一会儿又是穿着大裤衩夹着拖鞋的健壮汉子……同桌说他这孩子的父亲是百变超人么?他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是无脸男。同桌哈哈的笑了,他也跟着笑,同桌就立马不笑了,因为同桌觉得他笑得太诡异了,让人害怕。
同桌说,对不起,我不是取笑你。
他一愣,也不笑了,说没关系。
还有同学说,有一次下了很大的雨,他没打伞,抱着一条肮脏的流浪狗,那狗脸上有交错的伤疤,他抱着它跑到对面的一个屋檐下面,雨水把他们淋透了,狗身上流下的雨水在他衣服上染了一道一道的污水痕迹。他索性把校服脱下来给狗包上,然后抱着它蹲在屋檐下对狗说着些什么。同学说自己本来想过去给他一起撑伞的,抬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一下,热切的左眼和阴冷的右眼在雨中显得战栗。他犹豫了一下,走了。
他在街上的垃圾箱旁遇见了这条狗,躲在打开的垃圾盖下面躲雨,他冒雨跑过去,然后慢慢地蹲下,试探地向它伸出手,它居然没犹豫地向他迈了步子。他高兴极了,对着它笑,仍然显得诡异,它没有丝毫害怕的神情,他抱起它跑在雨中,用手尽力护着它的身体,跑到了一个更适合躲雨的屋檐下面。
他看见了对面打伞的同班同学,同学看起来要过来和他一起打伞,他向同学笑了一下,表示开心和感谢。然后同学犹豫了一下,走了。
他习惯了,但还是有些难过。雨越下越大,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了。他把校服给狗裹得更紧了些。他摸着狗还湿漉漉的头,对它说,还好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它听懂似的轻咽了一声,他说,那太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其实我小时候不戴面具的。爸爸走了以后,我就戴了。那个冬天很冷,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吵得很凶,吓得我蹲在墙角里哭。后来他们打了起来,妈妈是拿着刀要冲过去的,被爸爸夺过然后一巴掌把她扇倒在了地上。爸爸还要去打妈妈,我冲上去抱住妈妈不让爸爸打到她。爸爸那一脚收了劲儿,只把我推开,这一推把我推到了取暖的铁炉子的炉壁上,然后右脸一阵烧焦的烟,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只有妈妈在,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我问,爸爸呢?妈妈说爸爸走了,不要我们了。我又问他一直都不回来了么?妈妈说,回不来了。我虽然只有五岁,可我知道妈妈说爸爸走了是什么意思,他们离婚了。后来我就戴着面具了,因为我的右脸和右眼都烧坏了,救不了。我看了镜子中的自己,被自己吓哭了,一哭,发现更吓人,就不哭了,右眼的眼珠也不会动了,去幼儿园读书老是吓哭其他的小朋友,我就只能戴着它了。
狗蹭着他的身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面具,他摸摸它的头说,没事的,你能陪在我说说话我就很开心啦,那么,我们是朋友了吧。
它汪汪地叫了两声,焕发出精气神儿来。
那我给你看我的脸,他开心地说。
雨还是那么大,他放下它,靠着墙壁坐下。解开绑带,摘下了面具,露出了隐藏已久的样子,像被大火烧着又被雨水腐烂的枯木,枯木上有一颗不会动的眼睛。
它跳进他的怀里使劲儿地用头蹭着他的身体,他抱起它,贴着它的脸颊笑了。真的让人害怕,可是左脸看得出,真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