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壳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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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家清吧,一处极为不起眼的,鲜有人光顾的角落。音乐声无疑有些吵闹,邻桌两对男女大声嬉笑,灯光红蓝相切,我拼命喝着手里这杯酒,一口喝罢再接一口,我时不时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有趣,等喉咙的刺痛消散又重新拿起,我用鼻子,十分费力气地闻杯里劣质酒精的味道,只因到处都是疑似呕吐物的奇怪气息。

这时候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俗套的出场方式,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太离群了,格格不入,你知道,酒吧里出现什么人也不奇怪,虽然很明显这是一种错觉。他看起来很是狼狈,样貌丑陋,头发像是许久未剪过,鬓角发梢盖住双耳,显得额头宽大,俨然上世纪传说中的外星人。仅因长相便说他是格格不入显然有些站不住脚,他最大的特点还是在于他的目光。你或许见过酒吧里人们的目光,貌合神离?或许不准确,那大概是种虚脱的神情,毫无顾忌,毫不在乎。但那人不太一样,太奇怪了,他总是带有侵略性地,饱含目的性地巡视整个场景,我起初将他当作恪尽职守的保镖,电视剧里经常出现这类人物,但我从未在现实的酒吧里见过保镖,更多的是抹了粉的年轻男性,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地站在门口两边,有趣,和按摩店是反着的。所以他大概率只是与我一样的寻常买醉客。只是接下来我意识到我错了,但也并非错得离谱,他是买醉客,但不寻常,起码在周围这群人之中,他太过克制。他从远处的桌子径直走到我跟前,表情肃穆。他拉开椅子,坐下,手里拿着一杯快要见底的酒,他说:

“给你一样东西。”

我很错愕,我明白,事情并不按逻辑,全凭一种意气,一种直觉在进行。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相反,说真的,我很喜欢这样的开场白。

“抱歉,请问你是?”

“一份手记。”

“你没有搞错吧?”

“不会错的,我找了很久,在座所有人,你最像我。”

“你是指长相?”

“状态。”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充满了玩味,不得不承认,他虽看起来邋遢,狼狈,沮丧又忧伤,但只要他开口说话,我就只能安静倾听,保持沉默,我相当清楚,有些人是有这样的能力的,更何况他这样弱不禁风,带着死亡的忧郁气息。他拿出几张A4纸,有趣,想必这是那份手记。那几张纸真够凄惨的,像死机了的黑白电视机闪着的白色雪花,我在想要是拿出一根天线摆弄摆弄,它们会不会恢复平整。可接下来呢,事情该怎样进展?我看向他,他将杯中剩下的酒喝光,表情肃穆。

“如果你不想保管这份手记,那请将它交给一位看起来像太宰治的作家。”

我笑了出来,可他表情依旧严肃,但却没有指责我对他的嘲笑,反倒是一副感到安慰的模样,他对我点了下头,转身离开。这样一来,我还是一个人坐在酒吧,不停地泯杯中的酒,桌上多了两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满了字,宋体小四号字体。我想如果这是一则完整的故事,作为故事的配角,我自然得认真阅读这份手记。

手记:

若是问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文字,大概毫无意义,正如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不值称道。叙述本身的意义并无研究的必要,若是要讨论这个问题,一两张纸怕是不够,可我依旧想将某些事物写下来,记得曾经我想过作为一名作家活在这个世上,后来我发现,真正炽热虔诚的文字须有对生活百炼不变的热情,那一刻我明白,我这一辈子也当不了作家,因为我是多么地厌恶生活。我自然知道文字的分量,一天和一生可以同样漫长,也可同样短暂。考虑到我的无趣,或许我接下来的这些文字也将毫无价值。

我有过一段或许快乐的童年,可能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的童年,但起码我大概清楚什么是快乐。数不尽的垃圾食品,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昂贵的衣裤,名牌的鞋子,精致而乏味的打扮,没有他人强加于我的框架,没有人打磨我的棱角,没有必须要达到的目标,也没有具体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总之,物质上的给予极端丰裕、精神上的获取极端贫瘠。这一切列举出来显得堕落不是?但堕落真是让人快乐非常。所以,我大概从小就明白什么是堕落,只是我当时丝毫不觉那是件坏事,啊,本来就不是件坏事。

我记得某一天,实在是很想具体点,但无奈那天太寻常,我甚至记不得那天的天气如何,只记得窗外夜空惨淡,黑颜色平均而空洞,我那时年纪太小,四五岁左右的样子,黑夜带给我的恐惧令人窒息,本该所有人都面对的害怕好像都叫我一个人来面对。我家里的格局有些乏味,无论从哪个方向抬头看,你也找不着月光。所以那天唯一让我能看清眼前事物的光线是客厅里早已因电压不足而昏暗的白炽灯,那灯光明明照亮了所有角落,可你偏偏看不清任何东西。母亲躺在卧室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我能清晰听到瓷砖碎裂的声音,并不是从回忆里,回忆里的声音,缝隙里渗着血。记忆里的画面,母亲就躺在卧室门口,露出一双粗糙的脚,其他身体部位被黑暗吞噬,只能微微分辨人体的轮廓。父亲靠坐在门口,离卧室有段距离,气喘吁吁。塑料茶杯掉在地上,杯盖不知去向,银白色的杯漆有几道血红的刮痕,泥一样的茶叶洒得遍地都是。我躲在厕所里,很久没有出来,与客厅不同,厕所的灯是黄色的,温暖异常。月亮大概是红色的,若鬼故事当真的话。我在厕所里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之后,就再也未见过母亲。

父亲对我极好,有求必应,只要是我说的,他都尽量满足。印象里的母亲太过刻薄,那时候,对于母亲,我心里是有怨恨的。她常常将我锁在门外,任我哭喊,我忘了当初犯了哪些错,或许因为那些错实在微不足道,又或许惩罚的严厉总是让我忘记惩罚本身。不说了不说了,这不重要,总之,在父亲这般对待之下,我几乎忘了母亲这回事。有时候我会问他母亲什么时候回来,他总是说过几天,过几天。过着过着,我也不问了,他自然也不提。现在想想,这其实相当不合逻辑,一个人的消失真是这么微不足道,即使那人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可那时候的我全然未当回事,我以为母亲的离开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

或许是由于母亲的缘故,我曾恐惧女性,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总有几个女性常伴我身边,无论走到哪。这当然不是说我长得好看,相反的,我很难看,任谁看了也会是这样的评价,而我对于这样的评价也早习以为常。我记得那天走在楼道上,路过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生,捂着嘴,毫不掩饰地指着我:那人真丑啊。我不明白她们捂嘴的意义为何,因为我能清楚地看到她们的牙齿,闪着恶臭的口水的精光。我自然不是毫不在意,为此伤心良久,可过了一天就能当作无事发生,我曾以为这是因为我记性不好,可上了中学后发现,我的记忆力比之常人实在是好得过分。我的脑子里有座记忆宫殿,不同的房间放着不同的事,不想记起,那就关上门窗。我害怕她们精致的妆容,那让我厌恶,让我想起欺骗,我一边害怕那面精致的墙,一边戴上一副神鬼不惧的面皮。自然有很多女性不施粉黛,可依然有太多让我畏惧的事物。后来我发现,那些人们赋予女性美好祝愿与称颂的品质纷纷让我畏惧,意识到这个道理以后,我便再也不畏惧她们了,正如我不畏惧美丽,我意识到年少时的恐慌是种美好的错觉,那与恐惧大相径庭,某种程度上又殊途同归,那是另一种肮脏的感受,是一种状态,犹如烂泥。

我曾思索过我吸引女性的原因,或许正由于我对她们的惧怕,所以我也给了她们其他人没有的尊敬。即便对于写下这些文字的我来说,都仍然以为尊敬与害怕是同一种东西。我常觉得我有两副面孔,你知道的,像蝙蝠侠一样。后来我猜测大概所有人都有两副面孔,甚至多副也不得而知。可知道这个真相后我懊悔不已,我以为自己是那唯一一个用两副面孔示人的存在,甚至为此沾沾自喜。而更令我难堪的是,我这两副面孔着实平平无奇,一副是没心没肺的,供人取笑作乐的小丑,一副是深沉优雅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忧郁者。每次想到这里,我便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嗯,啊,伴随着绵长的转音,就像娇喘,被人听到后又得到不同程度的耻笑。实际上,不止这件事让我发出这样的声音,只要我想到任何难堪的事都会如此,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疑是否因为这个让我害怕女性,当然,后来看到黄色录像里的男人也会娇喘后,我便当即打消了这个疑虑。这个怀疑太惊悚了不是?毫无根据可言。后来我猜,正因为那无意中流露出的可怜人形象,让女性对我生出不同程度的怜悯。

想来我是准备将文字交予他人的,我自身的思想和习惯本就没有乐趣可言,你怕是直呼无聊吧?多说了些废话,接下来我还是写些还算有趣的事罢。

那是某天下午,周末,已近黄昏。我正是读初中的年纪,那时候我热衷于篮球,喜欢汗水从我脸上滑落的瘙痒。假日里,学校的球场人不多,我和王五约在球场。王五是我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人物,他是我的堀木正雄。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除了我的内心,几乎无所不谈,后来我猜测,或许因为父亲常给我花不完的零用钱,而我对待朋友总是大方,他才乐意总是跟我走在一块儿,其实这么说有所不妥,实际上,是我常常跟在他的身后,是撵也撵不走的跟屁虫。儿时,他是我们那一块儿的孩子王,我那时脾气不好,和他吵架后,他总叫其他人不要和我一起玩,一开始我还能赌气不出门,可总是坚持不了多久便不得不低头道歉,缴械投降。我并非非要和他一块玩不可,可我实在受不了其他人在我背后指着我偷笑的神情,想来在我赌气的时候议论了不少,我的想象力并不匮乏,只是刚好都用在了这类事情之上。

离约定时间已过了半小时,王五还没来,他常如此,我一人在球场进行着投篮游戏。于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来说,我是极不情愿面对这份回忆的,我早已忘记从何时开始放弃这项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运动,我只得搜寻记忆里最后一次触碰篮球的日子,所以我现在将它们写了下来。在王五到的时候,我已和后来的三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玩了起来,算我一起刚好四人,两人一队正好够我们在半场打小规模的比赛,只是没有预留王五的位置。王五并不是个在意这种事的人,他从来不在乎我们是否抛弃他,所以我经常怀疑他是否也不在乎抛弃我们。总之,在王五到来之前,我们已经玩得很激烈,他现在只能在旁边看着。轮到我拿球进攻,我那时候跑得很快,带球过人如入无人之境。防守我的是个矮个子,很瘦弱,有一对显眼的膝盖,那是他身上少见的,宽大的骨头。不得不说,他防守得很认真,让我谨慎不少。王五正在场边看,瞧见我与对面的矮个子迟迟僵持不下,不知是什么促使他一声高呼:

“跑快点啊,小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我听出了嘲笑的意味。这让我很难堪,又愤怒。也不知是什么促使着我,我不管不顾地带球突破,非从我擅长的右翼,反攻左侧,右脚猛一用力向后蹬,对面的矮个子不但没被我突然提起来的速度所震慑,反倒更加凶猛地朝我扑来。我并没有从他身前过去,我的计划失效了,因为我右腿的膝盖正碰上他左腿那块宽大的膝盖骨。我一时泄了力气,眼前一片雪白,伴随着耳鸣,一阵失神过后,右腿传来的剧痛让我站不起来,我躺在地上痛苦哀嚎,或许说哀嚎不大恰当,我从未真正哀嚎过,那让我觉得尴尬。所以当时我大概是强忍着痛苦,希望借着紧咬的牙齿撑过这段阵痛。篮球场上不少有这种事发生,撞上了休息会儿就好得七七八八是常态。可那天的我在地上躺了许久,大概好几分钟,我一动也不能动,周围的人才意识到出了问题。王五这时候跑到我身边,一副痛在他身上的表情。他和周围的人打了声招呼,说要送我去医院。好在我们是在学校的球场,你知道的,学校周围大概都有一所医院。他给我父亲通了电话,医生检查出了结果,右腿膝盖轻微骨折,有内出血的症状。篮球的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

“被那么个矮冬瓜撞骨折,你真是出了个大丑。”

检查结果出来后,王五拿着病历单对着我开玩笑,只是我不觉得多好玩儿。他不知从哪弄了把轮椅,让我坐了上去,医生说得住院,所以我必须在这张椅子上等我父亲过来。王五看起来丝毫不担心我的伤势,远不及在球场上的表情那样让人感动,他只是一直漫无边际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叫我写出来,我也记不得了。没等我父亲到来,他便说有事要离开,不愿在此多待,我也没有留他。

医院里的时间大概和外界是有所区别的,它显得更为混乱无序,繁杂冗长,又稍纵即逝,到处都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衣帽,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你总摸不清时间如何流逝。在这种境况下,父亲走到我跟前。在这段等待的时间,我幻想着见到他的场景,像导演那般一次次推到重来。他对我是极好不错,但在某些方面上,我的确需要一个母亲。

“你他妈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如果没有那两个脏字,纸上这句话显得那般温柔。他给我办理了住院手续,一脸烦躁,似乎有什么事正在催促他,据我所知,他今天不需要上班。我被父亲推着来到病房,里面还有其他人,想到要和陌生人同眠数日,我便痛苦不堪。等我环顾四周,发现病房内的三张床只有一个人,意味着我可以在剩下两张床随意挑选,这让我快活不少。而当我看到病房内躺着的,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孩,痛苦再次来袭。只是当我仔细观察她时,我发现她的眼睛紧紧阖上,若只是一般睡觉的神情倒也不显得奇怪,只是那眼皮实在是难以形容,上眼皮长得吓人,将下眼皮牢牢覆盖,而这个年纪的女生最惹人怜爱的睫毛却好像从未在眼皮上出现过。这时候我意识到,她或许是个盲人。而盲人不小心摔断手脚,再正常不过。她躺在最里边,靠窗的位置,我在她旁边那张床躺下,搁在平时,我大概会选门口的那张,可她什么也看不见,想到这儿,平时那股恐慌躁动的情绪便再未侵扰我的内心,我和她有某些共同的东西。我的膝盖因内出血肿得厉害。

“真肿成包子模样了。”

父亲好像已过了烦躁的阶段,说了这样一句话跟我开玩笑,我有时候真怀疑王五是不是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和他待过一段时间。父亲见我不说话,就站在门外等医生来给我抽血去了。我能借此间隙观察一下旁边的女孩,这是我的习惯。抛开她的眼睛不谈,她的确相当可爱,脸蛋圆乎乎的,皮肤或许因常日不见阳光白皙如雪。与我印象中的残疾人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瘦弱,反倒有些微胖。她的左腿正被一根绳子挂着,抬得很高,除了这,她一动不动,大概已经睡着。医生进来的时候,我应该正盯着她看,也是一动不动。

“怎么样,是个好看的妹子吧?”

我听到声音转过头去,感到一阵难堪,让我不敢抬头,差点儿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医生说话也不温声细语,明明是开玩笑的话,但声音却很严肃,什么都不像我的印象之中,除了周围的白颜色以外。医生给我抽了一大脸盆的血,然后将我的右腿高高挂起,就像旁边的女孩一样。他走的时候说,还差两毫升就破了他们医院的内出血记录了,以此来说明我受伤的严重。我想起了那个矮个子,我那时候是真的在讨厌他,一想到他那油腻的头发,我便恶心得不可复加。若是他再高一点,我便不会这样了。可我没有这么说出来,我永远也不会这样说出来。

父亲在抽完血之后,给我留了吃饭的钱便离开了。他走时问我,要不要他陪着我。其实我希望他能留下来,但不是以我要求的方式,我希望他能自己留下,就像我印象中的父亲二字一样。我摇摇头,摆出一副悲伤的模样,期待他能在看到之后改变主意,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早已走出门去。房间内,就剩我,和我旁边那位漂亮的盲人女孩。她竟也和我一样,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不用说,这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一位十几岁左右的盲人女孩是很难自理生活的,更何况她还断了一条腿。事情仿佛已经结束,一天好像已经过去。什么都平静下来后,黄昏已逝,黑颜色包裹着病房,包裹着我。那一天的记忆到这就断了线,可能因为我已沉沉睡去,又或许那天除了这些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值得经历。

第二天,我是被护士轻摇醒的,她来给我打针,说是为了消炎。她推着小车,上面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瓶装液体,我真怀疑是不是所有液体输到我血液里来都是用来消炎的。她在给我打完针后说,住院需要验大小便。我被这话吓得不轻,忙问她怎么取。她笑说:你自己拉出来取一小勺不就行了。我苦笑几声,点头说好,她已离开。

我发现隔床的女孩已经醒来,可能已经听到我和护士的谈话,正笑得开心。

“你笑什么?”

“你和她说话好笑啊。哪有人问怎么取的。”

其实她的声音很好听,只是我一般只在意人们说话的内容。那时候我没有察觉到,因她的一句话而产生的厌恶之情,自然,那会儿我还未曾摆脱害怕女性的状态,只是谁会害怕一个残疾人?还是断了腿的残疾人。现在想来,那盲人女孩的声音的确很悦耳,甚至对于写下这些的我来说,记忆犹新。

“我又没住过院。”

说完,我看向她,奇怪的是,听到这句话后她便收敛笑容,貌似回忆着什么,微昂着脑袋,不再和我说话。气氛诡异地沉默起来,我才意识到刚刚那句话或许中伤了她,可现在道歉会不会太晚了些?要是刚说完立马道歉就好了,不,要是不说那句话就好了。我暗暗后悔,在心里将时间回溯了无数次,想着若是没有那句话,我和她会怎样接触下去,或许有一段感人的故事也未尝不可,但就是没有想过补上一句迟来的道歉。病房内的安静被我忽视,我始终沉浸在幻想之中,仿若洞穴之囚。当然,不是柏拉图寓言里的洞穴。我忘了是多久之后,我终究还是意识到了沉默带来的不适。

“你一个人吗?”

“是啊,你呢?我看不见,你身边好像也没有别人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想来那句话大概并没有让她在意。

“我母亲离家出走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父亲又很少陪我,所以一个人”,我这样说。

“我和你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父亲,只有母亲陪着我,但她太忙了,想必养着我确实很累吧?”

“嗯,可能吧。”我这样说

“父亲是什么样的?”

“你是说长相?”

“状态啦,我又看不见,问长相做什么。”

“我不懂,什么叫状态?”

“你真有点笨,就是有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呀!”

我从未遇过这种问法,一时间回答不上来,想了好一会儿。

“就是有那么个人,不好也不坏,还养活着我。大概是这样吧。”

“什么啊,真无聊。你这人真冷血。”

我被她说得有些恼火。

“我才不冷血,算了,不跟你这瞎子计较。”

呐,看看我当年都说了什么。不过她并未因此生气,甚至连一丝悲伤的迹象也没出现,反倒是笑了笑,不再与我多语。时间已过正午,外面的阳光正刺眼,我不知道她被阳光所照会是什么感觉,是否像我闭着眼睛躺在阳光之下还是感到刺痛,是否解释了她为何常常盯着窗外,微昂着脑袋。我感到她的悲伤,为此湿润了眼眶,不仅如此,我感到自己的忧郁,并自己怜悯自己。现在看来,这只是一种傲慢。

“你母亲,怎么走的?”她问我。

“我不知道。那天我和父亲刚进屋子,平时母亲都会出来,可她没有,卧室关着灯,我隐约从门口看见母亲的脚。现在想起来很奇怪,父亲好像预知了什么一样将我关在厕所里,接下来我听到父亲的咆哮,我想出去,可父亲不许。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以后,父亲告诉我母亲离家出走了,对外宣称离婚。”

“可我们刚认识,你就告诉我她是离家出走了。”

“正因为你是陌生人吧。”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你想她吗?”

“不,我不想她回来,我现在过得很好。”

“一开始就这样?”

“一开始就这样。”

“你母亲死了,是自杀的。”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搞错的,虽然我从没见过你,甚至根本没有眼睛。”

“说得跟真的似的,有什么证据?”

“比如我不用问也知道,你母亲情绪无常,阴晴不定,好的时候自然是极好,坏的时候自然是极坏。”

“你怎么知道的?”

她狡猾地笑:“因为我用眼睛换了超能力。”

“滚吧你!”

我一时心烦意乱,不由得再次回忆起那晚的细节,想起那只带着血痕的塑料茶杯,我想,若母亲真的死了,为什么不是被父亲杀死,而是自杀?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一声,因为这太荒谬了。不得不说,我幻想过亲人的死亡,那明知是假象却依旧真实的悲伤。不论你们相信与否,这样的悲伤常使我感到骄傲,因此,幻想母亲的自杀,这样的悲剧,让我有了被人心疼的资本,沉痛于我的意义在于沉痛背后所带来的怜悯。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沉浸于怜悯之中,忘乎所以,忘乎思索母亲离开的真相。

父亲来过一趟,就在我和女孩的对话结束不久之后。他问我要不要从家里带些东西,这问题对我来说相当有难度,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我住院都必须带着的。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然后假装不经意地大声说话:带本书,《人间失格》。其实我平时不看书,或者说看书也不过为了贬低周围人的嗜好,我将除我认同的娱乐以外的娱乐定义为低俗,而我所认同的娱乐,说来好笑,很简单,就是为世界所认同的,有价值的艺术作品,可我真正欣赏什么,我一无所知。我窃以为,《人间失格》是部能体现自己高超艺术鉴赏水平的小说,后来这本书在互联网上被贬得一无是处,我懊悔不已,便再也不提与之相关的事物,与外宣称我最爱《百年孤独》,即便对我来说,所有我读过的小说里,我的确最钟爱这本。

“你爱看书?”

“当然,手不释卷。”

“我不信,你看起来不像。”

“你连看都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像不像。”

“状态,人都是有状态的,就像灵魂的形状,你是什么人,就有什么状态。”

我有些棘手,接不住她的话茬,只能抓耳挠腮,寄希望于她能继续说点别的什么。好在我没有等到她转移话题,等到了王五,呵,差点忘了这好哥们。他给我带了些水果,我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他说是他母亲叫他过来一趟。我和他从小相识,双方父母都互相认识,不过与所有人一样,他们并不认识我的母亲。

“你和别人说了吗?我被人撞伤这事。”

“放心,没说,被他们知道你被一矮子撞成这样,不得被笑话死,我这人最讲义气,不会让你吃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讲义气,但我知道他话很多,很啰嗦。

“你倒是个奇葩,不关心你腿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倒是关心我会不会往外说。”

我笑了笑,这句话让我心情不错。我和王五的兴趣其实并不投机,所以和他一起时,我俩通常是去做些什么,不是说些什么。很快,他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女孩身上。

“你是个盲人啊,很艰难吧。”

“还好,出生就是这样。”

“怎么不见人陪你?”

“母亲得赚钱,今天她不上晚班,晚点会过来。”

“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躺在这儿就好。”

“阳光刺眼吗?我帮你把窗帘拉起来。”

“不用,我喜欢晒太阳。”

我忍不下去了:“你消停点儿吧。”

王五突然将脸凑到我耳边:“可怜的盲人啊,平时不常见的,这种人你对她稍微好点就死心塌地,有个盲人女朋友也很好啊,你喜欢吗,喜欢我就不跟你抢了。”

“滚吧你,滚出去!”

我将他轰出门外,急忙看向女孩,发现她正若无其事地昂着脑袋,我不知道她听见没有,我听说盲人的听力通常都很好,这是真正用眼睛换来的东西,可我此时多么希望这是谣传,我只希望她们不仅眼瞎,干脆耳聋也好,当然,不能一点儿也听不见,只是不能听见我们常人的悄悄话。

王五已经离开许久,她没有说话。我想起住院需要验便的事,于是费了些力气从床上坐起,轻轻将挂着的左腿放下来。我感受到膝盖骨里传来阵阵瘙痒,与疼痛有些区别,这让我有些惊慌,可见它只是停留在瘙痒,并没有过度到我忍受不了的疼痛上去,我就没有多想,扶着墙,强撑着用左脚蹦着去厕所。我脱下裤子,拿着护士给我的小瓶子,有两个,很有意思的是,区分大小便的方式是瓶盖下方有没有挂着一支勺子。或许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小腹一整天都没有胀痛的感觉,况且医院没有马桶,蹲厕于我来说太不方便,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是打死也不会用有勺子的那只瓶子的。我将堪堪装满底部的瓶子用三层纸擦干,换了五次纸,又将其放在一边,用洗手液洗了七八次手,才拿着瓶子又蹦着从厕所出来,将其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等到我再次将左腿挂起,那股疼痛好像迟到一般迅猛来袭,我不忍发出惊呼,连忙按下床头的闹铃。疼痛持续了好一会儿,我那时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正死死咬住牙齿,憋出来一身冷汗。护士竟还未到来,我又多按了几次,等了好几分钟,才看到一位颇显年轻的陌生护士走进来,戴着口罩也能看出是个漂亮女人,我的疼痛好像缓解了一丝一毫。她问我刚刚做了什么,我如实奉告,她似乎有些拿捏不准,安慰我几句后,叫我不要乱动,她会去叫医生过来。她刚起身,看到病床旁那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小瓶子,迟疑了半天。

“那是,尿吗?”

我说是的,接着发出一声类似娇喘的怪音,但声音极小,想来她并未在意。

“这个得送到三楼去,你记得送啊,没人就找陪同人送。”

说完她逃也一样离开病房。我此时觉得那盲人女孩大概率是听到了王五和我的对话了的,因为戴着口罩的那位漂亮护士,看不见其他五官的情况下,那双眼睛里的嫌弃那般显而易见,或许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她有做很好的掩饰,但徒劳无功。那对于看不见的女孩来说呢,平时总被我们忽略的噪音莫非也是她世界里的纷纷扰扰?

医生走了进来,对我的腿摸了半天,他说又出血了,但问题不大。他走时郑重提醒了我,若是再这样动,很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我问他是什么后遗症,他说了三个字:老寒腿。我听到邻床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

“你可不能动了,不然未老先衰了哦。”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俏皮,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想法,问她:“为什么喜欢晒太阳?”

她却反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一年中你最喜欢哪个月份?”

“七月吧,放暑假,还能吃冰激凌。”

“现在是四月,我最喜欢四月,也最讨厌四月。它太多雨水了,就像有好多说不完的话一样喋喋不休,难得出一次太阳,就像老太太难得停下唠叨一样。”

“什么叫最喜欢也最讨厌四月?”

“因为我觉得我和它很像啊,这个你就不懂了吧。”

我的确不懂,她的话总是显得神神叨叨,难怪那些算命的都是瞎子。此事过后便是些无意义的闲聊,后来我和她相处还算不错,有时也会说说笑笑,但都浅尝辄止,她貌似不愿和我有太多交流。我也见到了她母亲,若她俩不说话,我会以为那是她奶奶,银丝如瀑。我常观察她和她母亲,毕竟我也无事可做,书送来后我就没看过,我也不知道在一个盲人面前装看书的意义是什么。她俩常说些悄悄话,我发现她并不如我印象中那样,她有时很温和,像只熟睡的猫,有时很冷漠,像炸了毛。日子这般无聊度过。父亲后来没有来过医院,那只装了液体的小瓶子还摆在我的桌上,我只能尽量避免去看它,将其与那本《人间失格》放在一起,我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书,我将其归咎于那瓶液体。

这段日子里,窗外常下着雨,没日没夜,偶尔能在午后瞧见阳光,也只有那时候,我能看到盲人女孩微昂着脑袋。我并不觉得她像四月,起码她往往沉默并不如雨水那般喋喋不休。我偶尔能看到她母亲夜里过来,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手上,用塑料桶给她洗头发,我那时注意到她平时被刘海遮住的眉毛,那紧闭的眼皮仿若牵扯着双眉,将她的额头紧紧皱起,深如刀琢。这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说实在的,我总羡慕这个没有眼睛的女孩,我羡慕她的头发总有人清洗,有人会将她紧皱的额头温柔抚平,我甚至羡慕她的悲伤,羡慕她受人怜悯,我为之深深羞愧。

后来我受不了这些日子,别想太多,我只是受不了一头油腻的头发。给父亲打电话要求办理出院手续。他很快就过来了,来一趟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医生说我现在出院会有风险,但在家修养也未尝不可,只是千万不能剧烈运动。出院过程异常顺利。我很奇怪,住进来时他们便说过,住院验便是必须的,可那瓶液体至今仍放在我床边,到现在即将离开,也无人过问此事。父亲去办手续的空档,我将两只小瓶都丢进了垃圾桶。我看了一眼盲人女孩,窗外正阴雨连绵,她低着头,掰着手指头。好像与平常一样,并无不同。

“我就要走了,会想我吗?”

“不会。”

“你看,冷血的是你才对。你说你像四月,那五月到来时,我给你带束花怎么样?”

她抬起头,转向我,好像复明一般:“我不喜欢花。那将眼睛如鲜花般摘下的死亡,永远无法企及我的双眸。”

她又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我也讨厌她,我不能像她这样浪漫文艺地说话,只因人人都怜悯她。我在父亲的搀扶下走出住院大楼,楼下人来人往。楼外的马路边有诸多餐馆,我出院时正值中午,那儿火热得不行,人声鼎沸,不知何处的何人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好像是在叫人,又好像是在揽客。早餐店到现在仍忙得不可开交,好多打着伞的男女站在门口,等刚出笼的包子,你能站在这边闻到那股淡淡的肉香,带着面粉发酵的味道。隔壁的炒饭店,你能隔着玻璃看清厨师拿着勺子在锅里颠来颠去,金黄的饭粒那般刺眼,如同阳光。车辆慢悠悠驶过,不忍溅起水花,弄湿行人的衣裳。我看到不远处停着几辆救护车,有人从车里下来,挂着彩,一脸哀怨。身后有人同我一起出来,同样挂着彩,一脸渴望。我和父亲正准备走出去,一声巨响,人人都停止脚步,楼上下来了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原来是那个盲人女孩。或许从没有见过美丽的她,只觉得常人的死亡也如鲜花般浪漫。世界突然乱成一团,声声入耳,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听不见。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色在雨水的折射下亮如明镜。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五月了啊。我只记得下了好久好久的雨,不记得四月。其实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晓,但关于盲人女孩,只能告一段落作罢。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母亲去哪了。他告诉我,母亲死了十年了。

此后几年,我内心于女性的忌惮越发强烈,我依旧贬斥着身边人的喜怒,一边跌落谷底,一边高高在上,我说自己滑稽可悲,可滑稽可悲的人不免高尚,还多了几分可供享受的孤独。后来我没有听医生的话,去打了一次篮球,于是右腿留下后遗症,并非老寒腿,但再奔跑时,右腿便时不时瘫软,使不上力气,我也因此放弃了篮球,后来我才发现,那竟是我与外界唯一的沟通渠道。我的学生生涯称得上可圈可点,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批又一批,不过王五始终在我左右,无论到哪。我考了一所还算及格的大学,你知道的,所谓及格的大学就是不能与人说出大学名称,但其实还算可以的大学。王五和我考入同一所,且恰好同一宿舍,戏剧性的巧合在一段时间内让他兴奋不已,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好像一眼望穿了我俩的人生尽头。宿舍另外两位室友很沉默,你不理他他也不理你,我自然不喜这样的人,而且总让我想起那盲人女孩。大学几年里,我常窝在寝室里,除了王五以外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知是什么让我愈加沉默,好笑的是,我一边鄙夷宿舍的另外两人,一边又和他们融为一体。

有天夜里,我正坐在宿舍门口,感到时光的无趣,时不时把玩门上的风铃,听玻璃晃荡的声音。有人敲门,我打开,是王五,带着演员标准的坏笑,问了我一个突兀的问题:

“你这么多年没谈过恋爱,想不想体验一下?”

“怎么,给我介绍女朋友?”

“不,大学里的女生毫无乐趣,而且发展速度太慢,我带你体验直捣黄龙的乐趣。”

坏笑成了淫笑。

“你想带我去那种地方?”

“不是,我说了,恋爱体验,卖艺不卖身的,就跟古代的高级青楼一样。”

我问他卖的什么艺。他笑得更坏了,勾了勾手,示意我靠近些。

“那取决于你啊,朋友。”

其他两人望了过来,但又没有过问,眼神闪着怪异的光芒,我怀疑他们也是盲人。我不擅长拒绝别人,尤其是王五,我害怕他们失望的神情,更不知为何这会使我受到伤害。我猜我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王五是了解我的,他完全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也是了解他的,他不过是不想一个人去那地方罢了。

“这样,你陪我一起去,只是看看那里的女生好不好看,到时候不管如何,我们都说不满意然后出来,然后一起去外面吃顿饭。”

这样最好,我欣然同意。我大概猜测,他会带我去按摩店或是私人影院一类的地方,在不知哪里受到的教育里,这些地方都和印象中的门户人家差不多。我从未去过那里,王五倒是常去,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跟着他过来。王五与我对女性的观点讨论过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只我俩的结论是完全相反。我因对女性的惧怕而生的尊敬之情常常被他取笑,他说:你若是被杀,凶手绝对是女的。我不置可否,甚至总幻想被一位漂亮女人杀死,如猪如狗一般被踩在脚下。

我俩坐车走了很远,停在一处热闹的街道旁,他说到了。我四处张望,哪也不像烟花柳巷的样子。只是热闹的街道之后是一座破落的小区,黑夜蒙蒙,小区内竟是无一点亮光。我向王五提出了我的怀疑,他肯定了,就在那小区里面。我跟在他身后,转过若干狭窄的过道,走上一截老旧的木楼梯,我终于感受到灯光的刺眼,还闻到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想来是到了。还没从楼梯走到平地,我就看到上面有人正乐呵呵地看着我俩,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手臂有一条不明所以的条形刺青。我有些发怵,王五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必担心。他俩见面后很是熟络,点头哈腰的,那男人掏出烟盒,给了王五一根烟,他准备给我递过来,我慌忙摆手,我看到他错愕的神情,那时我把它当作是愤怒,一时间我急得快要哭出来。

“不用,他不抽烟。”

王五给我解了围,我多么感谢他。那地方面积不大,像旅馆的一层,长走廊两边是房间,走廊是白色但肮脏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品,灯光也只是普通的灯光,没有彩色的霓虹灯,与我印象中的大不一样,到现在,我没见过一个女人,这让我的紧张缓解不少。那个有纹身的中年男人正走在我俩前面,我走在王五后面。他把我们带到走廊的尽头然后停下,面向我俩,王五此时站在我左边,我俩都正好站在一扇门前。中年男人叫王五去左边的房间,我正要跟他一起,谁知被拦了下来。

“他和我一起吧。”

那中年男人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还是分开吧,免得两人抢起来。”

王五听到此话不再多语,对我点点头便进去了。我不知男人嘴里的“抢起来”是什么意思,但大概是抢女人的意思,我以为我会对此鄙夷,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笑了出来,一反常态地,若无其事地走向另外一间房。房间内的陈设相当简单,墙壁上挂着一块大屏幕,几乎占尽了一整面墙,然后是一张床,和酒店差不多,白色的床单,床垫很软,上面摆放一张浴巾。房间左侧是浴室,一股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从里面传出。与外面的灯光不同,房间内的昏暗被深红色的光线衬托着,莫名使我感到兴奋又安心。我坐在床上,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中年男人又走了进来,带着一个女人,他问我:满意吗?我听到心脏有节奏的快速跳动,手心已被我握出汗来。我没有立即说话,拿出手机,想问王五怎么处理。结果我看到一长串信息,信息的内容我便不写下来了,总之就是,他没能抵抗住诱惑,便点了一个女人陪他看电影,还问我点了没有,叫我如果没有就去外面等他。我看着手机说不出话来,那中年男人就站在门口,和一个女人一起,我说过,我不擅长拒绝,于是我点了点头,也不确定点头是什么含义。之后男人便笑呵呵地走出去,将房门关好。我有些心虚地望着那女人,灯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模糊分辨她的情绪,好在我感受到她的笑意。她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遥控器,屏幕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我发觉我只能凭借本能行动,这让我好受很多,起码我不用去思考应该如何将手摆放,我已忘记手在何方。她背对着我,我悄悄望她,她的穿着也不符我的印象,虽然不至于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也不是衣不着体。一条黑色百褶裙,肉色丝袜,白身红底高跟鞋,一件利落的粉红短袖,似乎并无何不妥。我闻到一股发香,不知何故让我情欲绵绵。

“你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文,文艺点的吧。”我猜我说话几乎没有声音。

她好像笑了一下,我不确定,她转过来看着我:

“什么?”

“哦,我说,那个,喜剧吧,我看喜剧。”

这下我已确信,她的确笑了,我又感受到那股对女人的惧怕,我根本不知她在笑什么。我害怕黑暗下的沉默,尤其面对女人,于是想方设法说些什么:

“你们这儿,具体是什么流程?”

“什么?”

“没,没什么。”

呐,写下这些的我正开怀大笑,还不知怎么的,发出一声类似娇喘的怪音。

“你真有意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我只能嗯一声。我很诧异,她似乎对自己的职业没有丝毫不耻,她们莫非没有羞愧之心?

“没关系,躺下来,我给你按下摩。”她声音很温柔。

她脱下鞋子,坐在床头,盘着腿。我看着她,不确定是不是要我躺上去。

“过来呀,愣着干什么?”

我有些不适,说实在的,我很想躺上去,但又觉得这并不太好,没错,就是不太妥当,但似乎没什么不对,我来此不就是为了此吗?这儿又没别人,那又有什么是不妥当的?她吗?莫开玩笑了。于是我躺了上去,枕着她的腿。她轻轻按揉我的额头,如同抚摸雕塑。我闭着眼睛,不敢看她一眼。身前的屏幕正放着电影,里面传出男男女女欢快的笑声,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我感受到她的鼻息,轻柔的,瘙痒地,如音乐般浮在我的面门。我正渐渐放松下来。她散着头发,发梢时不时碰着我的耳朵,我怕痒,偏过头,她似乎有所察觉,于是我再没感受到她的头发。按了一会儿后,她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下摸了一阵。

“你真瘦啊。”

“嗯,不怎么运动。”

“这不行呀,得多吃饭多运动才好啊。”

“嗯。”

她继续按着,不再多说什么。我几乎快要睡过去,她很好地控制力度,让我舒适,又不至于疼痛。放松下来后,我才发现我闭眼的力度有些重了,感到眼皮有些疲惫,于是睁开眼。她没有看我,我能看到她的下巴,还有不知是否故意露出的半截胸脯。或许她有所察觉,她低下头,看着我,笑了一声,继而抬头看着屏幕。过了不久,她将我的头轻轻扶起,放在枕头上,站起身来侧坐在我旁边,翘着腿,捻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然后按捏我的手臂。我看完她做这一切,忙偏过头,我忘了我已经偏了几次头了,也不知躲避什么。她似乎又笑了,我依然不知她在笑什么。

我听到她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俯下身子,整个人瘫在我身上。

“我有些累了,让我休息会儿吧。”

我好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问我可以吗。我不知道她在问什么,我又该应允什么,有种直觉告诉我,或许应该点头?她慢慢将身子上移,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有两样东西正抵着我的肚子,这让我的下体一阵膨胀,她将手放在我脸上,用指甲轻轻剐蹭我的脸颊,继而向下,向下,直至尽头……

我不愿多说,你们想必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过程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难以接受,反而让我内心发生了些许变化,只是当时的我并未察觉。结束后,我静静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正抽烟,看到我正发呆,于是向我递了一支,我下意识想拒绝,可又将话憋了回去。那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的不适似乎消失不见,我接过她的烟,问她能不能教我怎么抽。

“你还不会?没关系,很简单的。”

她好像和我一样,不知道怎样拒绝,我发现不管我叫她做什么她都一脸笑意地答应,并立马完成,眼里充满了谦卑与尊敬。我在她的指导下吸进了人生第一口烟,不像电视里第一次抽烟的人,我没有被呛到,反而肺里一阵舒爽,本还有些紧绷的身体一瞬间放松彻底,只不过大脑昏昏沉沉,浑身无力。我几乎是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种感觉。

时间到了以后,她走了出去,温柔地对我说了再见,还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我看着她竟有分不舍,但没有阻拦,只是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吮吸着香烟。我看着蓝色烟雾在我手上袅袅升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惬意。我发觉我内心那份对女性的惧怕正缓缓消退,在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温柔过后,那些曾让我害怕的特殊品质变了模样,我看到了它们原本的样子,寻常的,平凡的,随处可见的模样,我意识到我以为只会在我身上出现的事物同样也会出现在他人身上。

此后,我付了两人的账款,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王五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在房间里面的事,我不愿听这些,只是时不时附和一句,行尸走肉般回到寝室。我没有指责王五说的谎,我知道他只是没说出口,他自然是极清楚我做了什么,我没有指责他的资格。到时已至深夜,王五一进门便往床上蹿去,我却不管不顾想洗个澡,即便室友已经睡着。我在浴室尽量将声音控制到最小,等我出来后,发现王五已经睡着,打着鼾声,只不过声音不大。躺在床上后,我想尽快睡去,可那女人的模样难以抑制的出现在眼前,我想到那些香艳的画面,声音似乎都能浮现在耳边,我怀念她发丝的味道,像夏天的橘子汽水。我正沉湎于此,不觉任何不妥。

此后的生活完全变了样,我开始频繁逃课,对于老师的责骂也不甚在意,我肆无忌惮地在教学楼抽烟,看着路过的学生投来厌恶的目光,原先折磨着我的情绪正使我快活,我发现童年的快乐在某种程度的回归,我也做回了那个跟屁虫,我总是跟在王五身后,生活费不够用了就向父亲索要,我自然不想让他察觉我在学校做些什么,所以时不时还会找同学借钱,等我发觉不对的时候,我已经欠了诸多外债难以偿还,除非向父亲坦白一切,可我依旧满不在乎,我依旧不觉任何不妥。我更不会贬斥周围人的喜好,因为我正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情。

事情发生变化是很久以后,一节课上,我不得不去的那种课,因经常逃课,我的名字被老师铭记在心。我坐在一位女生的右边,王五坐在我的右边。对于老师的讲课,我满心不屑,时不时小声回怼他的观点,惹得旁边的女生呵呵直笑。我同样不知她在笑什么,但我却感到骄傲,她笑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为我发笑不是?我和她玩笑了几乎半节课,我察觉到老师的目光不时偏向我,我只觉得他的可悲,他如何能明白我的内心,若是他能明白,他只会对我投来怜悯的神情,我甚至幻想出他满怀歉意地看着我,向我认错,而我只会对他的歉意不屑一顾,如猪如狗一般将其踩在脚下。

“你知道小叶去按摩店的事吗?”

王五不知发什么神经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看着他,不用想,我大概是一脸愤怒。

“什么时候,你竟然去那种地方?”

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你别听他开玩笑。”

“哪有,他经常去呢,你知道他借了钱吧,不去那地方哪会借那么多钱啊!”

王五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话,他看着我,带着不耻。

“你真的好恶心!”女生这样说。

“我没,我没有,都是他,是他……”

“你还怪别人,不是他说出来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

女生打断了我,而王五呢,他满脸写着无辜。我又羞又怒,逃一般离开教室。我听到老师在后面喊我,我不再幻想他歉意地看着我,而是幻想歉意地看着他,又在我自己的幻想中看到自己的歉意被不屑一顾,看到自己如猪如狗一般被其踩在脚下。我回到寝室,如梦初醒,看到满桌的烟盒,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陌生,完全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那座记忆宫殿摇摇欲坠,下一秒轰然倒塌。

当天我便收到了处分通知,我被停了课。我在想停了课的学生还有待在学校的必要吗?我开始回忆近来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一次又一次发出类似娇喘的声音,我看到王五投来怪异的眼神,可我只是偏过头,不去看他一眼。停课后的几天,我一直觉得缺了什么,我思考了很久,认为首先缺的是王五的道歉,我时不时观察他,发现他若无其事,如平常一般早出晚归,也不再叫我一起,我想到刚进学校时他说要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也罢,我也不想再等,于是我找到他,想叫他去对那个女孩澄清我的谣言。

“可那不是谣言啊。小叶,你确实去过,不是吗?”

他是了解我的,他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讨厌什么,他用我最难以忍受的,不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了一句实实在在的真话。我走了回去,心情复杂。我已不想在学校多待,既然已被停课,干脆收拾东西回家住几天。辅导员也同意我回家,给我批了十天的假,因为我对他说我要自杀。回家的火车上,我哭了一场,静悄悄地,没有任何人看到,我看着火车满是污渍的玻璃上倒映出我的模样,我指着他说,这人真丑啊。父亲没有问我为何突然回来,不知怎的,此次回家,所有人见了我都不过问我为何回家,我以为是我将忧郁写在了脸上,一定是这样没错吧?我常表现出我的忧郁,正因为这才有那么多女性围着我,可怜我不是吗?后来父亲找到了我,让我得知了某些真相。他说王五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我以为是我去过按摩店的事,我羞红了脸,准备迎来父亲的痛骂。结果他说,是那老师太过计较,让我不要多想。

“王五是怎么跟你说的?”

“就是说你上课顶撞老师被停课了啊。不过你真的不用太在意,你从小就为人正派,做人也十分有礼貌,也没有抽烟喝酒的坏习惯,人人都喜欢你,不是好多女生总是围着你吗?都是因为这些啊,所以老师只是恨铁不成钢………”

父亲正欲滔滔不绝,我打断了他:

“她们围着我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可怜吗?”

父亲哈哈大笑:“你比谁都优渥,还成天乐呵呵的,谁会觉得你可怜啊?”

我愣在原地,附和着父亲放声大笑。我突然发现自己像只甲壳动物,你知道吗?我或许给自己编织了一层深邃的壳,但壳里面一片空虚,什么也没有。我发觉我生活在与他人无关的世界里,我看不到窗户,自然也不想看到窗户,身为洞穴之囚。

夜里,我迟迟睡不着,想着父亲的话,直至天明。我索性爬起来,走出门去。那是夏天,天亮得很早,我出门时刚过五点,街道清冷,雾气中满是灰尘。我走在街道旁,楼下是批发市场,卖什么的都有,都是些家用物品,电器,卫浴,光缆一类的。我路过一家店铺,店内满是墨色的玻璃,自我儿时起这家店铺就已开在此处,现在它依旧用着铁皮卷帘门,上面布了一层鹅毛厚的灰尘。此时门是开着的,有人正在里面吃着早饭。门口蹲了一只黑毛田园犬,看样子刚出生不久,十分娇小可爱,惹人怜悯,让我想到那个盲人女孩。它看到我,摇着拇指大小的尾巴朝我跑来,用牙齿轻轻撕扯着我的鞋带,一会儿又用舌头舔舐我的脚踝,我瞧它好玩,便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它昂着脑袋,闭着眼睛,我摸了一会,它又张嘴,想舔我的手,我把手拿开,它又将前肢高高举起,可很快因承受不住摔倒在地,它依旧摇着拇指大小的尾巴,没有爬起来,只是在地上撒泼打滚。我看了它许久,若是我本就品德高尚,为人正直,我看它会觉得它是因为这些而喜欢我,若是我一无是处,便会觉得它只是喜欢我。

手记完

我依旧坐在清吧里,已然看完这份手记,打了十数个哈欠,杯里的酒已经喝完,我又在吧台买了几瓶精酿啤酒,拿了几块冰放进杯子,人群依旧吵闹,灯光依旧刺眼。正觉乏味,我注意到门口又有人进来,是个女人,她向我走来,化了精致的妆容,我瞧着她的穿着,有趣,竟和手记里的按摩店女人一模一样,可据我所知,她们绝无可能是同一人,因为我就是在这儿等着她,我了解她,我当然是了解她的,我认识她很久……且慢,我真的了解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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