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机匠

上月回家,适逢父亲生日。中午,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母亲煮的饭菜,一边说着村子里的大事小情,真是开心的事。

说着说着,母亲突然告诉我,机匠三叔前几天晚上去世了,就在今天下半夜发丧。说着,就撑着伞,带我去三叔家,给三叔磕头。

机匠是我的三叔,今年快八十岁了,应该是我的长辈中,比较年长的一个了。我本来不想去,母亲说,你难得回来一次,如果不去参加他的葬礼,是不是有点不懂事。我知道她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不要忘记家乡的亲人,省得左邻右舍说我们看不起他们了。

傍晚时分,天开始刮风,并伴着阵阵细雨。到了下半夜,风大了许多,雨也大了许多。差不多二三点钟,母亲叫醒了我,说发丧的车快开了,让我起来送三叔一程。

我们农村老家有个习惯,就是人老去了,火化,要趁早,似乎越早,越吉利。有时候想想,人真的是矛盾的:人去世了,家人会嚎陶大哭,怪他去得太早,可到火化那一天,又要早早的把老人送走。唉,人哪。

灵车是从殡仪馆租来的,狂风暴雨下,三叔家里更显得冷清和凄凉。三婶看到我来了,让我坐进灵车,说是外面风大雨大,不要受凉了——我哪有这样娇气?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三婶的安排,和三叔的孝子们坐在了一起。

三叔安静地躺在冰棺里,借着车上暗黄的灯光,我看到三叔瘦削的脸,枯黄,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深深的凹陷进去,仿佛是从山顶洞人遗址里走出来的,让人有点害怕。我总在想,这就是三叔吗,那个人高马大,性格温和,织布半生,一生漂泊的三叔吗?三叔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堂嫂告诉我,三叔因为常年抽烟,得了食道癌,最后个把月基本就没有进食,水也喝不下,到最后,吊针也输不进了。咽气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过六七十斤。说到动情处,堂嫂还流下了眼泪。

我静静地注视着三叔的遗体,思绪不由得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也是他的黄金时代。

三叔家的织布机是祖传的,传到三叔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我初次看到这个织布机,还在上小学,当时就觉得这个织机浑身上下都是通亮的。特别是关节处,发红、发亮,似乎可以倒映出人影。听三叔说,这个织布机,可曾为全村乃至四邻八村的村民家织过布呢。

那时候,三叔对织布机非常爱护,只要闲着,三叔就会对织布机进行保养。每过三年,雷打不动就要从供销社打回上好的桐油,把织布机周身油一遍。此时,桐油的清香,在三叔家还算不小的庭院里弥漫。

那时候,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织布的梭子。如菱的梭子,对称的两角都是黄铜包过的,像极了泊在水面的一艘微缩型金船,两“船”帮之间,安放好一个定滑轮,一线上连,通过巧妙的机关,用手拉拽,梭子左右往复。当时让我费解的是,如何确保梭子两边穿动到点即返?现在想想,其实很简单,就是三叔的食指或者中指,瞬时一弹,就过去了。

机梭如“船”。这“船”的上下是贯穿开口的,纬线经由三叔重新捋过,绕成微型橄榄状的线团,也安放在梭子里,从开口处穿出,在起头处与经线固定好,控制梭子的连线也从机顶下悬,用右手上下拉拽牵着纬线穿梭;事先梳理的经线平行缠绕于织布机上部的横杆上,有多少根经线,至少就需要多少枚纱锭,通过栅格再平行地固定于机身的卷轴上,卷轴有根牛皮绳牵引转动,经线按奇偶序列分开,通过挡板作为原布的上下层,挡板中间栅格如篦子,这样一来一去,经线和纬线就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三叔的手十分灵巧,织布速度很快。只见他左手前后推挡板,右手拉拽梭子,这个梭子,在三叔的手中,不知疲倦,任由三叔来来回回地行走,那样神速,那样准确。三叔的左、右脚也分工明确。左、右脚先后踩踏控制前面转轴的机关,使织好的布不断转起来成捆。经常可以看到,三叔左手拉拽机梭,右手将挡板用力往后一靠,脚下踩控制经线开合的踏板,让经线开合前后错一下,不断的机械重复,老布一寸一寸长出来了,我想,此时的三叔应该是最快乐的时候,只见他吸着烟,嘴角上扬,仿佛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只是,也许是年代久长,也许是浸透三叔及长辈几代人的汗水,竹篾的栅格已呈暗红色,织机透着一股老旧的味道。

农村织布,大多是春天时节。听三叔说,二三月份吧,天气转暖,农忙也没有开始。并且,春天,白天渐长,长天白日好做活,如果不休息,加上机械顺利,一天可以多织三五米布呢。当然了,还有更重要的,是农家主妇一个闲冬下来,纱线都已制备充裕——如果春天不织,到了夏天,可能会有虫蛀。

其实,相对于织布,纺纱的技术含量很高。上年秋天,收获的新棉轧花去除棉籽后,棉花的纤维蓬松起来,就像棉花糖的样子,主妇们将吃饭的桌子腾空,堆放颤巍巍的、小山似的棉花,先是将之平铺压实,一缕缕撕出,然后用一根细细的竹棍,压在棉花中心,并用锅盖在棉花上搓动,待搓成圆条后,抽出棍子,约二十公分长的棉花条子就出来了,让人不由得想起意大利那种中间空心的面条。这些像白猫尾巴一样的棉花条子,通常一根根整齐堆码在“篮盘”里,摇动纺车,盘转穗结,穗在纱锭上次第结出,一个个状如纺锤经线大约是称为“满纱”,纬线大约是称为“稀纱”,“满纱”和“稀纱”的制定,全靠纺纱人手上力度松紧掌控的变换,故而有纺纱技艺差的主妇,“满纱”不满“稀纱”不稀的。

三叔织布非常认真,从不偷懒,四邻八村的庄户人家,都愿意请三叔织布。三叔一年到头,除了农忙时节外,基本上没有空闲的时候。在我的印象中,每天,三叔总是早早地就来到主家,坐到织机上,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全神贯注地织布。有人进行比较,同样的时间,三叔织的布,要比别的匠人多个一二米。也许就是这一二米,奠定了三叔在本村乃至四邻八村的地位。他经常说,主家请一次匠人不容易,我们做手艺的人,也要为主家考虑,干活不能偷懒,不能耽误主家时间。

三叔织出来的布,一开始是软踏踏的,要经过另一番劳作。这个程序也是繁杂的,上浆、出晒、拉直、定型。上浆要选择晴好天气,三叔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是专注的。这是一个体力活,即使天不算热,他也会脱去身上的棉衣,即使这样,他的头发也会因为出汗而紧紧的贴在他宽阔的脑袋上。

织布,是耗时比较多的活。养一个匠人,短则六七天,长则个把月。不说别的,光三叔的一套织布的家伙,就要二个劳力抬上二次才能抬完。尽管如此,那时候,庄户人家对手艺人是很客气的。每天下午四点钟前后,在中、晚两餐之间有个加餐,谓之吃“晚茶”。到钟点,主家就会变着法的端来鸡蛋面,蛋炒饭之类的“晚茶”。三叔活苦,饭量也大,不过他会看主家的穷富吃饭。如果主家太穷,下午也不是太饿,他就不肯人家麻烦。这时候,主家嘴上说你活苦,不吃点怎么行?心里却是高兴的。

对于一天三顿,三叔也不太计较。不过,主家也不肯怠慢,因为几年才请一次机匠,总要真心招待一番。在农村,招待匠人是很上心的,一天三顿是主家的门脸,也是主家的尊严。主家再穷,也要保证每天中午和晚上有一个以上的荤菜,还有家酿的小麦酒、高梁酒。当时的农村,主家大多不会到市场买东买西,不过,因为刚开春,过年时的腌制咸肉、鸡蛋、炒花生,也是舍得给匠人吃的。事实上,三叔对吃饭要求不高,他最喜欢的就是花生米喝酒。

我上小学的时候,农村已经不流行织布了,当时三叔不过五十出头,为了让庄户人家也像城里人那样,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三叔还学会了彩色织布,据说他去了无锡还是苏州,跟着人家学了一个月。然而好像也没有派上用场。这让三叔很是伤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他也不能说出什么道道来,面对这样的局面,只能无奈地接受。当时,三婶想把织机卖了,三叔不同意——他想着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只是这一天,一直没有来。

大约是同一年,小镇来了一个外地客商,租了镇上一个生产农具的工厂厂房,开始生产卡其布。三叔因为织布几十年,工作也认真,被招进厂里,先是做普通工人,不久之后担任技术指导。当时的三叔是非常自信的,还把去江南学习彩色织布的技术在厂里进行了推广,谁知好景不长,织布厂倒闭了,外地客商留下一堆废旧的机器,跑了。这也许是三叔最后一次接触织布了。

三叔是闲不下来的人,他看没有布可织了,就跟着瓦工做小工。没几年,他的儿子做了包工头,去大庆,北京,深圳,珠海,海南等地从事建筑业工作,一开始是做小工,以后,随着年龄增长,就负责建筑材料的看管。

前几年,七十多岁的三叔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他不再和儿子一起走南闯北。他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就是抽烟,喝酒。有时候,他会盯着织机,一看就是半天,一言不发。他的织机,还放在隔壁的厢房里,不过早已经上满了灰尘,蜘蛛也占领了整个低矮的机房。由于潮湿,织机木头朽蚀,榫头也松动了,特别是织布机的四只脚,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机身,散了架,垮了。

三叔还想找时间修修,不想,一天趁三叔不在家,三婶把织机砸了,烧了。据说,为此,三叔还骂了三婶一通。然后,他看着空空的机房,哭了——三叔哭的时候,像个孩子。三婶在旁边看着他哭,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以后,三叔显得更加苍老,他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一天也说不了一二句话。有时候,他的眼睛放出光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别人以为三叔是呆了,傻了,疯了,其实,三婶知道,这是三叔在做着织布的动作。此时此刻,他沉浸在当年的荣光中,兴奋得像个孩子。

在殡仪馆,三叔瘦小的身体被推进了火化炉,三四十分钟后,就变成了一盒骨灰。下葬的时候,三婶还是哭了,她从箱底拿出一块当年三叔亲手织的送给她的布料,轻轻地覆盖在了三叔的骨灰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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