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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起飞时,仁川已经入夜了。
闵玧其透过窗,看到在这个会飞的小箱子底下,路灯和霓虹黏在一起,黏成华夫饼的网格,其下的生活也因为这个想象而变得发软发甜了。他甚至闻到了蜜豆的味道,也许是真的困了。他扯过羊绒毯,眼角撇过邻座的大胡子外国人正小心翼翼地吃一个蜜豆面包。那面包和他的胡子一样长,他不允许有一粒面包渣掉落不允许自己发出半点声音,额上冒汗,苍白的脸色让闵玧其想起了发皱的奶皮。
黏在嘴唇上的发皱的奶皮。
闵玧其眨眨眼,为了让自己不在回忆中涉入过深。这个动作让大胡子注意到他在看他了。他停止了吃面包,那双大眼睛像停在一根电线上的两只灰色大鸟,它们沉甸甸的屁股在他脸上坐出波纹一般漫无边际的眼袋和皱纹。
真像个恐怖分子。
蜜豆面包也不像蜜豆面包了,过于膨大的腹部足够装下一把手枪。或许他就要吃到头了,马上就能抽出一把蜜豆味的手枪,首先对准闵玧其那白皙的脑门,然后再用手枪上边那个洞大喊大叫——
“蜜豆煮得不成啊,一个个的都能当子弹了。”
谁说的来着?
机舱里的灯关了,闵玧其看不见灰色大鸟了。他盖上毯子,闭上眼,邻座的大胡子就消失了。无声无息。闵玧其忽然觉得,如果他真是恐怖分子,那他的枪上一定打了很多消音孔,而且他从不用机关枪和炸弹,也许匕首和长刀是首选。还有毒药。
无声无息的恐怖分子。
在去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班飞机上。
“随便什么时候死都可以,只是有时候你需要藏起来去死。”
这又是谁说的?
三十二岁的保险推销员,闵玧其,他见过很多人,和其中部分人长久地拥抱过。现在他脑袋发胀,碎片化的回忆和爆炸式的幻想在其中膨胀膨胀膨胀,他自己本身被压缩,没错就像空气压缩收纳袋,他在其中而空气被抽走。
睡眠不接受他。
无论是在自己的床,别人的床,沙发,汽车后座,车站还是飞机上,他一面对睡眠就变得像片过期药片,在黑暗的胃袋里蠢乎乎地膨胀,却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像有个人在他脑子里抽签,从回忆里抽签,那么多人,就像那么多本书,闵玧其曾经看过他们,又把他们还了回去。借阅的过程里,有一两个句子记住了,也会有几个场景是特别的。留在他这里的细枝末节,深更半夜的时候被折出一根枝桠,抛向他或者戳一戳他,不会是痛了,只是让他醒着。
“只有当你失去爱人了,才知道爱的方法。”
不相干的记忆也相互连结,就像地面上的灯,看起来发黏发甜,却离他远远的。他想不起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脸,也无法用这些碎片组合成一个新的形象。黑暗里有声音,有景象,有蜜豆面包味,这些东西使黑暗变得拖泥带水了。他需要那种一把把他拽到底的黑暗。
大胡子吃完了面包,折叠塑料包装袋时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细微的,温柔的,像在擦拭他可爱的枪托。也许是之前的安静太过彻底,这样细小的声音竟令闵玧其轻松了许多。他闭着眼,感觉太阳穴上突突的跳动也渐渐平息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