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旅行的事是从高中毕业开始的,那个时候,我还未满十九。
旁人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一个女生出去,不怕危险吗?」一点也不怕的,死对我来说几乎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回答他们,一笑置之足矣。
其实在新疆喀纳斯徒步的时候,我倒是有怕过。2012年夏天,结束了在西宁的换宿,我一个人往西走。在敦煌遇到几个人,他们要去新疆,我算算剩下的钱,省着点大致还够,也就跟着走了。喀纳斯是我的最后一站,到了这里,钱跟时间都要用完了。
我们一行四人里,有两人曾经徒步过墨脱。他们说:「我们徒步喀纳斯吧。」我极其讨厌运动,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徒步活动,连来新疆都是临时起意,对于这个提议更是毫无准备。但我没有拒绝,大概我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反正,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死?Valar Morghulis.
喀纳斯东线全程约70公里,海拔差1300米。以每天走8个小时的强度,需要走3天。在布尔津县的青旅,我卸下了一部分行李,卸不得的包括厚衣服、水、压缩饼干、手机和充电器、相机,背包估计还有十斤。
徒步开始的地方,大片青草绵延,视野开阔,草平线和山汇合的地方,是一排瑞士小镇式的小房子。我们要朝着小房子的方向走去,走进远处的山峦里,仿佛一头扎进童话之中。
喀纳斯河上有一道验票卡口,过了这道卡口,再翻过一座山,就能到第一站目的地禾木了。对,尽管徒步完全不需要占用景区资源,也不需要观光车和导游,同样是需要买全票的。景区套票要300,而我来新疆的盘缠仅剩不到2000,这对我来说不算一笔无关紧要的小钱。不过,如果不买票,就只能翻野山涉野河,危险陡增。我们都乖乖奉上了这笔票钱。
过了卡口,路开始变得很窄。翻上山坡,从树丛中忽地窜出一对青年男女。
「请问,这条路是到禾木的吗?」男生问我们。
「理论上来说是的……你们迷路了?」
「是,也不是……我们逃票了,从那边绕了座山。」他指着喀纳斯河对岸的方向。
「天,你们这是绕了多久啊?」
「我们也不知道,在山上躲了一晚上,看着指南针摸过来的。」
「后面还有好几个验票卡口,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后面几天徒步我再也没有碰上他们,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禾木是景区中的一个小型村落,有简易的旅店和餐馆,是徒步者和旅客落脚修整的一个站点。因为地处大山之中,货车无法通过,能提供的物资极其有限。旅店是十几人间男女混宿的大通铺,房间外便是牛棚和狗圈;所谓餐馆,也只能提供简易的餐食,不能要求太多,能填饱肚子就好。
休息一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第二天的路线,实际上是没有路的,那是真正的「马」路,我们需辨认着马的足印前行。在禾木,我们多了四位同伴,但人多并不更好办事,徒步刚开始,我们就被带着走错了路。那大概是一条马夫带游客绕山观光的路,走了一个小时,我们却还在禾木村的周围。这是一天悲剧的开端。
回到正路上,我们已经浪费了一些体力。这段路线不如前一日可爱,1100米的海拔差,山变得更陡,有岩石裸露。按说这段路应当是全程最美的一段:树木茂密且高耸入云,地貌多变,有溪流和瀑布,罕见的鸟类在离人不到十米的地方扑腾而过,我们还幸运地撞见了双彩虹。但我没有办法宽心看风景——路仅有一人身宽,若是踏空,就有可能一轱辘滚下山去。我只能低头看路,小心翼翼地踩着别人的脚印走。我们一个跟着一个,腿短体力又差的我走在队伍最末尾。
这段路不需要带太多饮用水,山里的溪流可以随时作为饮水补给。水从天降下,没有被土壤吸收的,也就顺着山体流下。它流过枯叶、流过山花、流过砂砾、流过石灰岩、流过动物的尸体、流过四脚兽的爪子、流过兔子的舌头和鸟的喙,最终流入我的喉咙和胃。
山里天气多变,烈日转多云转雨,旋即又转烈日。顾不上身上是雨是汗,手一抹脸上额上的水,继续低头往上走。精力充沛的他们迈着大步往前疾走,果然不枉费墨脱的锻炼。前一天七八小时的步行已经使我肌肉酸痛,这天长时间的越野更让我力竭。随手捡来一根长树枝,用头巾包裹住末端,我就有了一支登山杖。
大山之中,手机是没有信号的,为了省电,我关了机。我也没有手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现在是几点。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没有补给站,甚至路上也没有遇到别的徒步队伍,与世隔绝。
大腿肌肉的酸痛已经不觉,麻木之余还有些麻痹;汗水一再浸透贴身的衣物,连牛仔裤都因为湿而变得更重;脸上的汗已经不再擦,反正擦完不到几分钟又会产生新的汗;明明已经吃掉一些压缩饼干,背包却仿佛越来越沉,腰背开始疼痛。我们已经走了多久,前方的路又还有多远?全然不知道。我感到了绝望。
太阳已经西斜,眼看过不了多久就要沉到山的后面去。不能停下来,天黑以后这段路会变得更加危险。我的喉咙像在灼烧,每口呼吸都像在呼吸自己的血,双脚沉重,步速越来越慢,其他人的速度丝毫没有降低,我很快被甩开一段距离。
果冻是我在新疆一路的搭车伙伴,走在我的前一位,他留意到了我的掉队。他从我前方三十来米折返回来,我定住了,倚着路边的岩石,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走不动了吗?」他问。
「我不行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能留在这里,到前面小黑湖就好了。」
「我们还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吧。」他也不太确定。
我哭了出来。
「要不我背你?」
我摇头。
「那你休息一会,我们等等跟上。」
我怕他们走得太远追不上,站了起来准备往前走。
「给我。」果冻取下我背上的包,背在自己身前,拉着我的手腕走。我们加快速度追上了前面的队伍,为了等我们大家似乎慢下来了一些。
又走了一个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凉意更盛。带队的高个子男生打开了手电,微弱的灯光一晃一晃。又下雨了,我们走进了一片沼泽,看不见地面情况的我们,一脚深一脚浅踩进了水里。雨势变得更大了,从头到脚,几乎没有哪一处是干的。而幸运的是,穿过这个沼泽山坡,我们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灯火。
半夜,雨停了。我看到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最完整的银河。
第三天是下山,沿途有开阔的草原和松树林。尽管仍然要走10个小时,还是比前一天还轻松得多。上山容易下山难?没有的事。走出了徒步的大山,在正经的旅店里我终于给手机充上了电。开机的刹那涌进几十个我妈未接来电和短信,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徒步的事,她联系不上我,吓得够呛。
第四天,我和果冻提前坐上景区大巴出去。在景区的出口处,我寄出了这张明信片。
「徒步完了,我没死。」我写。
「我也没死 O_O」明信片递给果冻,他也写上了一句。
我觉得我就像已经死过一遭。走出喀纳斯,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再徒步了。但你要是问我,后悔这样徒步过吗?我会说,一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