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

      说起我的父亲,黢黑的皮肤,深邃的眼眸,极度的内敛,超乎常人的聪慧,惹人怜悯的前半生……出生于建国初期的60年代,他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特质,挣脱不了封建礼教的枷锁,却又被时代的浪潮熏陶了一丝非比寻常的开明。

      60年代,“人多力量大”的思想深入民心,相比于当时不停“产出”的家庭,我的祖父祖母因家境贫寒只孕育了四个孩子,大儿子英年早逝,我的父亲成为了家里最大的孩子,祖父祖母几乎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偏爱。在读初中的时候他因为吸烟喝酒被退了学,在25岁成婚的第二天,祖父祖母只给了他50块钱和一间老屋,让其自立门户,而他们和我的小叔叔住在新建的红砖瓦房里,享受着天伦之乐。

      父亲为了养家,成为了一名技艺精湛的木工,在非农忙时期,便去帮别人做木工补贴家用。很快,我的姐姐出世了,作为家族里的长女,姐姐的出生备受期待和宠爱,就连长期对我父亲不闻不问的祖父祖母,也时不时过来走动慰问,甚至愿意一直扶养她。看起来,我的父亲似乎得到了一点属于他但又不完全属于他的关怀。

      年月往复,族人们催促父亲赶紧生下儿子“继承香火”,父亲母亲把“抬起头做人”、“让祖父祖母另眼相待”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然而我的出生却让他们满怀的期待落了空,“又是一个女娃子,有啥用”,“听说那女娃八斤多,肥头大耳的”……族人们的议论让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对我含恨不已,祖父祖母甚至不曾过来看一眼。父亲什么也没说,年轻的眉头紧锁着深深的川字纹。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波及着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这里的人,愚昧无知,腐朽不堪,如墙头野草般摇曳在一片黑乎乎的土地上,深受着封建思想的荼毒,根深蒂固。我的出生,让父亲母亲在族人们面前彻底低下了头。

      面对日益加重的生活负担,在我出生一个月后,父亲戒掉了烟酒,选择了外出营生。在一个烈日灼灼的中午,桂树枝头的喜鹊叫的令人生厌,池塘的小鱼儿露出嘴巴痛苦地呼吸着,我被族人里的两位长者送到了隔壁村的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里,一阵阵婴儿的哭声随风消失在这个躁郁的村子中……我的母亲没有阻止,仿佛带走的是她的耻辱和不堪。

      几天后,父亲外出营生不顺还是选择了回来种地。刚进家门的他没有发现我的踪影,在母亲支支吾吾的回答声中,父亲预感不测,他红着脸,额头两侧的青筋爆起,扯着嘶哑的声音质问着母亲关于我的去处,母亲恐惧又委屈地看着父亲,小声地说了句“粟家村周老太那”。父亲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房间的木门咯吱咯吱响的声音……

      父亲把我接回来了,带着族人的鄙视和母亲的怨恨,父亲开始了他更加“抬不起头”的艰难生活。

      我被送走又被接回来的事情成了村里人的饭后谈资,他们嘲笑着父亲的愚蠢,嘲笑着母亲的生育无能……儿时的稀碎琐事已渐渐模糊,每每回忆起来,便全身一阵寒意流过。只听说,家族里的人几乎从不关注我的存在;我的祖父祖母从没有抱过我;我的母亲埋怨我很早便给我断了奶,才几个月大的我便餐餐生吞大米饭;我经常被一个人锁在家里呆呆地望着门口……唯一给我爱和关注的人只有我的父亲,他经常背着我上街头,我肥大的块头常惹得旁人指指点点。父亲奔忙于生计鲜在家中,给予我的爱也极其有限,所以我很孤僻,迟迟不愿说话,村里人纷纷议论,我的母亲生了一个“傻子”。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弟弟,能“继承香火”的人出生了,母亲觉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对于弟弟爱不释手,对我的态度也因此变得缓和而温暖,父亲脸上也多了些许笑容,如释重负般,他期待着这个孙子可以让祖父祖母多看他一眼。必然的,祖父祖母走动得勤了些,但随着叔叔儿子的出生,这样的走动便屈指可数了。我的父亲,自始至终都在期待父母的关注,却一如既往地落空。我的母亲,因为父亲的地位卑微而成为了村里最不受待见的儿媳。在成长的记忆中,父亲母亲经常背着我和弟弟,挑着担子,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在横眉冷眼中,我长到了读书的年纪,家里经济却仍不见好转,母亲提出了让我在家里带弟弟,晚一年上学的建议,父亲沉默地点了点头。我和弟弟经常被锁在家里,祖父祖母经常给弟弟塞一些零花钱和吃食。弟弟生性顽皮,每次闯祸之后母亲都数落我一顿,我总是默默低着头,强忍着泪水。记得无数个夏天的晚上,我都会爬到门口古井那高高的围墙上坐着,看着这无尽的黑暗,任凭眼里的泪水汹涌。发现我的总是我的父亲,他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常年累积的老茧摩擦着我的脸有点微微地疼,他总是说句“哭啥呢”,那么迟钝却又那么温柔。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像周润发,母亲也可算村里一枝花,姐姐弟弟长相清丽可人理所应当,而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肥胖丑陋,14岁之前一直都比同龄人长得高大健壮,母亲总是数落我的体型太大,每次坐车都需要付成人票,为此,母亲几乎从来不带我出门。有时候他们在外婆家过夜,我就自己一个人留在带着神鬼传说的老屋里,用被子蒙住头,紧紧的缩在摇晃的木床上最里面的角落一动也不敢动;有时候他们去集市,让我一个人拉着家里的老牛去田野里觅食,冬天的田野特别地冷,我穿着不合身的单薄外衣,拖着肥大的凉鞋在寒风中甩着牛鞭自娱自乐,同在给牛放风的老头点燃了稻草,让我一同过去烤火,我第一次感受到村里人还有善意……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患上了重病,无法再下地干活,母亲无法承受扶养三个孩子的重担,在舅舅们的劝说下,希望和父亲离婚。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母亲和父亲在房间里聊了很久,然后两人冷静地走了出来问我们各自要跟谁,那时候的我们并不懂事,姐姐弟弟一直说着跟爸爸,我一直拉着爸爸的手哭着说你们不要离婚好不好,父亲母亲都流下了眼泪。祖父祖母要求留下姐姐弟弟,妈妈也想带姐姐弟弟走,所以双方僵持不下。我印象很深刻,在做最终抉择的时候,父亲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句话:我只要老二,老大老三你带走吧。说完父亲捏捏我的脸,挤出了一丝微笑,妈妈留下了感激的泪水,拖着姐姐弟弟走出了大门口。由于姐姐弟弟想念爸爸,母亲也无法割舍,最终婚也没离成,母亲从此以后负担起了整个家庭的生计。

      五年级报名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说打算让我退学在家帮忙干农活,给姐姐弟弟交了学费后,实在没钱了,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母亲又开始骂骂咧咧地数落他看病花钱之类的话,我走到父亲面前说:“爸爸,要不我就不读书了吧,反正村里和我一样的女孩基本都不读书了”。父亲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他说“就算砸锅卖铁爸爸也要让你读书”。这句话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记忆中,从不曾忘。父亲为了凑我的学费,不顾自己的身体去山上挖了几颗大木根,转卖后凑够了我的学费,为此,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能下床。

    经过两年的治疗,父亲的病情慢慢好转了,加上父亲头脑灵活,省吃俭用,家里的经济慢慢变好了,我们也住上新建的砖瓦房。在念初中的时候,农忙时期,姐姐弟弟都要去帮忙收稻谷,插秧苗,母亲也总是要求我去,但是父亲却极力阻止,因为他知道我的皮肤一接触稻谷灰尘的就会过敏红肿,母亲却总说“哪有那么娇贵”,为此,她多有不满。我总是想为他们多分担一点,记得有一次,母亲带着姐姐弟弟出去干农活了,我想帮母亲把猪喂了,便学着母亲的样子煮了两桶猪食,挑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猪棚走去,结果拌到了石头摔了一跤,猪食全洒了,祖母闻声过来骂了我一顿,母亲回来也怪我多管闲事。我委屈得哭了,父亲赶紧过来呵斥了母亲,拿来了红花油帮我涂抹着膝盖上的伤口。还有一次,我自告奋勇去帮忙挑稻谷,姐姐弟弟各挑两小袋,我也是两小袋,父亲还特地给我少放了几勺,可是我还是挑不动,姐姐弟弟嘲笑我,母亲嘴里也在骂骂咧咧地说着长这么高大有什么用,我咬咬牙挑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父亲很快超过了我,就在我被担子压的想哭的时候,父亲返回来接我了,他单手轻松地举起了担子放到了他的肩膀上,我顿时觉得压在我身体上的大山被移走了,父亲笑着说“你就不是干活的料,以后不要来了”,我羞愧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很喜欢《丑小鸭》这篇课文,因为那是父亲带我读的第一篇文章,那时候父亲告诉我,只要我好好读书,有一天我也可以翱翔在属于自己的天空,这句话从此变成了我的信仰。父亲终日为了生计奔忙,从不关心和询问我的成绩,但在父亲的呵护下,我没有像其他农村孩子一样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甚至从未洗过一件衣服,一只碗,父亲总说:你的手是用来写字的。姐姐弟弟总是抱怨为什么我不需要干活,母亲也多有不满,或许是出于送走我的愧疚,或许是因为姐姐弟弟有太多人爱护而我却只有他,父亲从不掩饰他对我的偏爱。

      父亲对我的爱细腻而内敛的。高中时期,父亲每次送我去车站后都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而我总是透过车窗看到转角处他高大的身影还有那不舍的眼神;每次家里停电的时候,我在微弱的烛光下埋头做题,父亲总是顶着母亲的不满为我多点上2只蜡烛;高三时候暗恋班级的一个男同学被父亲发现后,他第一次严肃地告诫我不许早恋,而后又不忍心地捏捏我的脸,和蔼可亲地说了句“还是要以学习为主”;父亲总能发现我的敏感情绪,并且笨拙地开导和陪伴着我。

      我的父亲唯一关心询问我的成绩的一次是高考分数公布的时候,父亲紧张地问我考了多少分,我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当我说出分数的那一刻,父亲脸上那骄傲又憨厚的笑容,仿佛是他精心培育的花苞盛开出美丽的花朵一般,他逢人便“炫耀”着他的骄傲。第一次离家,父亲陪我坐了一个晚上的高铁来到了长沙,他帮我铺好了被子后又连忙踏上了返程,甚至怕浪费钱连一口饭都没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眼泪不争气地留了下来,我没有叫住他,因为我知道,他不习惯……

      上大学后,家里的经济大幅度好转,全家搬去了市里新买的房子,父亲为了方便接送我,特地买了一辆便宜的代步车,还考了手动挡的驾驶证,有时候暑假不回家,父亲总是带着一堆吃食来看我,我渐渐地发现,在我心中那么高大,那么壮硕的父亲,如今脸上已爬满了皱纹。父亲坚持让我读研,我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在大四毕业后选择了就业,至今父亲都还颇有微词,他总说:你要是请我的话去读研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喽。

      如今我也已到三十而立的年纪,父亲早已两鬓斑白,不变的是,回到家里永远晾着洗好的衣服,永远放着热腾腾的饭菜,每次回到家里,父亲还是喜欢像小时候一样捏捏我的脸。父亲经常把“生女儿有什么用呀,都是帮别人养罢了”挂在嘴上,但是却总是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呵护着我。去年过年,谈了 7年的男友出轨,我每天茶饭不思,日夜不寐。第一次,我见到父亲红着双眼,大声地怒斥着电话那头的男友,挂了电话后不断地安慰着我,母亲则是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我的无能。不久后,男友来求和,母亲本着谈了这么久要不就将就过下去的态度招待了他,而父亲将他直接扫了出门,留下母亲骂骂咧咧地说着我嫁不出去了怎么办之类的话,父亲严厉地呵斥母亲:嫁不出去我来养她,顿时让我觉得失恋的痛苦烟消云散……

      对于我的父亲,我想,任何的文字都无法表达我对他的感情,如果可以,下辈子,我希望成为他的妈妈,换我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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