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解读厦门 ‖ 读城记

每座城市都是一本书,读懂了,就理解了……

厦门是岛。

厦门岛很美很美。

厦门岛的美丽举世闻名。

中国以岛为市的城市并不太多,最有名的也就是香港和厦门。香港的有名是因为它的繁华,厦门的有名则是因为它的美丽。海边的城市多半美丽,如大连、青岛、烟台、珠海,厦门则似乎可以看作它们的一个代表。

凡是初到厦门的人,几乎无不惊叹她的美丽。这里阳光灿烂,海浪迷人,好花常开,好景常在。128平方公里的一个小岛,到处飞红流翠、燕舞莺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厦门人整个地就是生活在一个大花园和大公园里,至少鼓浪屿必须整岛地看作一个花园或一个公园,而厦门的那些学校,从厦门大学到双十中学,也都是大小不等的公园和花园。

即便在那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里,全身披挂的厦门也仍不失其少女的妩媚。诗人郭小川就曾这样描述他对厦门的感受:“真像海底一般的奥秘啊,真像龙宫一般的晶莹”,“真像山林一般的幽美啊,真像仙境一般的明静”;“凤凰木开花红了一城,木棉树开花红了半空”,“榕树好似长寿的老翁,木瓜有如多子的门庭”;“鹭江唱歌唱亮了渔火,南海唱歌唱落了繁星”,“五老峰有大海的回响,日光岩有如鼓的浪声”。诗人甚至称颂厦门是“满树繁花、一街灯火、四海长风”,有着“百样仙姿、千般奇景、万种柔情”(《厦门风姿》)。可以说,从那时起,厦门岛的美丽,便闻名遐迩。

郭小川说这些话,是在37年前。他赞美的厦门,是作为“海防前线”的厦门,而不是作为“经济特区”的厦门。将近40年过去了,厦门的变化,已非诗人当年所能想象。但不管怎么变,厦门岛美丽如故,温馨如故,妩媚如故,灵秀如故。岂止是“如故”,而且“更上一层楼”。

走在厦门岛上,你会惊异其洁净;深入厦门生活,你又会惊异其文明。的确,厦门不但美丽而且洁净,不但洁净而且文明。它的街道是洁净的,看不到果皮纸屑;它的空气是洁净的,闻不到废气粉尘;它的声音是洁净的,听不到噪音喧嚣,也少有污言秽语。

一个北京的朋友在秋冬之际来到厦门,几天住下来,竟发现衬衫的领子依然干干净净,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更让许多外地人感到高兴的是,厦门的窗口行业大多有着温和的态度和良好的服务。你不会像在北京那样弄不好就被损挨训,不必像在上海和广州那样担心自己是外地人,也不用像在武汉那样随时准备吵架,因为根本就无架可吵。

所有这些,无疑都源自厦门人民的爱美之心。厦门人民是爱美的,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海上花园”之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其心灵自然会变得美丽起来。

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岛城市去走走,当然会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但,要说清厦门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就不那么容易

一、解读厦门

解读厦门,的确比较困难。

厦门给人的第一印象和最深的印象,是它的美丽。但美丽似乎不好算作是一个城市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前已说过,海边的城市多半美丽。美丽是这些城市的共性,而不是其中某一座城市的个性。况且,厦门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也并不同于大连、青岛、烟台、珠海这些海滨城市。看来,美丽并非解读厦门之门。

厦门也没有多少历史文化遗产。在这方面,它远不如它的两个近邻泉州和漳州。泉州和漳州都是国务院公布的历史文化名城,厦门却不是。在历史上,厦门原本是下属于泉州府同安县的。只是由于近一百多年来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厦门才异军突起,后来居上。1842年《南京条约》的签订,使厦门和广州、福州、宁波、上海一起,成为对外开放的五个通商口岸之一。1949年后,打开了一百年的大门重新关闭。通商口岸变成了海防前线,连天炮火取代了过往帆墙。又过了30年,干戈化玉帛,刀剑铸犁锄,海防前线又变成了经济特区。这些戏剧性的变化,使厦门声誉鹊起,也给厦门蒙上了神秘的面纱。

解读厦门不易,解读厦门人也难。同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相比,厦门人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可以说是很不明显。一个上海人到了外地,往往会显得十分“扎眼”;而一个北京人或广州人到了外地,也比较容易被辨认出来。同样,一个外地人到了北京、上海和广州,也会有一种“异样感”。如果是到了上海,还会被上海人一眼就认出是“外地人”。然而,一个外地人进了厦门,除标志鲜明的“观光客”外,大都很难被厦门人认出。我自己多次遇到厦门人试图用闽南话与我交谈的事,就是证明。同样的,一个厦门人到了外地,也不会像上海人那样“醒目”,甚至还可能会根据他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而视之为“广东人”。当然,厦门人没有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或广东人那么多,那么有名,那么被人了解,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厦门人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不那么明显,恐怕也是不争之事实。

一个似乎可以用来作为证据的事实是:中国历来就有不少描述各个地方人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的顺口溜,比如“京(北京)油子,卫(天津)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无绍(绍兴)不成衙,无宁(宁波)不成市,无微(徽州)不成镇”;“山东出响马,江南出才子,四川出神仙,绍兴出师爷”等等,描述厦门人的却似乎没有。也许,我们只能从下面这句顺口溜里品出一点点滋味:“广东人革命,福建人出钱;湖南人打仗,浙江人做官。”不过,这里说的是福建人,而不是厦门人。尽管厦门是福建的一部分,但此说至多说出了福建人的共性,却未能说出厦门人的个性。事实上,厦门人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征究竟是什么,只怕连厦门人自己也说不大清。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厦门人,保证连他自己也张口结舌,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周吴郑王来。

其实,就连“厦门人”这个说法都成问题。人们一般并不使用这个概念,而称之为“闽南人”。外地人这么说,厦门人自己也这么说。这固然是习惯所使然(厦门人原本是闽南人之一分子),但同时也说明厦门的城市人格和文化性格还不那么鲜明,厦门人还不像上海人那样明显地不同于江浙人,当然也就不大说得清

说不清当然并不等于没有,只是有些含糊而已。何况厦门的历史再短,也短不过深圳;而厦门人与泉州人、漳州人的区别,也还是看得出的。事实上,一百多年的风云变幻,已使厦门明显地不同于闽南的其他城市,也使厦门人与其他闽南人多有不同之处,只是少有人认真进行一番剖析研究罢。

二、最温馨的城市

在我看来,厦门,也许是中国最温馨的城市。

的确,凡是到过厦门的人,差不多都会认同这个城市是一座“海上花园”的说法;而来到厦门的外地人,差不多都能体验到一种家庭式的温馨感。

事实上,所谓“海上花园”或“风景港口”,其涵义并不仅仅只限于自然风光。厦门的自然风光无疑是美丽的。但厦门之所以美丽可人,恐怕还在于她很小、很安静、很清洁、很温馨。旧城小巧,新区精致,有着南方沿海城市特色的街道和建筑,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漂亮。地方就那么大,上哪儿都不远,商店什么的安排得都很紧凑,没有北方某些大城市难免的“大而无当”,办起事情来也就方便。城里人就那么多,看上去彼此就像街坊邻居似的,打起交道来也就随和。况且,厦门人的性格,总体上说是比较温和;厦门人的作风,总体上说也比较文明。到厦门的商店购物,基本上不必考虑“照顾”营业员的情绪或者顾忌要看他们的脸色,哪怕你是去退货。我们在厦门一百家电退过两次货;因此与营业员相识。以后再去她们柜台,还会过来打打招呼。在内地一些城市时有所见的那些现象,比如两军对峙破口大骂,或者成群结伙地在街头打群架、发酒疯等等,在厦门街上也不易看到。倒是常常可见少男少女们声音低低的在街头没完没了地打磁卡电话,女的娇声嗲气,男的粘粘乎乎。公共汽车来了,大家平静而有秩序地前后门上中门下,上了车也不抢座位。既不会像前些年在武汉那样,小伙子吊在车门上随车走,门一开就把老人小孩挤下去;也不用像在上海那样,必须分门别类地排好“坐队”和“站队”,请退休工人来当纠察队员。

说起来,闽南人的性格原本是比较豪爽的。难得的是厦门人在豪爽的同时还有温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厦门市民开始觉得大声吆喝不太文明,也觉得不该给这个城市制造噪音。因此他们学会了小声说话,也较早地在岛内禁止鸣笛。所以厦门岛内总体上是比较安静的,尤其是在鼓浪屿。白天,走在鼓浪屿那些曲曲弯弯、高低起伏的小路上时,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有时则能听到如鼓的涛声。人夜,更是阒然无声万籁俱静,惟有优美的钢琴声,从一些英式、法式、西班牙式的小楼里流溢而出,在小岛的上空飘荡,使你宛若置身于海上仙山。

有此温馨美丽的并非只有鼓浪一屿,而是厦门全岛。如果说,鼓浪屿是厦门岛外的一座海上花园,那么,这样的花园就散落在厦门岛内各处。漫步厦门街头,你常常会在不经意中发现某些类似于公园的景观:茂密的林木,裸露的山石,可以抬级而上的台阶。住在这种环境中的人家,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鸟儿的歌唱,闻到窗外清风送来的植物的味道。而那些住在海边的人家则有另一种享受:随便什么时候推开窗户,一眼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

当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如此福份。但,即便在自己家里看不到大海、听不到鸟鸣,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你还可以出去走走。厦门可以休闲的地方之多,是国内许多城市都望尘莫及的。尤其是秋冬之际,黄河南北冰雪覆盖,长江两岸寒风瑟瑟时,厦门市民却可以穿着薄薄两件休闲服,从厦门大学凌云楼出发,翻过一座小山,不几步便进入万石山植物园,然后便可在浓荫之下绿茵之上,尽情地享受暖风和阳。当然,也可以骑自行车沿环岛路直奔黄盾、曾靥埯海滩,看潮涨云飞,帆逝船来,在金色的沙滩上留下自己的脚印。玩累了,带去的食品也吃完了,那么,花上十来块钱,便可以很方便地“打的”回家。我相信,每到这时,无论你是从什么地方迁入厦门的,你都会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厦门,我温馨美丽的家园!

的确,厦门最温馨之处,就在于她像一个家。

一般地说,厦门的人际关系,相对而言是比较和睦的。学校里,单位上,师生、同学、同事之间,相处也比较融洽。尽管“窝里斗”是咱们中国的“特产”,矛盾哪儿都有,但在通常情况下,厦门人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而且也多少有些家庭般的温馨感。比方说相互之间的称呼,除必须加以头衔的外,一般都称名而不称姓,比如“丽华”、“勇军”什么的,宛如家人。无论老头子,抑或小伙子,都可以这样亲切而自然地呼叫自己的女同事,而毋庸考虑对方是一位小姐,还是一位夫人。反过来也一样。女士小姐们也可以这样呼叫自己的男同事男同学。这在外地人看来也是匪夷所思的。因为在外地,尤其是在北方,即便夫妻之间,也不能这样称呼,而要叫“屋里头的”或“孩子他爹”。同学之间,即便是同性,也要连名带姓一起来,否则自己叫不出口,别人听着也会吓一跳。同事之间,当然更不能只叫名不叫姓,至少要在名字后面加“同志”二字,比如“丽华同志”、“勇军同志”。除此之外,则不是“老张”、“小李”,便是“刘处长”、“王会计”所以外地人到了厦门,便会对这种“家庭感”印象深刻,并欣然予以认同。我自己便已习惯了厦门人的这种称谓方式,因此如果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叫我,弄不好就会吓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这种家庭式的人际关系无疑是能给人以温馨感的,而只有热爱自己家庭的人才会热爱自己的城市。事实上,厦门人也确实比较看重自己的家庭生活。有句话说:“北京人的面子在位子,广州人的面子在票子,上海人的面子在裤子,厦门人的面子在房子。”一个厦门人,哪怕只是在单位上分得一间临时过渡的陋室,也一定要大兴土木,把它装修得温馨可人。所以又有一句话:“广州人把票子吃进肚子里,上海人把票子黏在屁股上,厦门人把票子花在墙壁间。”我虽然没有深入过,但猜想厦门人的家庭生活,一定大多比较温馨,人情味很浓。否则,厦门人为什么那么不愿离家,即便离开了也要千方百计再回来?

恋家并非厦门人的专利,而是人类一种普遍的情感,更是咱们中国人的一种普遍的情感。难得的是厦门人不但自己恋家,而且还能设身处地地设想别人也是会眷恋家园向往天伦的。于是,逢年过节,家在厦门的学生,便会把自己班上的外地同学请到家里来围炉。如果来的人太多,做父母的还会让出自己的房间。厦门大学的许多老师也会这样做,如果他当之无愧地是一个厦门人的话。一个真正的厦门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同学、同事、学生到了“年关”还“无家可归”的。这几乎已成为厦门岛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不信大年三十下午你到厦大门前一条街去走走看,保证你只能看到几个僧袍飘逸的“出家人”(南普陀寺在厦大校门旁)。

同样,装修自己的住房,厦门人也并非全国之最。但同样难得的是,厦门人甚至在建设自己的城市时,也像在建设自己的家。厦门市的决策者和建设者们有一个共识,就是不能以牺牲环境求得经济的发展。因为厦门是厦门人民共同的家园,不能为了眼前的一点经济利益毁了自己的家。在厦门人大会堂周围,原本打算要建的大楼取消了,留出了大片的绿地让市民休闲。在美丽的环岛路上,笔直的大道常常会拐一个小弯,因为那里有一棵榕树需要保留。大道两旁沿着海岸线,是草坪、花坛和建筑小品,还精心设计了停车的泊位。于是一条原本用于改善交通的道路,同时也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公园。

厦门的生活环境也像家庭。在厦门,出门、乘车、购物、打电话,都极其方便,而且车费和电话费也不很高。厦门的公交车数量多、车况好,多数情况下都不挤。如果想“打的”,也花不了很多钱。即便是外地人到了厦门,也不必有“行路难”之虞。因为各个路口,都竖有设计精美图文并茂的路牌,告诉你到某某地方去应该如何行走,而这某某地方也许不过近在咫尺。这说明厦门市的管理者们,其实是很能为自己的市民着想的。同时也使得我们出门上路,就像在自己家里走动。

然而,作为一个文化学者,我更关心的并不是厦门人民和厦门市委市政府做了些什么和怎样做,而在于他们这样做时的那种心态。许多作家(比如福建作家孙绍振)都注意到,厦门人无论是在建设自己的城市,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城市时,态度都十分自在、自如、自然,就像是在装修和打扫自己的小家和住房。这种从容乃至安详无疑来自只有厦门人才有的对自己城市的“家园之感”。正是这种“家园之感”,使得他们不必依赖于纠察队或罚款员的监督而能自觉保持街道的洁净如洗和车站的秩序井然。也正是这种“家园之感”,使他们像德国人服从内心道德律令一样,不做有损自己城市形象的事情。于是,“厦门是我家,环保靠大家”,在厦门就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的确,这种把自己城市当作自己小家来看待的“家园情愫”,也许就是厦门人有别于其他城市(比如福州)人的紧要之处,是厦门最突出的城市社区特征。厦门的美丽是真实的,厦门人的“家园之感”也是真实的。真实,就不必刻意;真实,就没有做作。

更何况,厦门岛在事实上又是多么温馨可人舒适方便。于是,外地人来到厦门,便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久而久之,便会爱上厦门。改革开放以来,厦门的外来人口逐年增加,其中既有从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引进的人才,也有邻近省份其他地市的外来妹、打工仔。总体上说,厦门的大门是向他们敞开的。尽管难免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也有极个别鸡肠小肚的人会利用职权有意无意地刁难一下,但并不能形成强大的“排外”势力。也许,这里面有一个文化上的原因,那就是:包括厦门人在内的闽南人,原本就是“历史移民”。他们是在一千多年前,从中原迁入闽南的。所以,直到现在,闽南话中还保留了不少中原古音。显然,如果闽南人也公然排外,便难免“数典忘祖”之嫌。

那么,祖上来自中原大地、有着长途迁徙历史的厦门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城市建设成温馨家园,并创造了不同于当今中原文化的另一种文化

也许,原因就在于厦门是岛,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小岛。

三、岛与人

美丽小岛厦门,很像我们祖国母亲的一个美丽而娇嗲的小女儿,一面偎依在妈妈的怀抱里,一面伸出两只小脚丫去戏水。

她在中国古代史上名不见经传,在近现代史上却榜上有名。1842年,她被列为五大通商口岸之一。新中国成立以来,她既没有像上海那样,充当温顺的“老大”,承担起养家糊口、供养弟妹的责任;也不曾像广州一样,做一个敢于外出冒险、为别的兄弟姐妹一探道路的“老三”。当然,她也决不会有北京那样父母般的权威。她更多地还是像所有那些小女儿一样,娇哄而又乖巧,闲不下也累不着。可以说,在整个中国近现代史上,厦门都既不那么寂寞冷清,也不那么非凡出众。五口通商有她,五大特区也有她,但她从来也不是当中最冒尖、最突出的一个。

难怪有人说,厦门是纯情少女,而且似乎还情窦未开。

的确,与北京的风云变幻、上海的沧海桑田、广州的异军突起相比,厦门的近代化和现代化历程虽然充满戏剧性,却奇怪地缺少大波澜。从海岛渔村到通商口岸,从海防前线到经济特区,如此之大的变化,如此强烈的反差,却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大的震荡。厦门人似乎不需要在思想上转什么大的弯子,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这些突变和沧桑。厦门,就像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就度过了”女大十八变“的青春期。

于是,厦门人的文化性格中,便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

比方说,厦门人是保守呢,还是开放便很难说。一方面,厦门人的确很保守,很封闭。他们消息不灵通,而且似乎也并不想灵通起来。尽管厦门有着相当好的通讯系统和网络,但在特区建设中却并未很好地把信息当作资源来开发和利用。厦门过去不是、现在也仍未成为各类信息的集散地。厦门街头的早点小吃,几十年一贯制地只是面线糊、花生汤、沙茶面那么几种,远不如上海和广州丰富,更逞论引进新品种。风行全国的川菜只是靠着外来人口的增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进厦门,西安饺子宴则终于落荒而逃。直到近两年,才开始有了北方饭店湘菜馆之类,而且和广州相比,生意还不怎么样。这并不能完全归结为口味问题,事实上许多吃过川菜的厦门人也完全能够予以接受。问题在于许多人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尝试一下。不敢,或不愿,或不屑尝试新口味(包括一切新事物),才真正是厦门的”问题“。

但是,另一方面,厦门人又是非常开放的。在同等规模的城市中,厦门大约最早拥有了自己全方位开放的国际机场。这一点直至今天仍为许多省会城市所望尘莫及。麦当劳、肯德基、比萨饼一进厦门,就大受欢迎,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看来,在厦门,对外开放比对内开放更容易,接受西方文化比接受中原文化更便当,这可真是怪事!

又比方说,厦门人是胆大呢,还是胆小也很难说。一方面,厦门人常常会给人以”胆小“的印象。”北京人什么话都敢说,上海人什么国都敢出,广东人什么钱都敢赚,东北人什么架都敢打,武汉人什么娘都敢骂“,甚至连那些同在闽南地区的石狮人或晋江人,也还有”什么私都敢走“或”什么假都敢造“,厦门人敢什么?好像什么也不敢。但是,另一方面,厦门人的胆子又并不小。两岸对峙时,炮弹从屋顶飞过,厦门人照样泡茶,你说这是胆小还是胆大?不好说吧?

依我看,厦门人并不缺乏”胆量“,但缺乏”闯劲“;并不缺乏”定力“,但缺乏”激情“。甚至连厦门人自己也承认,”爱拼才会赢“的闽南精神不属于厦门,而是闽南其他地区如晋江人、石狮人的精神。厦门人的精神,恐怕只好说是”爱泡精神“。他们实在是大爱泡茶“爱泡”远远超过“爱桥”,以至于厦门医院的病房里会贴出“禁止泡茶”的告示,而一位厦门作家也会激愤地说:“别的地方是‘玩物丧志’,我们厦门是‘泡茶丧志’!”小小一杯茶,当然泡不掉闯劲和激情,但如此地钟爱泡茶,岂非证明了他们多少缺乏一点闯劲和激情?

总之,厦门人的“胆小”不是“胆小”,而毋宁说是“慵散”;他们的“胆大”也不是“胆大”,而毋宁说是“无所谓”。也许,他们看惯了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斗转星移,深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道理,变得什么都无所谓我不知道厦门人那种见惯不怪、处变不惊、满不在乎的心态是不是这样形成的。反正,不管有多少风云变幻,鼓浪屿琴声依旧,厦门岛涛声依旧,厦门人也泡茶依旧。“悠悠万世,惟此为大,泡茶。”深圳飞跃就飞跃吧,浦东开发就开发吧,不起眼的温州、张家港要崛起就崛起吧,厦门人不否定别人的成绩,但也不妄自菲薄或自惭形秽,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紧迫感,觉得这些事有多么了不起,而只是平静地看他们一眼,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去喝他们的茶。

也许,这都因为岛城厦门实在是太美丽、太温馨

美丽无疑是一种良好的品质。有谁不希望自己美丽一些但是,对自己美丽的欣赏,却很可能由自恋发展为自满,又由自满发展为自足。同样,小巧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如“大有大的难处”,小也有小的便当。大与小的优劣,从来就是辩证的。小城好规划,好建设,好管理,但也容易造就眼界不高视野不阔心胸不开朗。温馨当然也很好。温馨如果不好,难道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或者冷若冰霜、水深火热就好么?但是,生存和发展的辩证法却又告诉我们:“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过于温馨,会使人心酥腿软,豁不出去,当然也就难得大有作为。其实,在许多方面,成都与厦门不乏相似之处。成都号称“天府之国”,一马平川的肥沃土地上,清泉流翠,黄花灼眼,金橘灿灿,绿竹漪漪。远离战火的地带,四季如春的气候,丰裕繁多的物产,富足安逸的生活,再加上千百年文化的熏陶,使成都出落得风流儒雅。但是,成都人却并不满足于安逸和温馨。在走不出去的情况下,他们就用麻辣来刺激自己,以防在温馨安逸中混灭了生命活力。所以成都人(广义一点,四川人)一旦走出三峡,来到更广阔的舞台上,便会像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湖南人、山东人一样,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厦门人,能行么?

厦门人常常会自豪地宣称:厦门是中国最好的地方。我愿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证明此言不诬。可不是么?北京太大,上海太挤,广州大闹,沈阳太脏,南京太热,天津大冷,成都太阴,三亚太晒,贵阳太闭塞,深圳太紧张,而别的地方又太穷,只有厦门最好。我来厦门后,不少亲朋故旧来看我,都无不感叹地说:你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养老的好地方。

的确,厦门确实是养老的好地方,却很难说是干事业的好地方。不少有志成就一番事业的年轻人来到厦门后,终于憋不住,又跑到深圳或别的什么地方去。平心而论,厦门人的事业心的确并不很强。他们眼界小,野心小,胆子小,气魄也小。心灵的半径,超不过厦门60平方公里的市区范围:考大学,厦大就行;找工作,白领就行;过日子,小康就行;做生意,有赚就行。厦门籍的大中专毕业生,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回到厦门,找一份安定、体面、收入不太少的工作,很少有到世界或全国各地去独闯天下,成就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的雄心壮志。甚至当年在填报志愿时,他们的父母首先考虑的也是能否留在或回到厦门,而不是事业上能否大有作为。总之,他们更多追求的是舒适感而不是成就感,更多眷恋的是小家庭而不是大事业,更为看重的是过日子而不是闯天下。

因此,当厦门人自豪地宣布:“厦门是中国最好的地方”时,他无疑说出了一个事实,同时也不经意地暴露了自己的问题和缺点。试想,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经“最好”了,他还会有发展,还能有进取么?

实际上,厦门不如外地的地方多得很。

比如说,厦门就没有北京大气和帅气。北京雄视天下,纵览古今,融会中外文化,吞吐世界风云,那气魄、那气派、那气度、那气象,不但厦门永远都望尘莫及,而且生活在这美丽温馨小岛上的厦门人,即便到了北京,面对燕山山脉、华北平原,也未必能真正深刻地体验到这些。他们多半只会挑剔些诸如北京的风沙太大、出门太难、“火烧”(一种饼)太硬、“豆汁”太难喝、到八达岭玩一回太累之类的“毛病”,然后嘟囔一句“还是厦门好”便回家。认为什么地方都没有厦门好,这正是厦门人的不是。

厦门没有北京大气帅气,也没有广州生猛鲜活。广州好像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城市,永远都不在乎喧嚣和热闹,永远都没有睡眠的时候。一进广州,一股热潮就会扑面而来。当然,广州的拥挤和嘈杂也让人受不但广州的活力却令人向往。更何况,广州人拿得起放得下。要革命便北伐,北伐失败了便回来赏花饮茶。厦门人放倒是放得下,可惜不大拿得起。要他们北伐一回,准不干。所以广州(也包括广东)可以一次次走在前面,厦门却一回回落在后面。难怪鲁迅先生当年在厦大没呆多久,便去广州了,其中不是没有原因和道理的。

厦门不如上海的地方也很多,因为上海毕竟是“大上海”。尽管上海人被讥为“大城市、小市民”,也尽管厦门人出手比上海人大方,待客比上海人热情,但并不因此就成为“大市民”。厦门人在上海人面前多少会显得“土气”,露出“小地方人”的马脚(比方说那一口闽南牌的普通话就带有“地瓜味”),就像菲律宾、新加坡见了大英帝国一样。小平同志南巡时曾感叹于当年未把上海选作特区,但不是特区的上海却并不比早是特区的厦门差,而近几年来浦东开发的速度又让厦门望尘莫及。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应从两地的文化和两地人的素质去找原因。总之,不管上海的市民是如何地“小市民”,再大度的厦门人,却也无法使厦门变成“大厦门”。

其实,厦门和厦门人不如外地和外地人的地方还多得很。比方说,厦门不如西安古老,不如深圳新潮,不如武汉通达,不如成都深沉,不如天津开阔,不如杭州精细。又比如,厦门人不如东北人剽悍,不如山东人豪爽,不如河北人开朗,不如湖南人厚重,不如陕西人质朴,不如江浙人精明,不如四川人洒脱,不如贵州人耿直。即便美丽温馨,也不是厦门的专利:珠海、大连、苏州,美丽温馨的小城多着呐!甚至如福建的长汀、湖南的凤凰,虽不过蕞尔小邑,上不了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节目,其独特的风情和韵味,也不让于厦门。

如此这般说来,厦门人,你还能那么怡然自得、满不在乎、自我感觉良好么?

事实上,有可能会阻碍厦门发展的,便正是厦门人那种根深蒂固的“小岛意识”。岛原本具有开放和封闭的二重性。因为岛所面对的大海,既可能是畅通无阻的通道,又可能是与世隔绝的屏障。只要想想英伦三岛、日本列岛上人和塔西提岛、火地岛上人的区别,便不难理解这一点。厦门岛上人当然不是塔西提岛、火地岛上人,但也不是英伦三岛、日本列岛上人,总体上说他们是既开放又封闭。其封闭之表现,就是抱残守缺于一隅,自我陶醉于小岛。厦门人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就是只承认岛内是厦门,不承认岛外辖地(如集美、杏林)是厦门。最奇怪的,是对岛内的厦门大学,也不承认是厦门。厦大的人进城,要说“到厦门去”,则所谓“厦门”,便只不过岛内西南一小角。至于鼓浪屿上人,则坚决否认自己是“厦门人”,而坚持说自己是“鼓浪屿人”。看来。越是“岛”,而且越“小”,就越好。这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小岛意识”。这样狭窄‘的眼界,这样狭小的胸襟,是很难能有大气派、大动作、大手笔的。

显然,要想把厦门建设得更好,要想创建能够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新文化,我们就必须走出厦门看厦门。

四、走出厦门看厦门

走出厦门看厦门,就是要跳出小岛,放开眼界,以比较超脱的态度和比较开阔的视野来看待厦门的成就、问题和前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局促于一角,局限于一地,岂能有高屋建领的认识?《厦门日报》曾以“跳出厦门看厦门”为题展开讨论,想来用意也在于此。但我之所以说“走出”而不说“跳出”,则是因为只有“走”,只有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地走,才能真有感受,真有体验。

然而,厦门人最大的问题,恰恰又在于他们总是走不出去。

在全国各城市的居民中,的确很少见到像厦门市民这样不愿出门的人中国人安士重迁,好静不好动,终身不离故土的人不在少数。但就大多数人而言,尤其是就当代有文化的青年人而言,他们倒更多地是“出不去”,而不是“不想出去”,或者自身的条件限制了他们不敢去想,“想不到”要出去。像厦门这样,公路铁路、海运空运齐全,手头又比较宽裕,却仍然拒绝出门的,倒真是少数。不少厦门人终身不离岛,许多厦门人不知火车为何物。厦门的旅行社都有这样一个体会:组团出厦门要比组团进厦门难得多。不要说自己掏钱去旅游,便是有出差的机会,厦门人也不会多么高兴。如果去的地方差一些,还会视为“苦差”而予以推托。这显然完全是错误观念在作祟。一是认为天下(至少中国)没有比厦门更好的地方,到哪里去都是吃苦;二是认为外地怎么样,与我没有关系,看不看无所谓,看了也白看。所以,厦门人即便到了外地,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除了“还是厦门好”以外,他们再也得不出别的结论。

到外地出差、旅游尚且如此之难,要他们到外地工作、上学,就更难每年高考,厦门成绩好一点的考生,往往会一窝蜂地报考厦门大学,连清华北大都不愿去,更不用说别的学校他们其实也知道,比如西安交大这样的学校是非常好的,但他们就是不想去,因为他们不愿意离开厦门。如果厦门没有好学校倒也罢既然有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为什么还要到外地去?他们想不通。一位家长曾瞪着眼睛问我:“到外地上学又怎么毕业后还不是要回厦门工作!”我不懂她所说的“还不是”有什么根据。谁规定厦门的孩子毕业后就该在或只能在厦门工作,就不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工作“青山处处埋忠骨”,“天涯何处无芳草”,谁说只能在厦门工作来着?看来还是自己“划地为牢”。

其实,世界大得很,世界上的好地方也多得很,并非只有厦门。厦门再好,也不能把世界之好都集中起来吧?不但世界上、全中国还有比厦门更好的地方,即便总体上不如厦门的地方,也会有它独特的好处。我们实在应该到处走一走,到处看一看,各方面比一比,才会开阔我们的眼界,也才会开阔我们的胸襟。自得其乐地死守一个地方,无疑于“安乐死”。安乐则安乐矣,生命的活力却会磨损消沉。更何况,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因此即便是到贫穷落后的地区去,倘若把它看作一种体验,也就不会自去。人生百味,苦也是其中一种。在厦门这个美丽温馨大花园里长大的孩子,更该去吃点苦头,否则他的人生体验就太单调了,他的心灵也就难得丰富起来。

的确,人有时是需要“生活在别处”,过一过“别样的生活”的。见多才能识广,少见必然多怪。厦门人既然那样地热爱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园,就更应该出去走走看看,就像到别人家去串串门,以便把自己家建设得更好一样。当然,我们无意要求厦门也变成北京、上海,或者变成广州、深圳。没有这个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坦率地说,城市太大,其实不好。厦门的城市规模现在正合适。而且,厦门现在也正处于良性发展阶段。其他大城市面临的许多问题,如环境污染、交通堵塞、住房紧张、水资源恐慌等等,厦门都没有。但小城也有小城的麻烦和问题。小城之大忌,是小家子气和小心眼。补救的办法,就是经常出去走走看看。因此,我们应该鼓励厦门人走出厦门,甚至应该规定厦门的大中专生必须到外地学习或工作若干年后,才准其回厦门工作。我们当然也应该有选择地从全国各地引进人才,改变厦门的市民结构。苟能如此,则厦门这道“门”,就不会变成闭关自守划地为牢的小门,而能够确保成为兼容各种文化、吐纳世界风云的大门。

本文来自易中天《读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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