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家庭作业。查家长签名。看到一个名字,似曾相识。翻到封面,把她叫到跟前,指着作业本上的名字问:“你妈妈?”
“嗯!”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她说她是你的学生!”
我抬眼看她,依稀能看到她妈妈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她略胖一点,“哦,是的!你是不是还有个舅舅?”
“对,我舅舅也说认识你。”
“是的!他比我低一届,跟我弟弟是同学。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
“嗯,他也是这么说的。”
小女孩回座位的步子也是轻轻的。
——我没有记错,那是我的第一届学生,我教了他们两年,五年级和六年级,当他们的班主任。她姓朱,长得黑黑瘦瘦小小的,坐在前排,不爱说话,成绩实在不算好。那时,我课余喜欢跟孩子们打成一片,跳皮筋,踢毽子,她只在边上看着,很少参与。他们1999年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仿佛一瞬间,现在她的女儿已成了我的学生——这个姓刘的小姑娘。
刘同学在学习上比她妈妈当年好一点,属于听话乖巧的那种,作业按时完成,上课很少举手,考试不好不坏——说实话,这样的学生,老师是关注最少的!
自那次说完话,她在路上碰到我,似乎亲热了一些,其余并无交集。
碧桂园欢乐城邀请我们去免费体验他们的活动项目。学校安排了我教的这个年级。我们把一个班的学生分成三组,每组有个带队老师,到了他们那里,他们有专人带着活动,完全不要我们操心。——刘同学在我这一组。
这种活动孩子们自然是喜欢的,换上不同的服装,体验各种不同的角色:旗手,医生,警察,消防员……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组学生在玩小型挖掘机的时候,有一台机器因为底座松动轧到了站在旁边的孩子,连鞋子带脚夹在里面拔不出来,孩子鬼哭狼嚎的喊着“好疼好疼……”——正是刘同学!
大家都紧张起来,这是搞任何活动时最怕遇到的事情。正好是我的这一组,所以我立刻打电话汇报校领导。碧桂园方派了技工来七弄八弄好不容易把孩子的脚弄出来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送到他们的医务室——轧得不轻,大拇趾凹下去一小块,而且变紫了,趾头也肿起来。医务人员给擦了碘酒,我们校方坚持去拍个片子,他们派了一个姓黄的小姑娘跟我一起去黄梅医院。路上,刘同学还在哭,我知道很疼,让她靠在我身上,跟她聊天。到了医院,立刻去拍片子。
然后,我打电话给她妈妈。讲真,有点忐忑——隔了这许多年,我不知道她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而我,是非常不善于处理纠纷的。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处理的方法,说我们现在医院,在等片子结果。她静静地听着,最后说:“哦,知道了。谢谢老师!那我马上过来,我就在黄梅新村。”
于是我让小黄陪着刘同学,我去门口等她。远远的,我看到她骑着电动车,停到台阶下,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快到我跟前的时候,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师,你一点没变!”
我就笑了。“怎么可能?我都有两个孩子了!”
她说我知道,真的没变,跟那时候一样。
一路絮絮的说着,到了她们那里。刘同学一下扑到妈妈怀里。问她还疼吗?她说好多了。朱同学搂着女儿,说:“高老师也是妈妈的老师哎!”
小姑娘娇嗔的,“知道,你早告诉过我了!”
小黄不相信的问朱同学:“她真是你老师?”
“是啊,嫡亲的!”
之后的几天,朱同学每天把女儿背到楼上,教室在三楼,临走跟我打招呼,说体育课不能上了之类的话。
有一天,我到校早,正好在楼梯口碰到她。她喊一声“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有事?”我以为她要问她女儿的什么事。
她浅浅一笑,说:“没事。老师你还记得你带我们去爬山吗?”
我说:“记得,好像不止一次吧?”
她说:“是的,一次到山下野炊!一次回头到你家包饺子!”
“啊?是吗?”她说野炊我想起来了,事先把学生分成若干小组,有的带米,有的带菜,有的带锅,有的带调料,有的带炊具……到山上捡树枝生火,有个男生对着锅底吹火的时候把头发烧焦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是的是的,是孙浩!
但是到我家里包饺子,我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还有,你还带我们到村南边的芦苇荡里钓虾子,到村东边的竹林里读书讲故事……”
“是啊?”我沉吟道。这才依稀回忆起,似乎是有那么些事,芦苇荡,小竹林,感觉好久远好久远……但是经她一提醒,我终于确信,原来我还曾经那样当过老师,原来我并不只会板着脸给学生讲些枯燥无趣的所谓语文知识……
于是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师们,他们留给我哪些回忆呢?小学的韩老师在跟我们玩攻城时被拽掉了一颗纽扣;刘老师在我们毕业联欢的时候流下了泪水;中学的冯老师在我一次考砸物理后找我谈话,说你这样偏科怎么好呢,就像瘸子走路不稳啊;张老师在我一次流利的读完一篇课文后激动的大声说“Verry good!”;还有一次在周老师的课堂上,我用笔戳前面的程友敬,他回过头来跟我理论,被周老师看到了,训斥他,他小声争辩说“是她引我的……”周老师说,她怎么可能引你?惹得我窃笑不已;师范的缪老师在我的一篇作文后面给的评语是“建议投稿!”;美丽动人的郦老师在我们第一节美术课上,对着讲台上的名单说“我来看看班上有哪些好听的名字,高丽环……”
……
我终于知道:多年以后,一个学生不可能记得老师某个知识点是怎样讲解的,某节课是怎样设计的;记忆里永远贮存的一定是老师在某个时候的肯定,鼓励,赞许,以及随之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快乐和感动……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送了刘同学一本沈石溪的《狼王梦》,按照惯例要在扉页上写些祝福的话,我只写了两个字——“勇敢!”
过了暑假,他们升入高一年级,我没有跟班上,不再教她了。
如今,经常,在校园里,有时从前面,有时从后面,有时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绕到我跟前,露出一个美美的笑容,甜甜的叫一声——“老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