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天下父母心，却是另有一句“可怜天下女儿心”，母亲的辛苦对于做女儿的来说，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2017.8.22 星期二 晴
一
母亲的笸箩里，有各种针头线脑、布头碎片，还有一本破破烂烂勉强连在一起的书，没有封面和扉页、没有目录和封底，甚至分不清章节。这是她用来夹鞋样用的，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渍汤汁。
鞋样却被保存得极好，有船鞋样，鞋口两边要缝松紧带，穿脱方便；有搭攀鞋样，脚背上有一根横着的带子，非常淑女；有蚌壳棉鞋样，左右对称，两边都是小船形，抱脚暖和；还有各种拖鞋样，像一个圆月饼咬掉了两边，留弯弯的中间一条⋯⋯
母亲的一生，就像这本夹鞋样的书，并且是用毛边纸做的，被岁月蹂躏得看不清文字，只剩皱皱巴巴，乌漆嘛黑的一个样貌了。
这是一本不敢随便翻开的书，就在刚才，我试图拾起它，只触碰到一角，眼泪就要下来了。翻开发黄的纸张，看看残破不堪的书页里写了些什么。
二
母亲长得像她母亲，而我又长得很像母亲。这是一种不好的长相，虽然我们都有小巧的瓜子脸型，双眼皮，白皙的皮肤。我们家乡的说法是：“儿子像娘有衣穿，囡像老子有饭吃。”言外之意，女儿像娘就不是有福的相貌。
我从小看母亲，总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苦相，她说算命的说她“家菜籽落了枯地上”，再一指我的脸说“小得像个阿蛎爿”。故乡的人早前都觉得面如满月的团团圆脸才是有福之相。我们祖孙三代都没有这样的福相。不过我不太信，我用微笑代替母亲外婆脸上的苦样。都说“爱笑的女人运气不会太差”，况且母亲将我生在六月初六，这不是大顺的数字吗？
外婆生了二女四男，母亲排行老大，下面有一个妹妹四个弟弟。四个舅舅不管怎样都身体健全，勤劳肯干，成家立业，母亲也很欣慰。可是那个阿姨却是瘫子。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照顾瘫子阿姨的事情就是外婆做的。瘫子能吃，一身痴肥，外婆抱来抱去，非常辛劳。母亲的辛苦对于做女儿的来说，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母亲就一直忍受着这种折磨直到瘫子阿姨去世。那时我已经懂事了，六七岁了吧。
外婆最终得了老年痴呆，不认得回家的路，来住在我家也好，回自己家由舅舅照料也好，总是母亲时时牵挂的一桩心事。好在舅舅舅妈对我母亲极好，当外婆去世后，长姐如母，一直当我母亲是他们的长辈一般。
三
母亲的一生，也有鲜艳的插图和还算甜美的章节。
我看到过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拍摄的时间是60年代初期。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许多人饿肚子，一脸面黄肌瘦的样子。可是，照片里的母亲，丰满、白皙，脸颊圆鼓鼓，脖子里围一条彩色的丝巾，一副吃得好穿得好的幸福样子。而此时的父亲是部队的军官，将母亲养得白白胖胖之余，还有余粮接济几个舅舅。这是母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滋润日子。
母亲生了我们姐弟三个，常说：“如果只生了你们姐妹俩，现在的日子就是仙天佛国里。”乡下重男轻女，爷爷父亲为生到这个男孩无比自豪，而儿子孙子都成了我母亲的沉重负担。
父亲去世前，高血压中风导致脑溢血动手术，有十年时间，行动一日比一日不便。开头还能一瘸一拐行走，后来坐轮椅，幸运的是没有长久瘫痪在床。这也多亏了母亲没日没夜的照顾和服侍，冬天，她常常和衣而卧，随时准备起来倒茶递水，服侍父亲起夜。
母亲一生服侍完老的服侍小的，服侍完小的还要伺候更小的。她的背渐渐弯曲成虾子，那个年轻时挺拔如小杨树，可以挑起一百多斤塘泥的脊背，驼了。她说：“幸亏你们姐妹俩没有遗传我的大胸脯，要不难看煞哉。”那一对哺育了我们姐弟仨的乳，到老年，成了她胸前不堪重负的累赘。
母亲在村里有个“老黄牛”的绰号，因为她姓黄，也因为她这种吃苦耐劳毫无怨言的品性。
四
我看多了现在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那种高要求高期待，对孩子造成的阴影，让多少孩子心理扭曲。回忆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记忆里只有母亲暖暖的欣赏的目光。
母亲识字的，她说读到四年级，觉得读书难，就不高兴读了。阑尾炎要开刀，她自己签下了大名，而我一二年级的时候，作业遇到不会写的字还要问问她。
虽然识字不多，但母亲家务、手工心思灵巧。她做的鞋子精致漂亮，我穿到学校，被老师夸好看，叫我回家问母亲要鞋样；我有一件彩色灯芯绒的外套，老师也觉得样式花色都好，让我带去给她做样子；当弟弟出生后，有一段时间，母亲就在家看弟弟，而我沾光的，就是每天母亲都将我的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将我从头到脚收拾得光鲜亮丽地去上学。在那样灰色的七十年代后期，这为我赢得老师的喜爱加分不少。
我们姐妹俩从小到大都极乖巧，总是想法子讨母亲欢心，尽可能让她不要为我们操心。
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情景，是母亲坐在灶前烧火，锅里飘来饭菜的香味，炉火将母亲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充满喜庆。她一边烧火，一边笑微微地听我闲聊。我告诉她读书的事情，当然是又考了什么好成绩，比赛又得了什么奖。后来就是听我说工作的事，孩子的事，我总选开心的事告诉她，加薪啦，买房啦，至于辛苦的那一面，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她很容易满足，说：“姐姐来了，火脚烫，就要走的；你么倒能陪陪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告诉我的。”
这大概就是赏识教育吧。母亲觉得我说什么都是对的，相信我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好，那目光里的信任，一直是我努力读书，好好做事的动力。
那天在菜场里，我正在菜摊前挑选蔬菜，眼角余光发现旁边有个人，头转来转去打量我。我一抬头，原来是母亲。她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说：“真个是你，你今天穿的这件牛仔布裙子，我没见过，背后看看像，都不敢叫你。”说得好像很久不见的样子，我的妈，才几天没来看你，你那个惊喜的表情也太夸张了吧。于是我陪母亲到姐姐那儿坐一会儿，再陪她去买菜，给她买个西瓜，送她到车子那儿回家。
五
母亲在村里和亲戚当中人缘极好，这大概来自于她对所有人的宽容与善意。
上一次，我去探望她，帮她丢垃圾，我张好马甲袋，她往里面倒剩饭菜。只见她把菜碗里吃剩的菜用手捞出来放进袋子，我就说：“手上阿油啦？你一下子连汤带水倒进去好了。”她只管低着头弄，嘴里说：“哎喂，怎么可以这样？汤水漏到外面，垃圾桶里弄得一塌糊涂。”我拎起袋子往垃圾箱走，她在后面叮嘱：“把袋子扎紧，人家收垃圾的手伸下去摸到阿脏啦？”我真是服了她，走到垃圾箱那儿一看，最近乡下环境整治，垃圾站瓷砖雪白，垃圾桶干干净净，还真的要注意卫生呢。
老公和我订亲后，逢年过节都会给我家送礼品，母亲总是送了这家还要给那家，说：“你们从小到大，多亏叔叔姑姑们照应，长大了，怎么可以忘本？”即使她没有退休金，遇到亲戚家办红白喜事，那礼金份子钱是绝对不肯马虎的，宁可自己省吃俭用。
母亲从不将别人对她的好当成是理所应当的，常抱感恩之心。去年开始，我每次回娘家都要给她洗头。她坐在椅子上，我兑好水试好温度，她乖乖低头，任我在满头白发上搓揉出泡沫来。我把脏水泼到院墙外去，她就顶着一头湿发，说：“就倒院墙里，不要紧的，少走两步。”我给她梳理头发，娘俩唠叨着家长里短，她说：“你给我洗了头发，我就省力了。”
⋯⋯
随便翻翻这本名为《母亲》的毛边书，酸甜苦辣渐渐都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母亲的命运有那一代人的共同缩影，也有她自己的独特情节。她没有办法像我一样用文字记录自己的一生，就让我代她读一读这里面藏着的，并不曲折但却厚重的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