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雷知道三雷没跟他计较,也就放下了芥蒂,没事就到三雷的美容美发店去,想着店里如果有事或许他能搭把手。年轻人头发长得快,有时是军军,有时是三雷,谁有空谁就给二雷洗头,因此二雷的头发一直保持着不长不短刚刚好的状态。二雷人长得帅,衣服穿的得体,头发修理得勤,朝美容美发店一站,就是一张活广告。三雷的生意不光有了起色,而且很快火爆起来。
美容美发店隔壁是国营粮油店。国营店的职工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个体经营者,两家做邻居,正眼都没瞧过三雷和军军。张红香是前几年顶替父亲的工作,到这家粮油店上班的。她的年轻同事,大多是顶替父母,也有下乡回城的知青。她没事爱趴在柜台上看街景,经常看见二雷从门口经过,过去时很精神,过来时更精神了。仔细一瞧,原来是修剪了头发,所以才更显精神的。她很好奇,想知道这小伙子是什么来头,三天两头的从门口经过。这天,二雷又从门口过去了,张红香没跟别人说,从柜台里出来,偷偷跟踪着,看二雷进了美容美发店,她也跟了进去。
三雷看见二雷和张红香一前一后走进来,以为是他哥新交的女朋友。他哥年纪不小了,该找女朋友了。他替他哥高兴,想着用自己的手艺帮他哥加点分。三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拍着理发椅殷勤地招呼着张红香,姐,来,坐到这儿。张红香本来不想理发,就想看热闹。三雷这声姐叫得她不好意思,只好将错就错,坐了上去。三雷从镜子里观察着张红香,说,姐,你脸型偏圆,梳这种盖着额头的齐刘海显得脸比较宽短,如果把刘海吹起来,露出额头,会显得个子高,身材也显苗条。张红香个子矮,还胖,三雷本来没有恶意,可是在张红香听来却是在揭她的短。她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三雷从镜子里看见了,忙陪着笑脸用手把张红香的齐刘海朝上一掀,说,姐,你看,这样效果是不是就出来了。张红香一看,露出额头果真不赖,她转怒为喜。街上正在流行招手停刘海,她问三雷,那你说是吹个招手停,还是烫一下呢?三雷说,烫一下当然好了,能保持时间长。如果吹个招手停,洗一次头发就又恢复原样了。
二雷爱弟心切,想着替三雷拉拢顾客,就替张红香做主,说,还是烫吧,烫了洋气。三雷看一眼他哥,说,那就烫啦?二雷说,烫。张红香瞄一眼二雷,笑着说,有人替我做主,那就烫吧。两兄弟听了,跟着笑了几声。
张红香从镜子里观察着二雷和三雷,二雷白净,修长。三雷矮,还黑。他俩是啥关系呢?她张了几次嘴,都没好意思问出口。
能帮着三雷搞定顾客,二雷很有成就感,看着三雷开始给张红香烫刘海,二雷也不想闲着,他眼里有活,爱干净,见不得脚底下不利索,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头发,并不陪着张红香聊天。三雷这才发现他俩不是一起的。
军军打发走顾客,闲了下来。说,二雷哥,坐过来。张红香听见军军叫二雷哥,就问三雷,二雷是你什么人?三雷说,是我二哥,在市木材公司上班,业务员,正式职工。张红香从镜子里斜眼看一眼二雷,说,不像呀。三雷说,如假包换,他叫二雷,我叫三雷,不信你问军军。军军把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作证说,一母同胞,真真的亲兄弟。三雷怕张红香不相信,又说,我妈是妇女主任,工作忙,一胎生了我大哥,二胎生我二哥时,一心想着是女儿,所以我二哥长得漂亮。我妈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怀上我后就不想要,我在我妈肚子里就不受待见,所以长得丑。二雷脸皮薄,窘得满脸绯红,心想三雷啥时候变得油嘴滑舌的。想走又不好意思,只好走到军军跟前,让军军给他洗头。军军上次给他洗过头后临走又送给他一瓶摩丝,让他每天早上用水湿了头发,喷上摩丝定型。二雷爱美,就照做了,喷了摩丝头发有型可是容易招灰,两天就得洗一次头。
三雷给张红香烫好刘海,军军也给二雷洗好了头。二雷说他要上班,得走了。张红香急急地结了账,也告辞了。出了门,张红香小跑着超过二雷,进了粮油店,二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头去看,看见张红香已经站在柜台里了,二雷自然知道了张红香是粮油店的职工。
这天,二雷又从门口过去了,张红香正趴在柜台上练习打算盘,打算盘是营业员的技能,而且要经常考核。她眼睛余光看见了二雷,赶紧扔下打了一半的算盘,从柜台里出来,跟了上去。三雷看见俩人又前后进来,就明白俩人有戏。忙招呼张红香,姐,今天来是洗头还是吹头?张红香说,我是你隔壁粮油店的,叫张红香,你就叫我红姐,听着亲。三雷听说是隔壁的,就套近乎,说,远亲不如近邻,今后你洗头吹头就不收钱了。张红香心不在焉,眼睛看着二雷,嘴里应付着,那感情好,我介绍我们粮油店的同事来烫头。
二雷被张红香看得脸皮发烫,局促得手没地方放。结结巴巴着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得回单位了。说着就往外走。张红香说,我是偷跑出来的,领导发现了要扣工资的,就不洗头吹头了。也走了。军军给三雷使个眼色,两人跑到门口朝外张望,果然看见张红香匆匆给二雷手里塞一张纸条,头也不回地进了粮油店。有戏!军军跟三雷同时说。
张红香给二雷的纸条上写着单位的电话号码。二雷没看上张红香的长相,看上了张红香国营粮油店职工的身份。他找对象,首要条件必须是正式职工,他可不想做一头沉家庭,他要做双职工家庭。两人有了这层意思,二雷就不好意思到三雷的美容美发店去了,他给张红香打电话,两人偷摸地到公园约会了几次。张红香说,咱俩结婚吧。二雷的脸唰的红了,半天才说,认识没几天,太快了吧?张红香说,现在流行闪婚,咱俩也赶一回时髦。二雷说,还没征求父母的意见呢。张红香说,我家我说了算。二雷说,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年龄呢。张红香反问,你多大?二雷说,二十五。张红香说,跟你一样,也是二十五。张红香又问,你几月生日。二雷说,四月。张红香说,我五月,比你小一个月。
二雷遇事想得多,怕张红香跟他结婚有诈,会不会是一场阴谋。他吃不准,想着应该跟他妈说一说,讨个主意。就说,我回家跟我妈商量一下。张红香激他,你是不是怕你妈?二雷说,怕倒是不怕,就是觉得婚姻大事应该跟父母说一下,尊重长辈嘛。张红香说,婚姻自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咱俩直接领结婚证。二雷问,就这么简单吗?两家的家庭情况都不清楚。张红香说,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你没看上我吗?张红香这样大方,二雷脸又红了。张红香并不需要二雷表态,又说,咱们不要婚礼,旅行结婚,去北京,去上海,都行。二雷说,我没多少积蓄,再说了,没有房子,结婚后住哪?张红香说,我攒了点私房钱,你不会没攒一点钱吧?二雷老实说,攒了快三百,存了五年定期。张红香说,三百也可以,都取出来。二雷说,提前取出来会损失利息。张红香鼻子里嗤一声,说,三百块钱能有多少利息?二雷就不说话了。张红香说,结婚后先住我家。你家有房子?二雷不相信。有,你去了就知道了。二雷星期天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张红香父母,张红香家住在一个大杂院,各家门外都搭建着违章建筑,挤得院子没有空隙,要找到谁家的大门就像走迷宫,生人根本就找不到。
张红香在大门外接到二雷,七拐八弯领到自己家。她父亲是个大白胖子,她母亲却是个黑瘦子,两个人一点都没有夫妻相。张红香父亲坐在竹椅上,冷冷地看了一眼二雷,没说话。张红香母亲没有工作,在家糊纸盒,一只纸盒挣两分钱。她母亲把自己埋在纸盒堆里,手没停,用河南话问,恁是哪里人?二雷说,陕西。河南跟陕西不联姻。张红香父亲扔下一句话,站起身,一挑帘子出去了。
张红香母亲怕丈夫,就不说话了,专心糊起纸盒来。二雷提着礼物尴尬地站在客厅,张红香给二雷使个眼色,二雷跟在张红香后面,进了搭在屋外的耳房。张红香关了门,说,这是我屋,你随便坐。二雷没好意思坐,礼物还提在手里,忘记送给张红香母亲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张红香的闺房,只用眼角扫了一周。闺房太小了,也可能是太凌乱,所以才显得小。张红香说,我屋你也看了,咱俩逛公园去。二雷跟在张红香后面,又来到客厅。客厅也很凌乱,二雷不知道该把礼物放在哪里,左右找着空隙。张红香把桌子上堆放的东西朝一起推了推,腾了块地方,二雷把礼物放了上去。二雷跟张红香母亲说,阿姨,我走了。张红香母亲没吭声,继续糊着纸盒。路上,二雷问,你爸你妈是不是不喜欢我?张红香说,不用他们喜欢,我喜欢就行了。二雷心里很乱,不知道下来该怎么办。张红香说,看把你愁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按原定计划,领证,结婚。二雷说,要不然先缓一缓。张红香说,不缓,咱俩分头行动,你是集体户口,在单位开结婚证明,我从家里偷户口本。
二雷本来想坚持跟父母说了再领结婚证,又一想,难得遇到张红香这个不计较他没房没钱的农村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他配合就是了。二雷把结婚证明开好了,张红香把户口本拿到手了,两人到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领结婚证。他们是下午去的,人不多,他们排在第三位。轮到他们,张红香脸上挤出讨好的笑,从包里拿出瓜子、花生和糖,朝柜台上一摆。工作人员没吃糖,而是问,结婚体检做了吗?张红香说,没听说要体检呀。工作人员说,先去体检,拿着体检报告再来。张红香把柜台上的瓜子、花生和糖一股脑朝自己包里一拨拉,小声嘟囔着,早说嘛,让我们白跑一趟。工作人员耳朵好使,听见了,厉声说,结婚必须体检,法律明文规定,你有意见到中央反映去!二雷看见张红香把送出去的喜糖又收回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他脸皮薄,脸涨得通红。在旁边插不上话,怕两人吵起来,再刁难他们,就扯着张红香的衣袖,小声说,别说了,赶紧去体检吧。张红香本想借机撒撒气,见二雷这么怕事,就狠狠地瞪一眼二雷,走了。
体检的地方离婚姻登记处不远,他俩又朝那里赶。国家刚刚颁布了结婚必须体检的政策,所以体检的人很多,等他们做完所有体检项目,就到了下班时间。
张红香把两个人的体检结果朝自己包里一装,跟二雷说,明天先不去领结婚证。二雷心里咯噔一下,问,为啥?张红香说,时辰不好。二雷问,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张红香说,当然了,我让单位师傅帮着算过了。二雷没说话,心想,城里人也迷信这个吗?张红香说,我让单位同事再给看个好日子,定了我给你打电话。二雷说,好的。两人就各自回家了。
张红香第二天就给二雷打电话,说后天日子不错,就后天,还是下午两点。二雷不置可否。到了后天,按照张红香说好的时间,骑着自行车赶到婚姻登记处,张红香已经到了,排在第一位。还是那两个工作人员,张红香不计前嫌,故伎重演,拿出瓜子、花生和糖,朝柜台上一摆。工作人员翻着眼皮看了一眼瓜子、花生和糖,发觉比上次多了一些,而且品相不错,撇了撇嘴,在心里说,小样,算你识相。照旧没吃糖,拿过他们的资料,检查了一遍,无误。给他俩办理了结婚证,两份,推给他俩。这才把柜台上的瓜子、花生和糖转移到一张报纸上,举着放到里面的办公桌上。二雷好奇地拿起一张结婚证,看着,眼睛又瞪圆了。张红香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不是跟他同岁,而是比他大三岁,怪不得这么着急着结婚呢。张红香怕二雷当场发作,从二雷手里夺过结婚证,跟另外一张结婚证朝自己包里一塞,拉着二雷就朝外走。走到大门外,亲昵地挎着二雷的胳膊,撒娇说,女大三抱金砖嘛。
二雷依然愣怔着,不知道张红香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有点后悔这么快领结婚证。张红香说,结婚证先放我包里,你住集体宿舍,不方便保存。二雷还在生气,没说话。张红香说,你赶紧回去上班,我上的是早班,下班了,遛达着回家。二雷木然地跨上自行车,想起一件事,不放心,就又停下来,问,你家不同意,结婚后还能住在你家吗?张红香说,你都问过好几遍啦,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说能住就能住。
二雷把领结婚证的事写信告诉了他妈,他爸虽然跟他在一个城市,可是他爸不拿事,跟他爸说了还要再跟他妈说,索性只告诉拿事的人。二雷妈上过几天学,又当着妇女主任,写信看信没问题,看了信也没说啥。孩子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关键是,二雷找了个城市姑娘,这点她很满意。而且不要她给办婚礼,给她省下了一笔钱。至于二雷说,婚后住在丈母娘家,她没有意见,只要将来生了孩子跟着二雷姓王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