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
——晏几道《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
谁能想到,昨日还是细雨绵绵,今日竟成了瓢泼大雨。大滴的雨珠自天上密密麻麻倾洒而下,屋瓦上砖地上腾起一片如烟的水雾来。河道里停满了未出行的船只,街道上只有一两个行人在雨中艰难前行,原本喧闹的集市也安静了下来。
这么大的雨,恐怕撑了伞也会全身湿透。这么大的雾,恐怕人站在对面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看不清脸。
莫子凡赶到春满楼时,鞋袜已经全部湿透,而月白色的长衫下半部分也溅上了泥沙,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可让他意外的是,他到了春满楼的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还有一些护卫神色紧张地进入进出。
此时刚到戌时三刻,应该还未到春满楼最热闹的时候,楼内却如此混乱,不得不让莫子凡心有怀疑。
他收了伞抖了抖上面的雨滴,将伞靠在门口处,然后随意叫住一个步履匆匆的丫鬟,一问才知道春满楼中好像进了贼,而且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好像还趁乱带走了一位姑娘。
莫子凡突然想起那个茶馆老板,心猛地一沉。他没等丫鬟通报和带路,就急急忙忙往内院走去。
刚进内院就差点被护卫当成贼人抓住,还好被一个绿裙小丫鬟救下。莫子凡是认识这个小丫鬟的,上次就是她带自己去的月兰轩。
“雪鹃姑娘怎么样了?”
莫子凡这个问题倒把翠莺问迷糊了。“雪鹃姑娘没怎么啊。”翠莺一脸疑惑地回答。
莫子凡看从翠莺这也问不出什么,谢过翠莺后便又快步上楼,直到推开月兰轩的门见到一位身着白衣却掩不住艳丽容貌的女子后,他才松了口气。
“莫公子今日很反常,”千离眯起凤眼瞅了狼狈不堪气喘吁吁的莫子凡一眼,“居然没敲门就进了我这月兰轩。”
莫子凡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便向千离行礼道歉。“是在下失礼,请姑娘原谅。只是因为在下在门口听闻春满楼有贼人进入……”
“莫公子可是在担心我?”千离打断了莫子凡的话,嘴角微扬问道。莫子凡竟不敢直视她那双亮闪闪的凤眼,“在下只是担心姑娘和那沈老板的约定。”
千离听了这话,眼睛瞟向了窗外,叹了口气,“有人去赴约了,但那人不是我。春满楼的确有姑娘找不到了,但也不是我。公子何不先坐下喝口茶歇歇。”
莫子凡心知千离又在故作神秘了,而他就算再心急,此刻除了听千离的话外也别无选择。他便整整衣衫坐在了千离对面。千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莫子凡。
看莫子凡气息恢复平稳,千离才开口说:“失踪的是白芷。”
“白芷姑娘?怎么可能……”莫子凡疑惑地皱起眉头,“什么人竟能将她掳走?”
千离微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人能把春满楼的姑娘带出去,除非她自愿离开。白芷是去赴我应该去赴的约了。而我毫不怀疑,那个自大的疯子会为他满手鲜血付出应有的代价。”
“在下不明白。姑娘之意是说白芷姑娘去见沈清容了?”
莫子凡昨日回府后便买通了贾瑶身边一个丫鬟,骗贾瑶服下能让她睡一整天的药。贾瑶是无法去见沈清容了,而千离也没有去赴约。他原本以为今日不会再节外生枝了,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我记得我刚来春满楼时,就听很多人说起白芷。而大家不仅和我说白芷是如何如何的美丽有才气,她们还提起一件怪事,那就是原本凤娘最偏爱的白芷居然失宠了。”千离没有回答莫子凡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莫子凡没有插话,静静等着千离说下文。“我原本以为是白芷不愿委身出重金想纳她为妾的贾员外,断了凤娘的财路,才惹恼了凤娘。后来发现我想错了。”
“贾员外家有悍妻,他不可能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的。而且在下听贾员外说,在赏花节之前,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见到白芷姑娘。”莫子凡接口道。
千离点点头,说道:“因为凤娘把她软禁了。但不是惩罚而是保护。青鸟的失踪对白芷的打击很大,凤娘怕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才出此下策。”
“白芷姑娘会做什么事情?她并不知道是谁害了青鸟啊。”
“凭白芷姑娘玲珑七窍以及她同青鸟的关系,她能察觉不出青鸟其实心有所属?她会猜不到青鸟一片痴心送给了谁?”千离反问道,语气不屑,似乎莫子凡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当她得知青鸟失踪,而本应该与她一起私奔的情郎却好端端地留在镇上,她就猜到了一切。只不过她并不确定,而且因为身份限制她也没有办法去查真相。可能原本还想依靠下官府,不过官府的调查结果让她彻底失望了。不仅如此,我怀疑老鸨凤娘也清楚青鸟的失踪是谁干的。”
“这又是为何?”莫子凡感觉事情越来越复杂,他似乎真的小看了这春满楼。
千离回答道:“我并不确定。但是两个多月前突然传出妖怪的传闻,直接指向沈清容,以及凤娘对春满楼丫鬟们下的不可去茗香茶馆的禁令让我有了这样的怀疑。”
莫子凡低头思忖片刻,然后说道:“那么告诉白芷姑娘青鸟被害真相,以及今日沈清容会出现在那条偏僻小巷子的人……”
“没错,是我。”莫子凡没有想到千离会承认得如此干脆。
“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莫公子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春满楼藏龙卧虎,以白芷的身手与智慧,若她执意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住她,而且即使在这样的雨天,她也能杀死沈清容,替青鸟报仇。”千离说。
莫子凡这下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白芷姑娘她为何要这么做?她可是这里最受欢迎的花魁……”
千离“哼”地冷笑一声,“莫公子是觉得丫鬟的命就不值钱了吗?”“在下并无此意,只是……”
“若是普通丫鬟,不在意很正常。但如果那个丫鬟其实是白芷的妹妹,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们是姐妹?”莫子凡大惊,但马上低下头隐藏了眼中的惊讶,问道,“雪鹃姑娘你可有证据?”
千离敏锐地察觉到莫子凡语气上的变化,不过她并没有多问,而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本来我只有七分把握,但白芷前去赴约,我便有了十足十的把握。恐怕她们二人是姐妹这件事情除了凤娘外无人知晓。证据嘛,就是那支金钗。”
提到金钗,千离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停顿几秒才继续说道:“那支金钗,我仔细检察了一番,发现很多有趣之处。那是一支双鸟凤纹金钗,我本只是觉得白芷佩戴那金钗有些违和,后来才发现那双鸟竟有细微差别,一只镶了银丝,一只涂了青色,一白一青,正对白芷与青鸟。”
听了千离的话,莫子凡一怔,然后微微摇摇头,似乎并不赞同千离,说:“只因一支金钗就判断二人的血亲关系未免太过轻率。况且‘白芷’是一味中药,并非是鸟。”
“没错,”千离却点头表示同意,“‘白芷’的确是药材的名字,但是莫公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春满楼其他姑娘的名字都与鸟有关,为何偏偏这白芷姑娘就与众不同呢?”
莫子凡回想了一下,似乎的确如此,他虽然不清楚这里所有姑娘的名字,但是这里老鸨的名字叫凤娘,其他两位花魁一位叫鸿舞,一位叫雅鹂,这他还是知道的,而且“雪鹃”这个名字同样也与鸟有关。
“难道说,白芷姑娘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我倒是觉得,白芷姑娘的名字可能并非‘白芷’两字,而是‘白鸷’。鸷,是一种凶猛的鸟,倒是很配她的琴声和她的身手。”千离说完,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惋惜什么。
“的确有这种可能,‘鸷’字过于凶恶,才换成了‘芷’。”
千离接着说道,“那支金钗是个俗物,也并非价值千金,但是白芷却视如珍宝,即使与自身气质不搭也要一直佩戴,只能说明这支钗子对她有重要的意义,或者钗子的主人对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除此之外,金钗应该被人改造过,相比其他寻常钗子,这支钗子更加锐利,质地更加坚硬。恐怕已经不是一个饰品那样简单,而成为了一个杀人的武器。用妹妹最珍爱的钗子去结果了那欺骗了妹妹感情还残忍杀害妹妹的混蛋,才算是真正为妹妹报了仇。”
千离自然不能将她偷听凤娘白芷对话的事情告诉莫子凡。不过现在莫子凡心中就算再有怀疑,他也只能接受千离的说法。
莫子凡一边惊讶于千离敏锐的观察力,一边仍十分在意白芷青鸟的身世。沉默片刻,莫子凡又问道:“那姑娘可知白芷姑娘和青鸟年龄。”
“我也不清楚具体年岁,只知道白芷应该正当花信年华,而且长了青鸟大概三岁。”
莫子凡听之大惊,起身就欲往门口走去。
看来莫子凡来南云镇不仅为了医治贾千金,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千离心想,不过,很可惜……
“莫公子这是要冒雨去哪?可是要去寻白芷姑娘?”千离问道,而她下一句话却让莫子凡愣在那里,“不过你去找她也无用了,因为白芷姑娘现在应该也是个死人了。”
“雪鹃姑娘何出此言?”莫子凡双眉紧锁,问道。
“莫公子可还记得白芷弹的那曲《广陵散》?曲中包涵的杀伐决绝与幽怨哀转,公子可还记得。或者我应该问公子是否还记得那位刺杀王相的刺客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莫子凡当然记得。他还记得那个故事中,刺客杀死王相后,把剑指向了自己,割面,剜眼,剖腹,身死。而那琴曲中的透出的意绝悲愤,难道说白芷在那时便已做好了为青鸟报仇后再自杀的准备?
“雪鹃姑娘,在下先告辞。谢姑娘为在下解惑,改日一定登门道谢。”莫子凡说着朝千离作一揖,然后转身离去。
千离则看着莫子凡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然不愿信她的话,因为他只知那刺客自杀却不去思考那刺客为何自杀。所以他不能理解白芷为何一定会选择那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
但是千离知道,因为白芷身上背负着责任,或者说她需要为春满楼守护秘密,所以她只要选择了动手去杀那沈清容,她就必然不能活在世上。她活着只会后患无穷,而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千离也知道,凤娘清楚沈清容就是杀害青鸟的凶手却没有动手,而是装糊涂,大概率是因为沈清容同官府的关系。因为背后的秘密绝对不能被官府知道,所以凤娘才不能冒险。
千离还知道,写信给“判官问天”的就是白芷。但是她仍看不清楚白芷,她既然已经做好亲自为妹妹报仇的准备,为何还要委托“判官问天”?
而现在这样的结局,究竟是自己利用了白芷完成了委托又摆脱了嫌疑,还是白芷利用了自己调查了真相然后亲自为妹妹报了仇……
千离想不明白。
外面的雨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当莫子凡赶到茶馆后的小巷时,衣衫几乎全部湿透。而当他看到偏僻的巷子中已经聚了一群人后,他就知道自己来晚了。
莫子凡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群人,似乎除了一两个是看热闹聚过来的,其他都是春满楼中的护卫。
他们守在巷口,不让他人随意靠近。莫子凡也只能尽可能往前面凑,踮起脚尖才看到了巷子里的情况。
只见巷子冰冷的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身穿赤红色衣裳,经雨水浸染,颜色愈加显眼扎目,一个身着素色衣裙,但那原本同雪一般洁白的衣衫上已经沾满了泥灰,很难想象躺在那儿的曾是一位仙子一般的人物。
莫子凡正想细看,却感觉身后突然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这股力量竟逼得他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才停下。不仅是他,整个人群都被这股力量冲出了一个缺口。
他疑惑地转头看去,却看到一个身披翠绿衫手举一把油纸伞的女子款款走来,仪态万方,婀娜多姿。
虽然看不清脸,但是莫子凡确信,此人便是春满楼的老鸨,凤娘。
待她走近,莫子凡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雨天,凤娘的衣衫上竟未沾染半点泥污,也未被打湿半点。
而凤娘没有在意他人或诧异或惊艳的目光,向前又走了几步,停在了护卫头领的面前。
“汇报情况。”凤娘问道,眼睛直视没有往巷子里看一眼。
“沈清容已死,一击毙命,胸口插了一把金钗,钗子上刻着‘问天’二字,而白芷姑娘应该是服毒自杀了。”
问天?
护卫一说完,不仅莫子凡吃了一惊,旁观的几个也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
那个“判官问天”?他也在镇上?他究竟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莫子凡只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才解开了谜团,此时又疑点重重。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听见凤娘又开口说道:“把白芷带回去。然后传消息出去,妖怪就是沈清容,而且在掳走并杀害春满楼某位姑娘后,被‘问天’斩杀了。至于这个沈老板,是时候去挖开他的竹园,有些东西也该着见见天日了。”
说完,凤娘没有多停留,转身离开。
莫子凡看看凤娘的背影,看看忙着收拾现场的护卫们,看看在一旁看热闹的群众,他突然很想笑。
但没有笑出声,脸上却被水打湿了,只是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