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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事看来简单,说起来却大不容易。契约精神是当代社会可以建构起来的重要基石。《理性乐观派︰一部人类经济进步史》一书便大力赞扬公平稳定的交换机制,可以带给人类社会的巨大福祉,甚至书中认为人类的进步,不脱这一个单纯简单的动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从小我们学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着家人给的零用钱,到学校食堂才能买牛奶喝。长大以后要认真工作赚钱,才能买房买车,并给家人一个安稳的保证。想要牛奶喝、想要好的物质生活、甚至好的精神伴侣,你都要付出,才能有收获。交换机制、契约精神,不仅刻划在每个人心里,也是社会繁荣稳定的基础。想想如果有一个社会,人人好吃懒作,不愿意付出却想着收成,这个社会的犯罪率应该偏高、贫穷人口应该偏多。
对于许多人来说,一生的追求就是自己能够用自己的钱买到所需要或想要的东西,不偷不抢,就可以算的上问心无愧,可以对人称道了。西方经典巨作,柏拉图《理想国》开篇,出场的第一个角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富三代Cephalus回顾一生,觉得自己过得不错,他特别找来苏格拉底(实际上是柏拉图)讨个说法,希望苏格拉底可以肯定自己的人生。Cephalus的性质是个商人,他相信人可以有的最大幸福,就是在这个现世生活中,遵照契约精神而行。他认为自己不偷不抢、从不欠人家东西,堪称问心无愧、幸福的典范。
Cephalus: The possesion of money contributes a great deal to not cheating or lying ...and, moreover, to not ... frightened because one owes some sacrifices to a god or money to a human being. (331b, Allen Bloom)
书中的苏格拉底的性质则不太一样。他是一位哲学家,他在找的是通则,这样的通则不仅需要放诸四海皆准,还需要能禁得起时间长河的考验。换言之,他可不能看到一个个案,就定论这是幸福的。他也不能观察到一个社会的状况,就推断这是可以接受的。即便富商Cephalus所说的契约精神,是绝大多数人接受并遵照的观念,但他还要考虑得更加细致。
书中的苏格拉底,其实是实际写书者柏拉图的化身。柏拉图站在西方文明史的源头,奠定哲学开山祖师地位,他可不是一个会随便受环境或人事影响自己判断的人。柏拉图如果随便谁的说法都能接受,他就不能推导出具有普世意义的准则,他今天也不会继续活在大家的心目中,被大家拜读和讨论了。
明白了上述这两种人物的性质,你才知道,翻开《理想国》,你进入的是一场多了不起的对话。柏拉图要挑战的是,我们所有人对于商业社会、契约精神的深信不移。他要指出有更高的信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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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开篇,展演的就是苏格拉底与商人父子Cephalus和Polemarchus的对话。Cephalus和Polemarchus提出如下三种说法,来界定问心无愧的人生。
- 不欠人家东西,不用说谎,不用躲债
- 对朋友好,对敌人坏
- 对好人好,对坏人坏
Cephalus和Polemarchus都是商人,他们认为「借钱还钱就是正义」,他们重视的是商业契约。今天如果他们是军火商,很有可能只要人家给他们钱,他们就会遵照履约。他们不去管对方用途,他们也觉得没必要。因为对他们来说,正义不是高于人之上的准则,他们没有这个信念,他们觉得只要完成契约,就可以高枕无忧,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了。
但柏拉图对此非常存疑,他说,如果你跟人借了武器,我们假设是菜刀好了,结果当你要还这把菜刀时,发现这人正气的火冒三丈,你还菜刀给他,这真的能称做是正义吗?
Polemarchus又提出第二种说法「对朋友好,对敌人坏,就是正义」。本质上还是一种利益交换的思路。就是说:对我好的我就对他好,对我坏的我就对他坏。这说法表面看来没什么问题,因为我们都是这样做事的,只是恐怕这个思考,也禁不起推敲。
柏拉图以金钱为例,他说,如果你忠心耿耿、没有私心的帮朋友守护他托管给你的财富,那或许你可以称为义人。但是同样以金钱为例,什么叫「对敌人坏」呢?这豈不就是指说,你最好要是个奸商或大盗,才能在金錢問題上,抢夺敌人的金钱,達成「對敵人壞」的「正義」目標。正义的人,自然是跟偷盗无关的,Polemarchus說法失效。
于是Polemarchus又修正了说法,提出第三种对正义的定义。
第三种说法是,「帮助正义的人、伤害不正义的人,就是正义」。第三种说法比起前两种,抽象层次越来越高,看起来越来越接近「通则」性质,也难以发现错误。
「伤害不正义的人」这下总算是对的吧?譬如,被害家属企求用酷刑虐待杀人犯的报复心念,极为容易被人同情。因为人们明白被害家属有宣泄心头之恨的需要,也认为处罚罪犯有杀鸡儆猴的功能,所以容易被大家接受。但其实这本质上还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商业交换,并不涉及更抽象的正义要求。
这种说法翻成白话就是:「用不正当手段伤害我的人,因为是不正当的,所以我不需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也可以用不正当的手段去伤害他。」本质上,就是用报复的动机,来美化自己残酷行为背后的兽性。
对柏拉图来说,「正义」是美德、具有善良美好的性质。一个善良美好的东西,不可能带来伤害。一个善良美好的人,不会因为他人的错误,就纵容自己兽性大发,对人割鼻削足、焚毁鞭尸。正义的人,不会给自己借口,去伤害别人。
至此柏拉图从头到尾否定了来自商业交换思维的各种说法,连最后一种貌似可行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说,也被否定了。
但是近4000年来,自公元前1772年古巴比伦第六代国王汉摩拉比颁布了《汉摩拉比法典》至今,人们还是难以逃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思路,并以报复坏人,作为实践正义的表现。
法国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的政治家罗兰夫人,曾有名言:「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说的就是,人喜欢以「正义」之名,伤害所谓不正义的人,从而带来更大的不正义。纳粹垮台后,人们还是通过羞辱通敌者,来宣泄心头之恨,并冠以「正义」之名,来包装自己的兽性。
反过来说,柏拉图却在2500年前,就凭着思考的威力,提出至今人们仍难以动摇的先见。若要问,什么是批判思考的威力?柏拉圖的思想之光就是最好的回答。
柏拉图思维的亮光,一刀划开时空,两千多年之后,依旧光彩夺目。你我难道不渴望跟着他学习,学着像他一样思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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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基本上是信仰的产物。即便人常常感受到自己的行为不能配合意愿,想做却做不到的困扰。但人怎样想一件事,会直接影响我们的追求,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你相信白富美才是人生幸福的关键,那么就算你做不到,你因为这个信念,你也会在做不到时深深的自责,甚至厌恶自己。
我们的幸福感来自我们的信仰、对世界的认知。我们越与我们理想相符合,哪怕没有达成,但只要是在路上,人们多少都会感到骄傲而幸福。所以信仰对人影响至为深刻。追求一个历经大浪淘沙筛选的普世信仰,也应当是每个人的目标。
所以不要小看柏拉图对世界观、信仰价值的挑战,因为这事关乎人们怎样思考世界与人生。柏拉图在推导哲学的同时,也在重塑我们对幸福的定义。这样一本书,值得我们仔细品尝。
可惜文长不足。今天这篇文章,主要是带大家看到柏拉图怎样挑战一般人的观念,指出商业交换思维的局限性。但柏拉图如何建树幸福的奥义,我无法在今天与大家分享。期待接下来,我们可以跟着《理想国》超越时代,重塑对幸福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