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大概上五年级,刚放寒假,我妈我姨夫,还有我们本家的一位嫂嫂,分别从嘉宋购回来一千张门画和配套的春联。看着满屋子花花绿绿的门画和春联,我妈发话说:“明天开始去周围村上卖,我和二妮一起,大妮三妮一起。”
见我们三个扭扭捏捏的不愿答应,我妈干净利落的说:“你们三个已长大,不挣钱咋供应你们几个上学?”第二天,我妈骑着自行车驮着大妹往西边村庄走,我骑着自行车驮着二妹往东边村庄去。那时我应该比凤凰牌自行车高不了多少,后面驮着二妹,腿需要翻过前面的横梁才能上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骑行很是艰难。但担心见到同学和老师,我和二妹商量走到远远的村庄时再卖。穿过一个又一个村落,凛冽的寒风被我甩得远远的,我感到浑身燥热。大约走了六七里路,前面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小村庄。一棵棵苍黑色的大树傲然挺立着,枝桠悠然地指向蔚蓝的天空,树下凌乱的横卧着几十户人家。村里人东一簇西一簇的在玩耍。我和二妹商量就在这个村子里试试吧。二妹背着小包袱,哆哆嗦嗦地从自行车上滑下来。我这才发现腊月的天是多么的寒冷的呀。
见到一个面目和善的阿姨,我言语混乱的向她说明来意,二妹也及时地打开包袱中花花绿绿的门画对联。阿姨一看,便扯开大嗓门吆喝了起来:“卖门画了 ,两个漂亮的小妮儿来卖门画了,谁家需要了快来拿!”呼啦围过来一群人。我妈爱好儿 ,每年换季时节都会给我们姐弟几个每人做件新衣服 。我和二妹都是皮肤白皙,大眼睛的女孩儿,配上得体的衣服不丑。但阿姨这一吆喝,我一下子羞得脸烧到了脖子根。二妹还算镇定,手忙脚乱地让人家看门画,看对联。一会儿功夫几乎家家都拿了一套。
首战告捷,我和二妹增添了许多信心。又去了几个村庄,总有热心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帮我们吆喝卖画。不到天黑,我们把带去的画全部卖完了。
我和二妹回到家见我妈和大妹早就回来了,原来他们去到第二个村庄的时候,我妈就被狗咬了,腿上血肉模糊一片。我妈忍着疼把车子骑回家 ,才把伤口清洗净包扎起来。我爸让我妈赶紧去打防疫针,我妈心疼钱,说什么也不愿去打针。
那时每年放寒假,我妈不逼着我们写作业,天天逼着我们去卖门画和对联。我恨透了寒假,也几乎转遍了周围的村庄。我妈的一千张门画和对联,我们一直卖了三个寒假才买完,也不知赚到了多少钱。据说,我姨夫家和我嫂嫂家,十多年后过春节还贴着自家购回的门画和对联。
二
我们家老老少少十一口人:爷爷大伯二伯爸爸妈妈大姐,还有我们姐弟五个。我奶奶去世的早,我爷爷独自一人拉扯四个儿子,一生甚是不易 。传宗接代,绵延香火是他一生中坚守的大事。我大伯母去世时只留下一个女儿,二伯身体弱,一生未娶,三伯十七岁暴病而亡。我爸我妈结婚时只有二十岁 ,我爷爷待我妈比亲闺女还亲,但看我妈吃苦受累地生下了三个女儿,我爷爷对我爸我妈下了死命令:必须给他生一个孙子,不然他就不活了。为此,我爸丢掉了他喜爱的教书的工作,我妈又给我们生了三妹四妹和弟弟。生三妹时计划生育风声紧,三妹落地儿就被人抱走了,我妈得了严重的焦虑症,整天哭哭啼啼的。生四妹的时候谁也不敢再提让别人抱走的事,四妹被藏到外婆家,由外婆和大姨小姨照顾。弟弟的出生,把我们一家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大姐大我十多岁,虽是大伯的女儿,我妈也视如己出 。有一次大姐不知听信了谁的话,说我爷爷待我妈比待她好,偷偷给我妈扯新衣服。我大姐回家哭闹。没影儿的事,我爷爷气极,抄起一根棍子打大姐,我妈及时地伸手护着,结果胳膊上被打青了一大块儿。我大姐出嫁后因家务繁多,不常回娘家,我妈很是伤心,认为养闺女真的不如养小子好。
我上师范时,我爷爷渐感精力不支,把当家的权利让给了我妈。从此我妈由一个少不更事的主妇变成了一个恶名在外的主母,也成了我们心目中的暴君。记忆中只要我们做错事,我妈骂起我们来从不嘴软。多年后我曾问过她:“妈,我们小时候你怎么老骂我们?”我妈说:“舍不得打,再舍不得骂,那还得了。”现在自己养了孩子才理解了我妈的话:一个孩子在父母面前没有畏惧之心,那会是一他生的灾难。骂是我妈的法宝,打是我爸的法宝,所以我们姐弟几个,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学习上,从不敢懈怠,更不敢走弯路。
我大伯是我们这儿农科所的育种技术员,在老所长的带领下走南闯北地给需要的地区培育优良品种。不想去海南岛培育玉米种子回来不久,农科所就被解散了,我大伯又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大伯的技术没有被解散掉,大伯培育的玉米种子我们种上,一亩地收入高出别人家五六亩。又到了播种季节,来我们家换玉米种子的人络绎不绝。我妈看到了商机,和我大伯商量着把我家十七亩地全部用来培育玉米种子。我爷爷担心极了:一怕全种成玉米没有其他的粮食吃;二怕农村再有运动割资本主义尾巴什么的。我妈劝我爷爷说卖了玉米种子有了钱照样能买其他粮食吃,割资本主义尾巴有她顶着。我也对爷爷说国家早已改革开放不会再有运动了。我爷爷比较信服我的话,才勉强同意了。
培育玉米种子是件挺麻烦的事。播种季节 ,我大伯指挥我们家老老少少分成五组。每组一人用撅头刨坑,另一人放种子埋种子。大伯要求我们种一行父本的,再种两行母本的。一家人忙忙碌碌好几天。若是天旱,还得从家里拉水浇地。等到玉米长到十来个叶子的时候 ,我们家的大人们就开始钻玉米棵子,抽母本玉米的雌花了。一天两趟,唯恐哪棵母本玉米的雄花钻出来,悄悄地散了粉。
放暑假了,我妈对我们姐弟几个说:“你们放假了,我们也该轻松些了。一日三餐,你们几个分班儿做 ,北地的玉米大妮儿带队授粉。”北地六亩玉米,棵棵玉米都有一人多高。我们每天九点开始进地授粉。那时太阳已焕发出牛烘烘的热力,玉米们舒展着宽大的剑般的叶子精神抖擞的挺立着。父本玉米头顶上肉红色的雄花渐次开放,金黄色的花粉慢慢探出脑袋,随风在空中弥漫。我们拿着白色的硬纸片,小心翼翼地从父本玉米的雄花上摇下花粉,再小心翼翼的倒到母本玉米紫光粉嫩的未受粉的雌花上。金黄色的玉米花粉看似柔软细腻,落在人身上却似能刺破人的皮肤一样扎人。我们大汗淋漓地在玉米地里穿行,我常常看到弟弟妹妹稚气未脱的小脸上,被玉米叶子和玉米花粉弄出一道道的血印子。给玉米授粉要抓紧时机,只要天不下雨,一天一趟,大概要进行半个月左右。
我们家喂了六头牛,我弟弟上午和我们一起上地给玉米授粉,下午还要随我爸我伯一起去打牛草。邻家玉米地里多的是牛爱吃的抓地龙草,又高又嫩。我们五个一商量,给玉米授罢粉每人再打一捆牛草。那时最幸福的事是一日三餐又被我爸我妈和我二伯抢去,我们一点多回到家就有午饭吃,吃罢饭,倒在没有电扇的屋子里睡一个喷喷香的午觉。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镇中心小学教学。播种季节,我有时抽空去帮我大伯我妈卖玉米种子。人群熙攘的菜市场,我大伯摆一个摊儿,我妈摆一个摊儿。那时的菜市场没有树,更没有棚,太阳光白花花的从头顶直射下来,地面热得烫脚。有一次我无意带了一支温度计,市场上的温度竟达到50℃。我大伯,我妈每年农历三月初二开始卖玉米种子,一直卖到四五月麦罢,秋庄稼种上。我家的玉米种子也渐渐变成了一沓沓大大小小的钞票。我妈把这些钞票存进银行,便有了供应她五个孩子上学的底气。我妈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学,我妈一直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圆她的上学。
三
我妈素爱花,我家的矮墙上常常摆着许多盆盆罐罐。春天,我妈把一些花籽埋在花盆里,于是整个春夏秋我家的矮墙便被各种花色笼罩着。
我的一位堂叔是林业局的育苗专家,他给我们家移栽了一棵丹桂树,大拇指一般粗细,褐色的枝干上挑着一片片腊样的绿叶。我妈把它种在院子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时时不忘给它浇水施肥 ,因为我堂叔说这种桂花树开出的花特别艳特别香,长到一把粗就能卖几千元呢。那时我们家的育种业已因我大伯去世停止了 。我大伯得的是胃癌。我妈最后悔的事是我大伯他俩成天在市场上卖种子,常常从早晨卖到下午一两点,饿得前心贴后心,也从没舍得在街上食堂吃过一顿饭,总是集罢坚持骑自行车走六七里回家再吃。我妈说我大伯的胃癌,她的糖尿病都是饥一顿饱一顿造成的。我们家因学返贫,我妈能盖两座大楼房的存款在我二妹小妹同时上大学时花光,我们家的日子过的紧巴巴的。我弟弟研究生毕业了贷款还没还完 ,这让我妈心里很难过,我妈希望这棵丹桂树长大了能给家里带来一笔意外的财富。
待我小妹博士毕业,我妈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她的儿女们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我二伯去世后,我爸我妈开始打游击——给需的儿女家管孩子。我妈嘱托离家近的我常回家看看,特别要照顾好院中的桂花树。有一次她说她见到了一片桂花林,开花时真香,那味道好闻极了,有个相熟的老人还教她怎样做桂花糕呢!
我妈的血糖时高时低,一直不稳定。三年前我妈脸上身上浮肿,浑身没力量,到医院一检查——糖尿病引发肾病、心脏病。在我们当地的县医院、市医院治了三个多月不见好转。我二妹把她接到郑州医治,我妈感觉好些 ,但医生说我妈血液中毒素过多,需要透析,我妈怕极,坚持要去北京找专家吃中药。我弟弟把她接到北京,挂了一所著名的中医院专家的号。我妈去看了一回,给我打电话说中药吃了一剂,感觉浑身舒服,不用担心她给她打电话了。又告诉我家中有一袋新买的枣子没吃记着拿走,回家了给新买的手电筒充充电,给桂花树下的杂草薅掉。我一一答应,真的傻到没再给她打电话。隔了一天我二妹打电话说我妈快不行了,我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都说亲人去世时会有感应,我怎么一点儿感应都没有呢?我还以为我妈的病快好了呢!记得我爷爷去世时我妈说她从没想过人还会死,她觉得天突然塌了下来,我也突然觉得天塌了下来。我回家,乡邻们和我一起清理院中的杂草,迎接我妈归来。我们家的桂花树才一米多高,枝繁叶茂,还从未开过花。我一直以为我妈会长命百岁 ,会看到我们家桂花树开花的模样 ,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做桂花糕呢!
我爸我弟我弟媳妇把我妈送回来,我妈安详的躺在屋里,再也不会笑吟吟地招呼每一位来我家的客人。我妈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她劳苦一生,只想让日子过好,让儿女的日子过得更好。她自己没上过一天学,却坚信上学是孩子们最好的出路。在我妈的影响下,我们一座小小的村子走出了十多位大学生,造就了一方传奇。
喇叭声呜咽,天也落起泪来,来给我妈送行的人很多。我告诉自己不要光顾着哭,要为我妈办好后事,因为我是家中的老大。我妈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我多么担心天一直下下去,我妈的墓地会被水浸着。老天也许听到了我的祈祷,我妈出殡时雨突然停了下来。下葬时我看到土块一点儿一点儿地将我妈的棺木掩埋,我的泪奔涌而下。我们呼天抢地,却得不到我妈的一声回应。
回到家,我弟告诉我,我妈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她嘱托我弟说:“你姐先前一直顾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们中用了多帮帮她。”我的泪又簌簌而下。我妈觉得我只上了个师范,没有完全脱离农村是因为家庭拖累,其实是我个人努力不够。我亲爱的妈妈,我一直感谢您和家里人无论多么困难都坚持让我们姐弟读书,您可知道,读书不光能让我们找到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更让我们懂得欣赏世界,享受生活,就像看到桂花树黄米粒样的花蕾缀满枝头,我会瞬间品味到“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的诗意。我亲爱的妈妈,您放心吧,现在我有自己喜爱的工作,有爱我和我爱的家人,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您所有儿孙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您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像丹桂飘香一样弥久绵长!
亲爱的妈妈,愿您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