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0

鱼和渔夫的故事

       一天傍晚,渔夫在小区的湖边栈道上散步,无意往湖中一瞥,看到了一条美丽的鱼:鱼体健美,色泽雪白鲜亮,鱼脊上有一层淡淡的荷叶绿。在水中轻快、恣意地或畅游,或欢跳,或潜戏。渔夫驻足耐心地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扑克脸上的肌肉也跟着逐渐舒展开来。看来,这鱼是长在他的审美点儿上了。接下来几天,几周,渔夫每天傍晚都去湖边沿湖待鱼,慢慢地他就清楚了这条鱼活动的规律:它畅游、欢跳、潜戏的动作和姿态;它通常活动的范围;它出现在特定区域的时间;它对周遭环境的敏感度……他记录着每一天观察的结果和新发现,慢慢地,他把这条鱼的活动规律和习性摸得一清二楚。作为一个渔夫,他本身已经对鱼类有一些普信的了解,在过往的狩鱼经历中也积累了不少技巧和套路。从他对这条美丽的鱼的观察和认知来看:它在水中游,像一个心无杂事的人在庭院里闲庭信步,姿态翩翩然;它向来独来独往,活动路线单一;活动方式也比较纯粹。嗯,是一只简单的、单纯的、没经过世面的乖乖鱼。渔夫很自信地认为捕入囊中几乎是万无一失的事儿。

       后来,渔夫再去湖边沿湖待鱼时,看到那条美丽的鱼向他的方向游过来时,深情地注视着它,对它招招手儿,轻轻地、温柔地“嗨”一声。一开始,鱼的心里都载着妈妈的重托:出门要觅食,还要寻回迷途的弟弟,根本没心思注意到渔夫的深情注视,招手儿和“嗨”的系列示意。渔夫也能理解:人鱼有别,再说又都陌生。再再说,鱼嘛,鱼智商!人得担待。所以,接下来每天的每个傍晚,渔夫都定时定点去湖边,看到它游过来时,都对着它深情地行注目礼,招手儿和“嗨”。奈何这鱼的反射弧太长,钝感十足。再加上满腹心事,一直竟从没注意到。直到有一天傍晚,鱼出门时妈妈忙别的事,没顾得上叮嘱它,它就乘机放飞一下自我,好好游戏一下水间。没有心事的鱼是一只快乐的、好奇的鱼,它对身边的鱼,周边的水草,还有湖边别墅投到湖面的影子等等都感兴趣,都想去碰碰、摸摸和探探。理所当然,鱼第一次发现渔夫对它深情地注视,招手儿和温柔地“嗨”时,着实吃惊一下,心里暗忖道:这人是对我打招呼吗?这人我之前见过吗?这人我之前认识吗?这人我之前熟悉吗?我的鱼脑中对他怎么没一点儿印象呢?!或许还是曾经的熟人吧,我现在给他忘记了?!毕竟,鱼嘛,七秒钟的记忆,想到这,鱼暗自还有一些莫名的愧疚。于是,鱼就大胆地迎着渔夫注视的目光抬抬头,呷了呷嘴儿,渔夫迅速心领神会,嘴角轻扬,对着鱼赞许地笑了笑,笑意溢满眼角,漾开了脸,连眼角的肌肉都开出两朵儿细长的小花。接下来一段时间,渔夫和鱼都循环着这样见面招呼的无声模式。鱼不前游一步,也不后退半步,不多一个动作,也不少一个动作,保持最初的距离,保持着最初的招呼,每天乐此不疲的循环着。渔夫头几天还很开心,后来心里就越来越不乐意了:这可是好?!我又不是没事来哄你开心的,傻鱼,每天都傻里巴叽的傻乐。不行,这招儿招不来它向我游近一步,得想其他招儿。渔夫内心定定地发起狠来:我要捕获它。我要它成为我唇齿之间的美食!

       渔夫消失了,每天傍晚湖边栈道不再有他的身影了,也没有他深情的注视,招手儿,温柔的“嗨”了。这一消失就是三个多月,彼时正是隆冬的三个多月。鱼最初有一点点失落,还没来得及想渔夫为什么消失,这失落感就很快就过去了。毕竟,鱼和渔夫都是萍水相逢;毕竟,鱼的记忆很短暂;毕竟,鱼的心里还有很多事要做;毕竟,人鱼有别,来去皆出自愿。随后的每天里,鱼依旧在自己的区域按照自己的节奏活动。它遗忘了渔夫,也遗忘了渔夫的注视,招手儿和“嗨”,就像它出门执行妈妈交代的任务时从没开过小差,从没见过渔夫,从没跟渔夫有过默默无声的招呼一样。它大多数的时候,依旧心事重重,偶尔妈妈没顾得上嘱咐它,它依旧会自寻开心。

       渔夫傍晚再出现在湖边栈道上,已经到了春天。再次出现,他身穿荷叶绿的短袖T恤,白色裤子,白色鞋子,衣服胖瘦正合身,好一个清清爽爽的美男子!鱼出门觅食,寻找迷途的弟弟时一眼瞅见了他,瞬间认出了他。同时,不自觉地回眸打量自身:不也是一身白绿搭配么?咦!这人怎么和鱼一样的颜色!和我一样的颜色!嗯!嗯!一样的颜色,这感觉很好!鱼暗想,心里泛起一丝丝羞涩。同时,鱼也发现,再次出现的渔夫表现的很活跃,很兴奋。活跃、兴奋的劲头儿都越出他自己的身体了,就像刚学写字的小孩子总是控制不住地把字写到格子外面去。和鱼对望时,渔夫不再是深情的注视,而像一位大将军操练着的他的军队一样,用大声、威严的口令调动着他面部每一块肌肉:绽放!保持!收缩!绽放!保持!收缩!如此循环。当然,对望时只有绽放!保持!当鱼心生害羞低头像嗅一朵花一样浅嗅一下水时,渔夫的面部运动才会立刻换成“收缩!”。别忘了,鱼的眼睛长在鱼头两侧,微微低头嗅水也不影响对望。渔夫只记得活跃和兴奋了,忘记了这一点。渔夫不仅不再深情注视,也不再招手和说“嗨”。再次出现的渔夫不仅面部表情活跃、兴奋,而且他还在栈道上“舞动自我”:双臂直直举起,在头顶上方两手相扣,头部和上胸部稳定,腰部,臀部协调着一前一后扭动着,他单曲循环一样保持着这样的舞姿扭动着,在栈道上来来回回表演。一会儿漫步前行,一会儿转身疾走,一会儿原地扭动。扭动的幅度让他很有节奏地高一会儿,矮一会儿,高低切换之间又丰富了表演层次。这样的舞动,再加上他活跃和兴奋的表情,说是一个肚皮舞演员在台上表演也不为过。鱼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观赏着,鱼脑一直疑惑着、思考着:不,不对,不对劲儿。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鱼带着自己的疑问潜入水中漫游几圈,如同人思考时需要来回踱步一样,漫游几圈的鱼又猛的一下探出头,浮出水面,就在它这猛的一下的瞬间,鱼的天灵盖彷佛被人击了一巴掌似的明白过来:渔夫是在模仿自己在水中游的动作。哈!渔夫,你也太鱼了。想到这,鱼暗自发笑,不断暗自发笑,持续很多天地暗自发笑,暗笑得腮帮子和肚子一鼓一鼓的酸痛。同时,鱼体伴随着这样一鼓一鼓的暗笑也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尾巴翕动,扇打着来往的水波,看起来鱼也在水中独自漫舞。仿佛正好暗和着,回应着栈道上的渔夫的表演。聪明的渔夫用他聪明的人脑一眼会出了鱼意,也暗笑着:多么痴迷于我的鱼啊!我都消失三个多月了,它要不是每天每时每刻对我翘首以盼,想念着我,期望着我出现,怎么会一眼认出我来!怎么会和我形成这样的默契啊!找到优越感的渔夫更加自信,更加活跃,更加兴奋,更加卖力地扭动身体。但是,再多的“更加”,也还不至于得意忘形。渔夫毕竟是渔夫,老道的经验和聪明的人脑告诉他这只是过程,只是诱饵,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还远没达到。为了把这一场演绎推向圆满,结束时,渔夫放下手臂,停止扭动,退后几步,张开双臂,叠着小碎步跑向湖面,跑向鱼,快到临湖的岸沿儿上,变速减缓,身子慢慢地矮下去,矮下去,最后,临岸沿儿一腿跪地,一腿蹲下,朝着湖面,朝着美丽的鱼,注视着美丽的鱼,慢慢地收拢双臂,满脸痴迷、陶醉地把双臂拥到胸前,抱着自己,想象着轻轻地,温柔地拥抱着鱼的满足感。鱼在那一刻被震撼了,演绎深情天鹅的芭蕾舞王子的谢幕也要逊色于这样的场面吧。鱼差点儿被震撼得醉坠在水里,散场时,它几乎是丢了鱼魂儿一般游回的家。接下来几周,渔夫不再是每天出现,而是每周固定的一天的傍晚出现,倾情地重复着、演绎着动人的独人舞剧。鱼想鱼界要是有奥斯卡小金鱼,鱼一定给渔夫争取申请到一个。

       鱼默默享受着、品评着渔夫每周的演绎,也乐意应和着渔夫每周的独舞。时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鱼和渔夫这样的唱和炫舞持续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鱼也慢慢地快乐起来,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了小小的期盼。尽管渔夫不是每天都来栈道演绎一番;尽管每次出门妈妈的嘱咐依旧;尽管肩上的重担一点儿没减;尽管内心有时候被重担压的呼吸不畅;尽管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尽管内心的警惕让它一丁点儿也没靠近渔夫。但是,鱼,现在的鱼,就是快乐起来了。可是,渔夫好像越来越没有耐性,表演得越来越潦草:最初的面部活跃与兴奋,现在好像都在逐渐趋于萎缩的节奏、趋近萎靡的状态。面部肌肉好像因内心无力和口令含糊而调动协调得稀稀拉拉,“绽放!保持!”都不听口令使唤了,只剩下“收缩!”这一种僵硬的扑克表情了。身体扭动的越来越机械,越来越偷工减料。舞姿也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软榻。有两个傍晚,他来栈道,漠然朝空中扫视几下,没跟鱼对望,就像没看到鱼一样,自顾自地在栈道上来回走几分钟就离开了。还有一次,他在栈道上,好像气呼呼地闷头走路,完全忽视鱼就在他旁边的水中,之后,迅速离开。再之后,渔夫又消失了。

       渔夫消失了,没有告诉鱼,也没给鱼任何暗示就消失了。鱼每天还是和往常一样出来觅食和寻找迷途的弟弟,在固定的时间来到固定的区域里驻足、张望、搜寻渔夫的身影。连续几天都没在栈道上看到渔夫,鱼对渔夫有些失望:没有礼貌,不讲人德,鱼在心里小声地嘟囔着。鱼用它的鱼脑和仅有的阅历能想到渔夫又消失的原因:或许是工作出差,或许是出门远游,或许只是宅家发呆。不管是因为什么没来,都随他去吧。他来或不来,鱼都要出来觅食,都要出来寻找迷途的弟弟。他来表演鱼就观赏,他不来没表演,鱼就专心做事,得空也观赏一下周围的风景和栈道上的其他人们。总之,渔夫的又一次消失,鱼并没有感到有多大的失落和落寞。反而让它在闲暇的时候偶尔回味一下他之前的表演,回味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暗笑。但是,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就从笑意中嗅出丝丝的怪异,这无名的怪异感像看着蛇吐着蛇腥子一样让鱼难受。鱼凭鱼的第六感觉确定渔夫的怪,但第六感又没让鱼明确怪在哪里。鱼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分析:如果说怪异感无名,由怪异感带来的难受感是真实存在的,存在即合理,那怪异感必定是有根有据。鱼没有神通,也不懂法术,不能像白素贞双手食指在两侧太阳穴上一转圈儿的功夫就前知千年。鱼无奈,鱼也不想花时间用它的鱼脑去探个究竟。毕竟,渔夫有渔夫的自由;毕竟,鱼有好多事要做;毕竟,人鱼有别,仍旧陌生。毕竟,鱼有鱼则:坚守内心,坚守自己的边界。一个多月过去了,鱼的日常无波无澜,只是天气逐渐热起来,出水面透口气儿的频率多了,看到的人也多了。有时候栈道上积满了人头,那些人伸长手臂,用手指着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哪条鱼好看;哪条鱼更会吐泡泡;哪条鱼更肥美;哪条鱼的肉质更鲜嫩。有的人居然还说着要用网,用电鱼叉等等下水捕捞?!哼!你瞎吗?你文盲吗?没看到“禁止捕捞”的招牌吗?你下来,你确定不会被鱼先下手为强,反咬一口中毒吗?你下来,你确定不会被鱼吊着跑,一不小心跌坐水中的利器上吗?你下来,你确定不会因一直抓不到鱼,而气急败坏溺死在水中吗?人,万物老大。万善、万恶之首。尤其是,不自量力时,真可怕!尤其是,贪念四起时,真丑陋!尤其是,邪恶横生时,真狠辣!鱼想到这就愤愤然,愤愤然时,鱼猛然间想起渔夫,渔夫是哪一类人?鱼第一次对渔夫的所属类别生了疑,起了探索的念头。鱼想,虽然见过很多次,但是因为陌生,终究因为了解的客观事实太少而无法推断。鱼又想了想,算了吧!鱼,也只是一条鱼,声讨不良,拯救扭曲,探索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这些事儿自己担不起,也不愿意担。鱼只想做好鱼生的事儿,过好鱼生的日子,其他,随便吧!这条鱼,它保持着冷水浇头的清醒;它有着泾渭分明的边界感;它也有着磐石一般稳固的内核。都说玫瑰好看,刺是它的防身利器。鱼美丽,脑子的智慧和心里的力量才最美丽。不然,它能美丽着,美丽地活到今天?!

       渔夫再次出现在栈道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傍晚,他身穿深红色短袖T恤,黑色裤子,黑色鞋子,手里还拿着一把精致的尤克里里,在栈道上踱来踱去,样子看起来和消失前没有什么变化。鱼一来到这个区域就看见了他,看见他的那一刻,鱼决定不理会他这没礼貌,缺人品的人。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就是不朝渔夫的方向游,游到它的安全范围的边界边儿上,也是离渔夫最近的距离时也一点儿没有驻足停留张望的意思。渔夫在栈道上踱来踱去时,眼睛可不像步伐那样轻松,一直不停地用余光打量水面,寻找着什么。当他看到鱼出现在这一区域时,渔夫的眼睛亮了,像发射出一道光一样的迅速光亮,当他观察一会儿,鱼一直根本没朝他这看,就侧了侧头,大方地看向湖面那片区域。鱼打定主意就是不理会他,就是忽视他,跟忘记了他一样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活儿,跟压根儿不认识他一样专注做自己的事儿。当渔夫确定鱼根本不会回应他的目光时,渔夫索性驻足,就地坐在岸沿儿上,拿着尤克里里,低唱着:you are my sunshine, my sunshine…歌声透过水面,传到了鱼的耳朵了,嗯!还挺好听:嗓音低沉,轻柔,还面带着婴儿时听妈妈哄睡时唱摇篮曲的慈祥。鱼边游边听着,侧耳倾听着,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尾巴不自觉地放慢了扇动游水的节奏。渔夫看到它在听,嘴角微微清扬,脸上挂出老父亲的温柔和慈爱,继续拨弹哼唱。鱼觉得渔夫唱的这首歌很应今天的景儿:今天天气格外晴朗,天空有一种秋高气爽的爽朗和高远,一整天都明晃晃的,即便来到现在的傍晚时分,天空好像迟迟不愿谢幕的演员,一直深情的和大地弯腰低头致谢着再见,来来回回致谢了几圈,一直没有要离场的意思,乐队也不得不保持着节奏应和着他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深情致意。天上晚了不愿意暗淡下来,地上晚了也不愿意消停,就连栈道上距离渔夫比较近的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小男孩也不愿意听妈妈的话,乖乖回家吃饭。还扯着妈妈的手,奔着朝渔夫身边去。此刻的渔夫,很专注,专注地看着水面,看着不看着他的那条鱼,浅唱低吟,一直完完整整地唱完一首,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鱼觉得再不回应一下就是自己不礼貌了,于是就正对着渔夫跃出水面,离出水面的霎那摆摆尾巴,入水后看着渔夫点点头。渔夫笑了,换歌了:you are my baby,baby,oh~~~my baby~~~I miss you,miss you,miss you so…so…so much…渔夫这下不知是没控好调门还是没控好情绪,温情太多,溢出来混杂在歌声里,竟流泻出嗲嗲的妖媚味儿的。咦!鱼不禁打个机灵,起了满身的鱼皮疙瘩,差点儿都顶翻鱼鳞了,赶紧潜入水中清醒一下。渔夫唱完这首歌,一臂护着尤克里里在怀,一臂直直打开,在空中划了四分之一圆,低头前倾,微微弓背,朝着水面,朝着美丽的鱼致谢。然后,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离开栈道。鱼也点点头,摆摆尾回谢。

       这样,一连两个多月,渔夫三五天出现一次,每次都深情地浅唱低吟,每次都贵族绅士般地谢幕离场。最后两次,他单臂直直地伸向水面,伸向鱼,手掌向上,不断弯动四指,招呼着鱼靠近,鱼在原地动了动,并没有前进一毫。渔夫的眼中扫过几丝失望,脸面也紧了紧,收了收,站起来离开的动作中因添了几分决绝而格外迅速。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鱼想:渔夫又要搞事情了!但是,并没有。渔夫后来几次,一次比一次表现的更投入,更深情款款,甚至更缠绵悱恻。鱼每次都听得入神,看得痴迷。有两次,不慎失了重心,鱼体抖动一下,坠沉水中半截,像单手扶着头打瞌睡的人睡得正香时,歪斜得失了重心,猛的一下抖醒。哎!再聪明、再清醒的鱼也难过情关,长此以往,这鱼只怕要动心于渔夫和渔夫的歌声了。但是,正当鱼要上头时,渔夫又,又一次消失了。

       渔夫又,又一次消失了,鱼傍晚来到这个特定的区域没见到渔夫,心里很想他,很想他出现,很想听到他的歌声。但是一连一个多月过去了,鱼都没有发现渔夫的影子。鱼每天还是出门觅食,寻找迷途的弟弟。到了傍晚,准确地说从接近傍晚开始,鱼就开始不停地看天看时间,早早地来到特定的区域---和渔夫经常遇见的区域。傍晚真的来临时,它就开始莫名的兴奋,心里最初开始燃起烛火般的渴望,随着时间一秒一秒,一分一分的推移,烛火般的渴望逐渐扩大,不断燃烧,燃烧,燃烧成一盆火;火势越烧越猛,火苗越窜越高,还伴着淋油般的嗤嗤啦啦的呐喊助威; 火苗窜高,变大,窜高变大成火团,剧烈地迸发着热情。鱼内心焦灼地、抓狂般地朝渔夫来的方向张望,在渔夫可能出现的地方搜索。直到傍晚将尽,暮色袭袭卷来,火势渐渐微弱,火团逐渐昏黄,鱼抬头张望、搜索的频次陆续减少。直到最后一切破灭:火势弱无息,火团暗如漆,鱼丧气般垂下眼帘,收拾凝结成冰的情绪,拖着铅重的鱼体游回家。回到家,便一头瘫软到水窝里,只想睡觉,快点睡觉,赶紧睡觉!但是,无法平静,无法安然,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渔夫,满眼都是渔夫的样子,满耳都是渔夫的歌声。鱼脑不受控地回放电影,回放电影一般地复盘:从初见渔夫复盘到渔夫最后一次转身离开,循环往复地复盘,枝枝、节节、末末地复盘。复盘累了,鱼也还是睡不着,睡不着的鱼悄悄探出水面,水面安静的如同万丈深渊,临湖别墅阳台的灯光冰冰冷冷地映在水中,死了一般的冰冷无息,左斜方不远处的栈道在深夜里守灵一般静默,那种静默随着鱼的视线向后蔓延,延展到一座楼房前,延伸到一扇门前,延入一间房里,房里坐着渔夫。鱼只是想见一见他,见一见就好,看一眼就走。复盘着,想念着,痴迷于看那一眼就好鱼就这样痴想着到了第二天的凌晨,天空拉起层层帘幕,大地跟着一层一层亮堂起来。亮堂了,就是崭新的一天。生而为鱼,为它这样的鱼,注定悲伤是自己的,使命也是自己的,每一个崭新的一天的使命是觅食和寻找迷途的弟弟,这点,鱼也不敢懈怠,甚至一丝怠慢都不敢有。在接下来的很多个白天和深夜里,鱼都重复着同样的使命和同样的悲伤。白天的鱼,兢兢业业履行着使命,没事儿鱼一样在水中潜游,和同伴嬉戏,与水草做迷藏。深夜的鱼,恐怕也只有黑夜和湖水,还有那死在湖面的灯光,能看到深夜里的鱼的最深的思念,最长的牵挂,最痴情的模样吧。鱼听人说,每个人都有一段这样的时光,没有什么办法能医,也没有什么特效药能治,只能自己熬。熬!熬就是了,熬过了,就好了。看吧,人类都无解的事儿,鱼又怎能解呢?!和人一样吧,熬,熬吧。

       在一个熬吧的深夜里,鱼第一次思考着人类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儿?我去往哪儿?经过多次深度思考,不断地探寻自己,认识自己,了解自己,挖掘自己后,鱼给自己的定位:我是一条鱼,我来自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更好地做一条鱼,孑然一身也好,佳鱼相伴也好,我只想更好地做一条鱼。这是鱼冷静下来,深度思考,认清自我的结果。同时,经过多次复盘和渔夫的过往:每次都是鱼即将上头,即将进入痴迷状态时,渔夫断崖式消失,一段时间后,再出现,再换新招儿取悦于鱼。鱼也明白渔夫每次的目的是想要自己主动游向他,靠近他,好让他捉住自己。鱼因渔夫的种种怪异而每次坚守住了自己的阵地,这次鱼终于明白,渔夫的怪异之处是渔夫对鱼没有兴趣,对鱼肉有兴趣。他不过是想不费吹灰之力地捕获到鱼,吃到鱼,才费尽心思,大费周章地搞出这么一套又一套的把戏。其实,鱼也清楚,鱼的宿命无非是被吃掉,或者老死水中。鱼也接受自己被吃掉的宿命,但鱼要自己选择被谁吃掉,怎么个吃法。渔夫的行为让它很失望,失望到绝望。它曾经单纯地认为渔夫是它遇到的良人,它曾经单纯地想或许可以和渔夫成为朋友,更甚者,或许可以和渔夫经营一段人鱼之恋。如今,渔夫是不是良人,鱼不下定论。鱼能下定论的是渔夫根本没有耐心跟鱼做朋友;也根本没有意愿跟鱼经营一段人鱼之恋,他一心只想着怎么让鱼快速主动游到他身边,他怎么能吃到鱼肉。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渔夫,这样的人,所以,费了不少时间,烧了不少脑细胞才理清事情的脉络和本质。想明白了,鱼更加坚定地专注于自己的事儿,更加坚定地驻守自己的阵地,以不变应万变。

       两个多月过去了,鱼也过上清醒、健康且规律的生活:不再悲伤,不再熬夜,也不再想念渔夫,只专注于自己和自己的使命。一个湿热灼闷的傍晚,鱼在水中实在太憋气了,就早早地来到水面消遣溜达,不想碰到了消失近三个月的渔夫在栈道上散步。那一刻,渔夫也看到了鱼,看到了鱼在看他。那个傍晚接下来的时间里,鱼忙自己的事儿,没再看渔夫第二眼。渔夫一直在栈道上散步,没搞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或动作。渔夫暗暗观察着鱼,发现鱼近乎决绝的表现,心想:这鱼是越来越精了,不来点儿猛料它根本不睬我。于是,接下来的傍晚,渔夫不早也不晚地出现在栈道上,蹲在岸沿儿边边上,等到鱼游到前方湖面的区域,渔夫就扬手撒一撮鱼食,立刻引来好多鱼来吃,这条美丽的鱼也吃,自顾自地吃,并不理会渔夫。一会儿后,渔夫又扬手向前方的湖面撒了一撮鱼食,只是距离距他近了些,但还在鱼的安全范围内,鱼和其他鱼又积极上来抢吃鱼食。接着渔夫又扬手撒下一撮,距离他更近了,刚刚挨着鱼的安全范围边界,鱼就吃撒到边界里面的鱼食,边界外面它就不去吃了。接下来几个傍晚,渔夫都是带着鱼食坐在岸沿儿边上一撮一撮地撒鱼食,撒下的地方一次比一次距他更近。同时,渔夫撒鱼食前,热心地招呼着鱼群:来呀,靠近呀,再靠近一点儿呀……这条鱼不听他的招呼声,只要鱼食在它的安全范围以外,它就不动,或者转头做自己的事儿。

       不得不说渔夫狩猎时有着狼一般的耐心,但是,再多的耐心也经不起多次的空手而归。最后一次,渔夫一把撒下鱼食,别的鱼都争先恐后地来抢食儿,又见这条鱼又止步不前,猛地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把袋子的鱼食全部倾倒到水中,转身走了。鱼也转头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渔夫生气地离开,脑子飞转,心里发狠地为接下来的捕获行动筹划布局:自己脱掉衣服亲自下去捉?嗯!?不至于,还不知道这鱼是什么品种,肉质的口感怎样。再说这样也太不雅,岂不有失我玉树临风的身份?!再说湖边明文规定:禁止捕捞。伪装成在下湖划船游玩,看到鱼时,用私自携带的网兜直接兜上来?嗯!?也不行。这样还得花钱租条船,再买个网兜,不划算!再说动静儿搞大了,万一把鱼吓跑了,岂不白忙活一场?!用电鱼叉,叉晕后捞上来?不行,不行,电鱼叉那么短,要电到鱼,他人还得下水。再说,电鱼叉不是还要花钱吗?我是谁!?我可是渔夫!我想得到一条鱼,都是引导鱼自己主动上钩,投怀送抱,还用得着花钱?!一条再美丽的鱼,一条再深得我心的鱼,也还是鱼,再说这条鱼游起来也不十分灵敏,看起来还傻傻呼呼,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之前我就是太捧它了。得下狠招儿才能让它乖乖地上钩入怀,安安稳稳地成为我砧板上的鱼肉,唇齿间的美味儿。想到这,他像婴儿一样,情不自禁地嘟蠕着嘴,“嘟”一下嘟出一嘟口水。他伸出舌头,勾回嘟到下巴的口水,又用手抹了抹嘴,满意地暗笑,彷佛那嘟出的口水里有那只美丽的鱼的肉味儿香。最后,渔夫想起他惯用的手段:家里的那个老鱼竿。想到这,又转身回到草丛里挖几条胖蚯蚓带着回家。

       第二天傍晚,鱼想渔夫昨天生气离开,又该到了玩消失的环节了,今天不会出现了吧。没想到它还没游到那一特定区域,远远地就看见渔夫坐在岸边,安安静静地撑着鱼竿垂钓。鱼小心谨慎地游到这一区域,在渔夫的鱼钩最外围游着转圈儿,看到鱼钩上的蚯蚓又大又肥美,鱼钩下还有长长的一节,真想上前咬上一口啊。但是,鱼一想到穿在蚯蚓体内的细小的、锋利的铁钩,头皮就发麻,身上的鱼鳞就战栗得竖立起来,它就不由得后退,后退……心里彻底凉透了,渔夫这是下死手了。鱼警告自己,克制自己:再饿,也不能吃这个,不然一不小心就中了渔夫的圈套儿,搭上小命儿。鱼远离鱼钩去觅食。渔夫一看见鱼游走,立刻提起鱼竿,对准鱼所在的位置把鱼钩投入水中,鱼不得不又在鱼钩最外围游上几圈。一会儿后,它又游走了,渔夫又把鱼钩对准鱼,投下去,如此往复。鱼想渔夫今天是铁了心的要引它上钩,它决定不白费力气对抗远游了,就在鱼钩最外围打着转儿地活动,只要不咬钩,渔夫就拿它没办法。鱼看到那些贪吃又愚蠢的同伴们一次又一次地满心欢喜地扑向鱼钩,张开大口,满口承接,深吞似的咬住蚯蚓后,嘴边的水里立刻有血丝出现。这时,渔夫立刻提竿,收竿,收到手臂够得着时,摘下鱼钩钩住的鱼,扬扬下巴,自负地一扬手哐当一声扔进身后的桶里,可怜同伴们,没有被鱼钩钩死,也会被这哐当一投震死。并且,渔夫很挑剔,但凡钩上去的鱼小一点儿,瘦一点儿,他从鱼钩上摘下以后直接抛向水中。鱼眼看着它的同伴们陆续被钩住,哐当一声被扔进桶里,或扬手抛进水中。鱼眼看着渔夫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同伴们,鱼心,痛的都在滴血。奈何它既阻止不了同伴们全扑后继地去深咬鱼钩,也无法劝止渔夫的残忍屠杀。不断地有鱼上钩,越来越多的鱼被渔夫越来越粗暴地对待。渔夫也越来越自负,越来越自负的渔夫,也越来越不满足,渔夫每一次重新投钩,都锚定这条鱼所在的位置抛下鱼钩,偏偏,它就是铁了心的不上钩。

       鱼心痛的不能再看下去了,必须想个办法阻止更多的同伴葬身鱼钩上和渔夫手中。鱼观察到那鱼钩细小,钩深,锋利。而穿上的蚯蚓又大又肥美,不折口段的同伴们很多都是大口深吞鱼钩才被钩住钓上去的。鱼想只要小心翼翼,不大口,不深吞,既能吃到蚯蚓,也能做到不上钩。想到这,鱼奋力游向鱼钩,挤开同伴,小心谨慎地,细啜着蚯蚓,一点儿一点儿地蚕食蚯蚓。渔夫一看到这条鱼游向鱼钩,挤着去咬蚯蚓,就屏住呼吸,端着鱼竿,时刻做好准备:提竿,收竿。鱼蚕食蚯蚓不断晃动着鱼漂,渔夫空自提竿几次,都是一场空。眼看着一条蚯蚓都被鱼蚕食得七七八八了,还是没钩住鱼。又大又肥美的蚯蚓只有所剩无几的肉肉了,鱼也不敢再蚕食了,也吃饱了,在鱼钩周围故意碰瓷想要过来咬钩的同伴,不断地和同伴发生鱼体冲突,硬生生地把人家挤走。天也渐渐暗了下来,渔夫的耐性鱼眼可见地消耗殆尽,猛地提竿,收竿,站起来,一脚踢飞他一直坐着的小凳子,把鱼竿收缩成筒状放进桶里,弯腰拎起桶就走,走了几步,又弯腰一手抄起那个被他踢飞的小凳子,骂骂咧咧地离开。鱼在水中看着渔夫离开的背影,心如刀绞。

       从此,渔夫也越挫越勇,经常在傍晚出来钓鱼,慢慢他就养成了傍晚钓鱼的习惯。从此,只要渔夫来钓鱼,鱼的觅食就变成了和渔夫斗法、博弈。和同伴们碰瓷,发生鱼体冲突。从此,鱼彻底失去了和人做朋友的信心。渔夫也永远地失去了一条美丽的鱼的信任。人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一只钓不上来的鱼成了渔夫的执念。万物有灵,妈妈说:鱼的交友之念,渔夫的口腹之欲,都得学会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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