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秦川、同谷、绵州、成都、梓州、阆州、夔州、江陵、耒阳――颠沛流离,坎坷漂泊,出走十年!
出发前,叛军进逼洛阳,你带着妻小,弃职奔命,满身迷茫。战争来得太惨剧了,迟早有一天,那野蛮的战火会熏黑你的楚楚衣冠,蔓延到你的诗歌里,难怪离恨的捣衣声也让你惴惴不安。
行船一日千里,急急流水是否让你不断苛责豪情泻得太快,理想输得太惨?暗夜里浮动的篝火也该让你暖暖地缓了鼻息,梦里冲动地将汉家陵阙锃亮,一时忘了羌兵的蹄践,在浣花溪畔的种下几亩安慰,等待好雨时节。
行色匆匆,行囊空空。刚一落脚,饥饿便闯进来了,甩也甩不掉。不经意间,散尽了至亲好友的音讯,坏了满满一身病,要不是用诗撑着,真不知如何在感性的夜里入眠,何况还有一勾冷月在盯梢。
你是一只沙鸥,找不到一枝栖息,最终将妻儿撇下,独自在长空中徘徊,却怎么也飞不出战乱的瘴气,找不到金殿的落脚,疲倦地回忆少年长安,直到音容枯死、背影模糊!
依然没有结果,走了十年,苦了十年,也盼了十年,还是征夫还是饿殍,还是风雨,难道连历史也默认这种衰败吗?我要迁徙的南方还在吗?你是否也这样自问过?
路走得越来越远,人走得越来越瘦,这十年风雨飘摇,千万里的行迹缠结成整个王朝的愁肠,深深浅浅中,迂迂回回间,诗歌到处开花......
二
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文质彬彬的长褂也已抖抖瑟瑟了。你呀,疲惫了,只剩满头白发,一生顽疾和病骨,来拼凑满肚的哀怨,低低地与黄昏对愁言语,独有一腔激情、几首诗,依然能仰首四顾。
至于洛阳,恐怕怎么也回不去了,只好义无反顾地走向形单影只,走向凄楚沉郁。既因无奈,又因疲惫。
来到湘江口,你立马不想再走了,像是找到了远年旧交的挚友,禁不住口地诉苦落泪,真怀疑湘水怎么不是从你眼中溢出来的!
你喜欢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身心俱疲也好,都不该寄身安乐,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安乐是一种禁忌,是一种死亡,再说,你能在安乐里安乐吗?恐怕那才是真正的疲惫吧!
不知有多少时候,你总在江面写了家书,不忘嘱咐北征的湘水一并寄走,再费几多时辰,痴痴仰首,期盼雁阵送来一札战争的喜讯,一封家人的平安信,一句故人的问候,换得笔下莺歌燕舞、春暖花开。
寂寞养残生,你这般形容自己,还是形容你的诗呢?你的诗句句被琢磨得只剩下呜咽了,能不寂寞吗?真不知朗朗上口的诗文,到底藏了多少焦躁不安,多少扼腕叹息,多少身疲力竭?十年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何止满江湘水?
三
可能是在鹧鸪纷飞的黄昏、寒螀四起的午夜,或是江面飘来落叶的肃秋,你经不住湘水轻轻的摆动,思念随着涟漪一圈一圈走得很远......
最先忆起的是少年长安。宫阙森然、物阜民丰,好一片繁华。可怜你自己的年华偏偏绞杀于宫廷的勾心斗角,又适逢这穷兵黩武的战乱,再加上几十年的奔波流泪,往事在这里结了个难解的嘲讽,糙糙地把你搓捏成凄楚的杜鹃。
往日登高望小的意气风华,被十年盲目的颠簸挤轧得模糊渺茫,竟连一两首超迈遒劲的诗也被拆散成一笛幽怨,吹送逝水韶华,留余褪色的理想在萧飒秋风里瑟瑟缩缩,莫不见怜。
朋友已经先离开了,你珍藏的赠别诗成了追忆的绳索,再费心翻看聊以自慰的书信,恍然大悟,朋友和家人的平安才是自己最想守护的,才是自己最永久的快乐。
前半生,你一直在憧憬未来,却用后半生来拾拣过去的快乐!
四
湘水缓缓地淌着,小心躲闪,低沉地蠕动着,似乎载不动这满满的一棹哀愁。几尺开外,两岸纤细瘦长的斑竹隐在暗角,随风懒懒得摇曳着,不敢露出什么滋味来。
一个王朝在到处受封杀,风破雨淋,刀割马践;一个民族在到处受蹂躏,分崩离析,家破人散。残阳西临,秋风萧瑟,江面上碎金闪闪,荡羡沉浮,整个晚霞就这样碎得可爱,整个唐朝就这样碎得可悲!还记得沦陷后的长安吗?还记得潼关征夫吗?一面昌盛繁茂、一面衰竭恐慌,两不相干的,竟然一下子硬凑成现实,来得无理,来得无理!
不,不——
你在苦苦哀求,历史也在为难彷徨:
真的希望,我的诗歌能捆绑住所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写完后统统付之一炬;真的希望,我的孤舟能削成一把利刃,刺破战乱的毒辣喉头;真的希望,眼球的血丝能置换战场的横刀飞血,换我一个清爽大地;真的希望,我悲悯的心肺也能代替梦里少年唐的日月,在年轻和希望的田野上东升西落......
五
其实,你就是一首诗,安史之乱不过是你的韵脚而已.你这首诗呢,让所有人心动了一辈子,也悄悄抚平了历史粗糙的面孔。
纵使相隔千余年,谁都总记得在大唐精神疆域里,始终站着一位老者,须发尽白,形容枯槁,不断地提防着战争的蠢动。一个人用理想和悲悯来拼杀一场错误的战争,堵住唐诗的缺口,这真的很了不起!
晚安,诗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