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西伯利亚的地方。人们把城市之外的大地一概视 为流放地。”诗人于坚的想法让我一震,原来我一直都居住在 流放地。
“在没有西伯利亚的地方。人们把城市之外的大地一概视为流放地。”诗人于坚的想法让我一震,原来我一直都居住在流放地。
“流放地”的表述引起了我的联想,苍山西坡的这片花海,是放逐野性的地域,还是安放心灵的地方?流放是一个有贬义色彩的词条,多少给人壅蔽之感,但这恰恰给了我进一 步深入的勇气。大地莽莽,人微如草芥,在杂草丛生荆棘重重的地域,每行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这就是这个世界建立起的秩序。而此地是无序的,凌乱而庞杂的西坡腹地,又一次迎来了流放者。
来西坡之前,我作了种种推测,只是一直没想到流放地。 人一旦进入这片地域.一些关于辽远与苍茫的感觉便如影随形,让人顿时高大起来。
流放。流连。流光。在西坡腹地行走时,我感到万分舒坦, 人一旦处于某片高地眺望远方,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远望 着群山,群山无序,河流无序,林木无序,云雾无序,一切都处 于无序状态,我的心也处于一种无序状态,这种无序让我迷 恋.一种脱缰的自由状态。在这个时节,众多的人冒着山高谷 深路险的危险抵达这片大地,个中的原由大多如我辈一般,要 在这群山之巅嚎上一嗓,让心底的浊气随着这一嗓子倾泻而 出吧!
我试图用文字为它们建立秩序,我一直在做着这种努力, 其实我们自己都是无序的。我们散行其中,在苍山看来,我们 与一颗砂石无异,我们只是嘈杂其中的一群动物,羊或者牛。世界是以一棵树的形式建立起来的,历史、生活、 家族、文学、城市、流放地都有它自己的根源和枝 叶.它们有着独立或者相对独立的渊源,根系庞大 纠缠,我们散行皆源于对美的摄取喜好。我的眼前 是一棵树,一棵伞状的杜鹃花,在它的背后,是一 片.我暂时以它为中心进行叙述。曾经有着一群画 家,在这里用笔和墨,以一棵树及树下的牧童、村 野为素材,集结成一本名为《画境漾江》的画册。在 这本画册里,我关注的不是花,而更多的是花下那 些人的生活状态.此刻我也一样关注着这里的生 存和毁灭——逝者的生存,生者的毁灭。生命的延 展是活的册页,苦难、忧愁、欣喜通过生活细节表 现出来,而我看到生活是一群羊争抢着放羊少年 手中的牧草。一群羊从山里回家来,回到乡村,回 到圈里,如此反复。生活就是不断地重复。笑容的 重复。苦难的重复。一些枯树还站着,一些枯树横 躺在地,一些树木枯了一半,还发出嫩红。
一棵杜鹃,伫立在这片草地中央.孤零零地站 成火炬,在它身后,是无数株杜鹃,正在接力绽放。 此刻,我眼中的树只有杜鹃,杜鹃将在这片地域成 为中心,我眼中的中心。风景一旦有了中心,魅力 也就有了爆点,一切就会变为有序。眼前的这棵 树,需要我仔细端详,需要更多的人仔细端详。它 为何在这里?我们围着这棵中心的杜鹃花树。大声 谈论着花的层次、花的态势,树的群体性、独立性, 野趣也随着这片山野传递。突然间想到一句话:放 浪于形骸之外。试想在我们工作生活的世界。有几 个人能够从容洒脱地大声呼喊?到这里.在这里。 我们对着一片山野大叫,不是叫,是吼,当着一棵 树评头论足,难道不是幸福?是的,最真实的生活 莫过于此。
杜鹃树干给我以豹的观感.我真实地看到一 群豹子蔚然成荫。杜鹃树皮与松树皮有近似之处, 只是略显松软,有法式小面包的触感,色调不一形 成豹子的斑纹。沿着树的纹理。思绪在这树问流 淌,流光轻轻洒落,形成一条明暗交错的线条。着 眼处的花和枝都被阳光点燃。哪怕是含苞的骨朵。 都赢来诸多的赞誉和目光。暗处的花自有一番姿 态,它们在阴凉中,激发更多的色素和勇气,与暗 影对抗。与大地对视,与光线对质,显得更为深厚, 人大概也是这样,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人面对苦 难时会更从容,更容易赢得肯定的。
我在肯定自己的想法的同时,又不断质疑。在 苦难中泡出的人除了坚强,还有自卑和强烈的自 尊。一不小心有可能会走向思维的极端。树木不一 样。树木达到一定的高度,就会有一些自然的力量 比如风比如雪比如灾害来告诉它,不能再长。人一 旦走人极端,往往就会失常。
树木的“向上”只是它本身的生存状态,而不 是它的精神世界。树木的世界是立体的。树木一旦 倒下,它的世界将被重新建构。我们眼里的树木都 是一个状态:向上。向上就是树木的存在方式。我 们的旅途,大致就是树木的生存形态的表象。路在 山间旋转向上,车头向上,人仰面朝天,这些情形 明显地存在于沿途之中。我们用行走的方式描画 着树的生存状态。其实描画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存 在。我之所以不断否定自己的想法是因为对这世 界认识太过浅薄,太过单一,很容易被眼前的事物 带向另外的方向,很有见风使舵的嫌疑。我的认识 就像在爬树,爬一截歇一下看一眼.再爬再歇再 看,有时会攀着分叉的树枝往边上走,发现危险后 才回头,最终不断向上,不断看远。
树木的精神世界太丰富,如果要想真正了解 它,只有成为一棵树。而人是不可能成为树的.因 此,树木的内心我只能通过一些表象来窥视。从目 前来看,我视界的中心就是杜鹃,苍山西坡腹地的 大树杜鹃,这种杜鹃生存的海拔范围大致在2000— 2500米左右。物种被限定在一定的海拔区域内.总 显得狭隘,人也一样,被圈囿在一个不大的圈子 里,视界肯定不宽。而这片杜鹃,在西坡创造了奇 迹,肆意成一片花海,将仅有的这点资源演绎成惊 叹。放眼而看,一种铺叠的气势犹如排比的文辞, 声势浩大,二片艳红。 行走中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这世居彝族的 村寨周围,唯有这些杜鹃能免遭斧斤之祸?细看整片杜鹃大地,松树、栎树、冬瓜树等几近绝迹,在旅 游并不发达的过去,人们肯定无此远见而刻意保 留,这无心或是有意之举,成就了今天的“苍山西 坡大花园”。据当地人讲述,此树枝干曲折,质软, 易虫蛀,不宜用于建筑,作柴薪火不烈,烟大。人类 活在现实中,生活并非每天都有美景.也许正是因 为这树毫无用处的原因,这些树才得以存留下来, 大概也有“驴粪蛋表面光”的不屑之意在里面吧! 大花园的杜鹃,开在当地人的审美之外,却开进更 多外乡人的期待里。
于是我猜:在看到周围的林木被斧斫刀砍的 时候,杜鹃肯定也有过焦急,也肯定有被砍折了臂 膀的,但它们也窃喜着,不管怎样,活着才是最值 得骄傲的。杜鹃以茕茕孑立的姿态长于这片山野, 向下以驳杂的根系紧紧号着大地的脉动,同时不 断扩大着自己的势力,漫山遍野发展党羽,那些后 起的林木再无法与之争锋。
随着山的拔高,空气冷冽起来,爬山带来的热 感被这冷冽消解了。我渐渐发现,在这枝干上出现 了厚厚的苔藓。 苔藓附着在枝干上形成特异的风景,在友人 世伟的镜头下,我发现了一只缘木攀爬的大熊,像 在采食花蜜。这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随着光 影的变换,熊一会黑一会绿,姿势却一直没变,明 星一般任凭我们相机的抚摸。在这只熊的启发下, 很多人包括我开始关注这些翠绿色的藓类植物。 在我的印象里,苔藓一般只在常年流水的潮湿地 方生存.在这苍山之巅无水可依的杜鹃枝干上,竟 然也有苔藓。再细细一看,苔藓的绿竟是永恒的 绿,手摸上去,那些脆弱的苔藓便随着触动碎落一 地,原来是干的。树衣,友人说。多么恰当的称呼! 虽然与我们作为食材的树衣截然不同,可杜鹃树 干上的苔藓提供了温暖的思考,是的,是温暖,在冷冽之中的自然庇护。
苔藓也有不同的色调。表面翠绿如葱,冉冉袅 袅如烟。翠绿之下略显黑.有着泥土的气息和面 相,给人以肥沃之感,与枝干接触的部分,丝丝缕 缕紧缠,如胶似漆,想一把揪下来还有一定的难 度.生命的力量在这枝头绽开,我好似看到了万千 的蛇游移于这片灿烂中。苔藓死寂的表面给我更 深层次的东西,它们不朽,这么柔弱的生命一直没 有化为飞灰定有其存在的理由!它们如何从水下 世界登上枝头与花争宠的?一种事物从阴暗走向 阳光,这种对立的环境是需要勇气的。
我暗自在想.有点想当然的意味在里面,这种 想是无据可查的。每到冬季,苍山负雪,朔风凛冽, 目力所及均为苍白掩盖,杜鹃秃枝败叶成了孤家 寡人,不免枝头睡雪,空山寂寂徒余风声。严寒下,雪衣渐重,再被严寒所迫,这雪便长上了枝头,雪下,一些类似苔藓的生命依附树皮的营养和积雪 的水分,积蓄力量,待春阳初放,便破冰而出,从容而妩媚地妖娆一阵子,但这毕竟是个水性之物,水分一干便随之枯萎,那些来不及褪去的翠绿,终只能空留遗憾,等待下一场夏雨了。
之所以我们误以为是熊的那团树衣.有着风 尘的味道,有着倦土的气息,不知蓄积了多少时光 的尘埃,才在几枝瘦干上成为巨大一摞,这“熊”摸 起来就有点凉意在其中,树的意象在枝头成为活 的标本。
山间矮草丛生,形成一些小型的零星草甸,我 们好似走进了草长莺飞的高原腹地。
草甸多位于林木稀疏处,山的向阳面,草与灌 木林分界处,形成山脊,阴阳两界风景各异,我们 被峡谷的风推着,渐渐爬上了西坡高地。此地已是 大花园的边界线了,杜鹃的脚步到此止步,其它林 木也到此止步,只有爱美的我们,还不停歇.翻越 一个台地,又一个新高地在前方,我们不断地超 越,殊不知还是未能登临绝顶,只能到这生命的边 界线凭空眺望,俯视整片花海。
从这往下看,原来能看清的一棵棵、一朵朵红 花全变成一片淡红,花的颜色在辽远的天幕中仿 似过了水的油画,滴滴淌淌的颜料在山间到处倾 泻,又好像有个纵火的狂徒,拿着火把这山头点一 下,那山头点一下,于是整个苍山都好像被点燃一 般。三月的杜鹃正当艳丽时,而在高地一看,我们 只能惊叹这片花确实远比镜头下的一朵花、一树 花更令人震惊的。
如果单看花.艳丽不若牡丹,清雅莫过于莲。 而西坡的花.你只有立于高地去看,才能看到花的 极致,才能赏到花的气势。看花,还要有地域的衬 托和看花的心情。我所要表达的是脚下的这片草 甸,草甸在赏花中实有衬托作用,这就是大自然的 秩序,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寓意,我们不 是常说红花还要绿叶配吗。
草,比树爬得更高.更懂得谦卑。它们柔弱纤细毫不张扬。它们的身体禁不起任何一个动物的 签名,而它们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弱势,去看更 为辽远的风景。在友人的众多图片中.我还是比较 欣赏那些以草甸为背景的景致.花的红与草的黄, 花的艳与草的枯两相比对,一种忧伤的美艳仿佛 一泓清泉,缓缓滑过心头,爬上眉头。是的,单纯的 看花总让人易忘,花也好,人也罢,结伴而行于山问,总会有些故事的吧?
伫立于西坡高地,我十足像个将军一般.指点 江山挥斥方道,览尽西坡风光,穷尽思绪的极限。 在我的后面,一座座山绵延起伏纵情铺展,漾起丝 绸一般的光泽,万千的杜鹃纠结成林,形成一面留 恋的墙,我想我是醉了,或许,这只是山之一角,花 海一束。但在云贵高原深处.杜鹃花便是由一个叫漾濞的小城发出的春光请柬!
来吧,为一抹萧然景色!
来吧,燃一山花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