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7
出了雪师老家,走几十米,便到了瞎仙贾爷家。
贾爷名为贾福山,今年七十二岁了。他的家里依然是乡下的传统场景,小猫和小狗在院子里,见了人不躲不怕。
在里屋见到了贾爷。那里的灯光昏暗,贾爷坐在沙发上抽着旱烟,他点火点了几次才点着。他的旱烟杆是黑鹰膀子的,这是最好的材质。雪师在文章里写过这种烟杆,在《大漠三部曲》里也有多处描述,如“抽旱烟得烟锅儿,烟锅儿中,最好的是黑鹰膀子:弄来黑鹰翅骨,包上华美铜饰,抽不多久,就黑红发亮了”。贾爷的屋子里同样有略微刺鼻的气味,那是燃煤炉的味道。得知下午有人来看他,贾爷便提前从地上的框里取了炭,再添到炉子上。整个屋里暖烘烘的,让人感觉到他的热心。炉子上还坐着一个水壶,水开了,杨超便取了下来。看着翻滚着火焰的炉子,心想贾爷看不见,是如何做到这些的?换煤有很大的危险,即使是正常人,一不小心也容易烫着手或烤着衣服。
贾爷有一个小孙女(不知是他哥哥的还是他的),相依为命。小孙女聪明伶俐,有些怕生,不多说话。我们在里屋,她在外面。她上了学,照顾贾爷。贾爷没有收入来源,只能靠低保生活,每个月约有五百元左右,勉强够孙女学费和日常饭钱。
贾爷的记忆力很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时候要去学艺,走几十里地过去,老师当场唱,听几遍便要记住,否则就学不到。回来时也没有课本,即使有也看不到,只能当场背会,回家再重复回忆,就这样记忆力也越来越好。
贾爷的被子打眼上去,像铁一般,上面已发黑发硬,枕头和褥子也是这样,衣服杂乱地堆在靠墙的炕边。他没有办法顾得上这些。生活的艰辛真实地展现在面前,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我甚至很难假想换一个城里人睡上去的情形。“垢净一如”在观修中和现实中的差别,大到要反思自己平时是不是在作秀,这时自然也对卢伊巴当时的心态感同身受。可以推测的是,世世代代的贤孝人大都如此,他们生下来便是盲人,艰难地生存着,贤孝给了他们另一个世界,使得他们的精神并不匮乏,甚至要远远高于身体正常的村民。他们在唱着贤孝的时候,也受着已流传千年的精华内容的滋养,虽然他们可能并不明白所唱的是什么,但不影响这种文化长年累月的熏陶,他们大都豁达开朗,雪师也在书中定格了他们的存在。凉州贤孝的继承人越来越少,所剩不多的人已成了文化的活化石,现在的年轻人已无兴趣或条件再来学习。
我们依次上前,坐在沙发上,同贾爷握手。他的手熏得黢黑,但温暖有力。这个时候,我握着贾爷的手,看着他沧桑的脸庞,一下子很多东西涌上心头,又一下子消失,不知说些什么,久久无言,只好祝愿他身体健康。他也祝大家身体健康,顺顺利利。
离近了看,贾爷的脸如枯树一般,布满斑斑黑点。他平时用手取煤,之后便简单用挂在沙发上方的毛巾擦一擦,毛巾早已是黑的了。他也经常用这条毛巾擦脸,于是脸也是黑黑的。
来自各地的同学供养了贾爷。贾爷坚决不收,后来耐不住大家的心意,才收下,还一直说道“这怎么受得住,感恩大家,自己上辈子一定做好事积德了。”
屋里的墙上挂着几个三弦子。大家很想听贾爷弹唱一下。贾爷今天很高兴,他说手生了,试试看。丁一超帮忙取下了一个最大的三弦子。贾爷盘腿坐在炕上,他说这样稳一些,之后拨了拨弦,听听音调,转转弦扣,调了下音,便弹了起来。
三弦子的音一出来,便凝固了屋里的空气。我听过吉他、琵琶、尤克里里等拨弦乐器的声音,这些此刻都无法与之相比。三弦子的声音婉转,不同于喧嚣热闹的音乐,每一个音都带有余音和韵味,贾爷过往的生命经历都展现于此。这声音既有金石之感,每一个都如“水珠落玉盘”,脆、润、弹、圆、饱满,又在沉重中带着坚毅和轻快,以及“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的不屈与乐观。贾爷自身可能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将我们带入了他的生活和生命里。贾爷弹了一会,同行的朋友们想听一下声音,贾爷说唱不了了,嗓子不行了,但还是唱了一段。我没有听清唱的具体内容,只是感受到这一代代传下来的古朴的音调和看破世事的情感。
音乐可以直击心灵。它不依靠言语,不思考思维,不依靠作意,直接感受即可。不同地方的音乐经过当地人千百年的吟唱,带有了那块土地上共通的情感,这种情感又贯穿塑造了后来的人,作为一种隐形传承,流淌在血液中,成为集体无意识。西部人相对其他地区的明显特点,便是这种质朴旷达氛围的熏陶,这也是他们的生命惯性。
贾爷的凉州贤孝深深地影响了周围的人。那边村落的人在以前大多没有受过教育,基本不识字。他们在听贤孝的时候,便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内容的影响。贾爷影响了雪师的父亲,进而影响了整个家庭。这也反映了培育家庭文化,树立家风的重要性。同时,贾爷也直接影响了雪师。雪师在《热血厚土》一书中有如下的对话:
何羽:你父母不识字,哪来懂得这么多道理呢?
雪漠:他们听贤孝,他们是受了“凉州贤孝”的教化。贤,就是做人要贤惠,孝,就是孝顺父母;贤,是面向社会的,孝,是面向父母家人的,里外都要做个好人,这是最朴素的做人的道理。我父亲就是非常典型的凉州人,他不追求形而上的东西,只把人做好。
何羽: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作者在成为“作家”前所接受的那种文化熏陶,决定了他的未来,谈谈“凉州贤孝”对你的影响好吗?
雪漠:小时候,农闲时,父亲就请来贾福山唱“凉州贤孝”,听贤孝,是我最早的艺术熏陶,它直接影响了我。后来我认为,我的第一位老师,就是贾福山。要是没有贤孝的熏陶,也许就没有我后来的人生。“凉州贤孝”虽谈不上精深,却很博大。这是直到今天还没被世界发现的瑰宝,它可以和藏族的《格萨尔王传》、敦煌学的价值比美。自春秋战国到解放大西北,对这几千年历史,贤孝都有相应反映,其曲目浩如烟海。它反映的内容和正史不一样,正史多记载朝廷大事,贤孝多反映百姓生活。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大段大段地吼唱贤孝,贤孝对我的影响已融入了血液。写作时,我耳边常响着贤孝的旋律,我总能从中读出灵魂的苦苦挣扎,那种苍凉和悠远里蕴含的智慧,更成为我幼年最好的灵魂养分。此外,“凉州贤孝”的叙事方式和托尔斯泰很相似,它也是进入主人公的心灵,叙述他看到了什么?正在想什么?做什么?也以描写生活画面为主。它的风格很古朴,也很优秀,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叙事方式。里面有许多民俗性和文化性的东西。它有故事,但又不仅仅是在讲故事,里面还包含着凉州独有的民俗风情和民众心态。这些都成为我取之不尽的创作营养。因为拥有了一个文化宝库,我才显得很自信。我不管这个世界去说些什么,只是很自信地写。我想,只要我洗去灵魂上的污垢,摒弃小我,用善的心态,爱的笔墨,把生活展现在世人面前,成功也许是必然的。
贾爷的耳朵背,杨超经常一再重复朋友们对他说的话。贾爷可能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但之间一直有着情感沟通。贾爷在整个过程中,始终在微笑着。我们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但那一定是个丰富的世界。他可能没有去过多少地方,但仍然经历世事浮沉。他们这一代人不仅是贤孝的传承人,更是受益者。
最后,大家依依不舍的离开。贾爷执意要送我们出去。杨超说这是他的规矩,家里的客人都要亲自送出门。在院里,我们合了影,贾爷拄着拐杖,身形佝偻,但依然微笑着。小孙女依然怕生,不愿意合影。我们一行出了门,依依不舍地离开。下次不知何时再相见,或许再也不会见,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一次见面便接通了想象中西部遥远文化的信息。为了保存资料,我全程录了像。对于文化的传承和发扬,我们这一代人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瞎仙贾爷,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