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宕我习惯将它叫做“山里”。先前我到刘家宕很少,因为山路崎岖不平,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我一直将“刘家宕”误作“刘家荡”,这是受了孙犁《白洋淀》的影响,一个“荡”子,彰显了水天苍茫的印象,多好。但是刘家宕却是蛰伏在群山之中的凹地,与水无缘,后来我在指往刘家宕的路标上,才发现自己多年的误识,不禁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羞愧。不过同时,我发觉深锁群山中的刘家宕竟然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好,留连不已,就在一阵阵如浪扑来的陶醉中原谅自己的肤浅了。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后我往刘家宕更多,是因为修通了乡村水泥路。路若银龙盘绕迂回在山脚或者山腰,骑行山路,一路平缓舒适, 山色入眼底,一览无余, 有说不出的惬意,仿佛到了一处世外桃源。每每借送货之便到刘家宕,便成了一次次的美好山村之旅。
初夏的黄昏,我又动身往刘家宕进发,是因为接到山里一位乡亲的电话,叫我有时间送些货去。山里人憨厚,特地将期限放得远了些,说是两三天内都没有关系,不必巴巴的来,有货顺便过去。这让我很感动,刘家宕地方好,刘家宕人也好。初夏的日子有些长,虽黄昏天还放着大亮,望着刘家宕方向的山峦连绵如一道道青色的波浪线,我忽然地起了想现在去刘家宕的念头。我想看看初夏中的刘家宕。
进入群山的怀抱,惟有顺着山路前行。山路洁净,仿佛是系在山间一条宽阔的白色飘带。这不光是前两天的雨水冲洗了山路,人性化的是现在每个乡村都配制了专门的保洁人员,乡村就干净秀美多了。初夏满山的葱茏映入眼帘,绿得霸道,身心完完全全沦陷在这样的生机里。晚风拂动满山的繁茂,晃荡起道道深深浅浅的绿痕,不时从密林里传来悦耳的鸟鸣,整座山与人一起都灵动起来。
山路边的野花野草毫不客气地瓜分了每寸土作为自己的领地;甚至石缝里,都孤立着一棵棵树苗,或者,垂下几根绿藤,不肯让过每处可以生根的去处。植物生命的顽强远超于人,是因为它们的需求太少,欲望太低,才这样的蓬蓬勃勃?这样想着,平日里生活中的苟且便丢到一边,没有丝毫去想它们的念头。此刻面对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只想细细地打量它们,不可以错过任何一点点让人心动的地方。
青青的萎蒿密密麻麻地拥挤着;芭茅草蓬松开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蕨也一大片一大片高高低低占据着属于自己的空间;一年蓬也强势得很,到处都是,忍不住开出了一朵朵黄心白边的花花,旁若无人地散落在山路边,吸引着蝴蝶不辞劳苦地飞来飞去。时不时有几棵棵佩兰闯入视野,一幅孑然独处的模样,紫红色花蕊一簇簇的别有一番风韵,像是气质高雅又孤芳自赏的贵妇人。只是这样的贵妇人为什么总赢得人频频回眸呢,或许是物以稀为贵,或许,是那样独立特行的美丽让人难以忘怀,便生了时时想接近的念头。
不过,普通的花草也未必引不起注意。比如野蔷薇,也开得艳丽,粉红淡黄浅白,容易让人想起戏台上花旦的脸面。只可惜花开花谢是万物生长的规律,谁也逃脱不得,更逢一场夏雨,雨打娇花,便成离殇。莫名想起一句,生如夏花绚烂。是的,既然轰轰烈烈来过,即便如今容颜老去,也不必悲戚。想起人活着一辈子,只要不是由着性情去干不道德的事,还是洒脱一些好,没有必要去计较什么得失,更不必违心地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做个真我,如这草木一般坦荡自然多好。
初夏的山体是湿润的,是不是因为湿润,才滋生了如此的丰茂的植被?水与阳光是生命不可缺少的组成,当然,人的生命中这两样只是肉体的需求,还有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撑,这就需要用知识来丰富自己,沉淀自己,才能长成如草木般的荣盛。山体的罅隙里窟窿眼中,清清细细的水无声地渗透出来,顺着山体的皱褶流淌下来,又汇集到山脚的低洼处。更多这样的渗水聚在一起,便有了一条小小的山沟,山沟里有了潺潺流水,发出欢愉的流动声,像是山的喃喃自语。
山体灌木丛生,让人亮眼的是那新生青翠的山竹,娇嫩水灵得让风不怀好意地转悠来转悠去。偶尔一颗颗鲜艳的红果像是一枚枚红宝石,晶亮夺目,是山莓熟透了。上前采摘一颗放进嘴里轻嚼,酸酸甜甜的还引诱着人再去摘几颗,细细于品尝中再反复回味酸甜之外的味道,这时就有大山的土腥味,还有野果的生涩味入了舌尖,仿佛是这山里的人,无论走到哪,身上都有着山里人憨厚朴实的影子。
晚风轻拂着一树树青碧浓稠的叶,叶子便如蝴蝶般地在眼前起舞,又如一只只小船在湖面荡漾。那些宽大肥厚的,是望春树叶,瞧,椭圆的,多像铁扇公主小巧的巴蕉扇。五月节快到了,这些叶片用于包裹粽子,蒸米粑,是极好的垫物,有天然芳馨气味让人唇齿留香。那些叶片顶端尚有一些嫩红软黄的色彩,宛若孩子的小手掌,自然是枫树叶,在风中向你调皮地招手。走着走着,蓦地有几朵朵触目惊心的白,擦亮着眼。是广玉兰花开了,一朵朵洁白仿佛是一朵朵荷花,或浮或半遮在碧叶里。看它们一朵朵大如碗口,不由就想起陈香的宝莲灯来,莫不是小家伙寻着母亲后就丢在了人间,化作了这一朵朵白玉兰花?想起了母亲。如果摘取一朵,串作那宝莲灯,是否循着这黄昏的光亮一路前行,就可以寻见我的母亲呢。
在初夏,往刘家宕走得越近,就陷得越深,就不知不觉融入到自然中,几乎忘却自身的存在。边停边走的前行中,羁绊眼睛的东西实在太多,无法去拒绝它们扑面而来的美丽。大片大片的葛藤葛叶四处蔓延;路边黄开得黄灿如金;苣荬菜仿佛蒲公英,已成熟结籽,白色的小球球靠近用嘴一吹,便四下里轻盈地散开飘远了;漏芦顶着一颗颗圆圆的紫色脑瓜;一株株山矾开得似一捧捧雪,在无边的绿色中纯洁如素衣仙女飘然独立,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还有那商陆,野荞麦,土大黄,益母草……无法与它们一一招呼,只能是匆匆注目擦肩而过。
夕阳已落山,站在刘家宕的桥上向大排尖远望,郁郁葱葱处的上空,云霞流散,如白羽如鳞片如沙滩,越往上,天色发青发灰,是黄昏的脚步渐渐抵达了刘家宕。暮色将延伸到山边已成熟油菜的黄色黯淡了下去,与林木渐渐融合;还有几块水田,秧苗已然活棵,盈盈的绿意远望像浮了一层绿雾,也与暮色交融一起。初夏的暮色原来也是绿的。此刻的刘家宕静谧如一团飞来硕大无朋的空旷,笼罩着这山凹。桥洞下的溪水冲击着溪石,发出古老的原声,还有林里有鸟断续的鸣叫,山地里起伏的蛙鸣,它们都在这无比巨大的空旷中无限放大,无限清晰,直抵达人的内心深处。或许,这一刻,才明白,什么是生命,什么又是人生。
我离开了初夏的刘家宕,我终究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只是,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自在而又从容,我仿佛是刘家宕的一分子,在初晚还未抵达之前,顺着这一路点亮的照明灯,从山里向山外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