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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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深几许

文/良辰

〔一〕

露华宫中灯火幽微,自从刘骜死后,这宫中的宫女便就散了大半,仅仅一日,就再不复从前灯火通明的模样了。

我执了残烛一盏盏地去点亮,脚下灯火一晃,我便知道她来了。

她依旧盛装,肤色如玉,眉间一点朱砂似血,极简单的妆容,可我知道这已是她送我最后一程的最好模样。

我想起她当时只是一个小小舞女时,我总爱跟她抢这小小的花钿。

想到这里,我嘴角浮现一些笑意,唤道:“姐姐。”

飞燕闻言低眉叹了一口气,道:“合德,你可还好?”

我点头,说好。

两厢无言,最终还是我惨笑出声。

我说:“姐姐,事到如今,你还不让我死的明白吗?”

良久,飞燕才缓缓道:“你想知道什么?”

她的干脆反而叫我无言,我微微偏头看向窗外,其实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汉宫里的夜晚,以为它是灯红酒绿笙歌迭起不休,却原来也是这般寂静,如同永福巷的夜晚一般。

〔二〕

永福巷的夜永远都格外的静寂,只有梆子声一声一声地催人入眠。我在曼曼轻纱背后,看我的姐姐赵飞燕,不,那时她还不唤作飞燕,而是叫宜主。我看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妆容,终于,她贴上最后的花钿转过身来问我。

“这样如何?”

我说:“好,好看的紧。”

飞燕浅浅笑,这才如同十几岁的少女一般,而非满目算计。

我想着明日的歌舞,犹豫着问她:“姐姐,一定要……”

她神色渐渐地冷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非这样不可。”

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王氏家族权势滔天,班婕妤荣宠不断,她一个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如何在宫中生存。况且,进不进得去还是两说。

但是她仍然同我说,卫子夫可以做到的,她亦可以。

可是卫子夫不也是败在李夫人的手下么?而且宫中缺的从来都不是美人。

我默默地将心中的话压了压,我怕忍不住脱口而出,乱了明天她的舞步。

所幸,第二日黄昏时,有女官来敲门,她笑吟吟地恭喜我,并将姐姐所得的赏赐给了我。

“此为婕妤所赠,万望姑娘在宫外珍重一二。”

“婕妤?”我微惊,轻声念出这两个字。我不知道的是,姐姐做的或许比想象中的更好。

女官笑着点头应是。

我送她出门,在黄昏下她盯着我的脸眯起眼,她说:“姑娘生了副好模样,当真是后福无尽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去。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我很快知道了。

姐姐叫人托了信给我,只有寥寥的两字:帮我。

我知道她的意思,却不肯。宫门深深,我更愿意做个普通的妇人。

她出宫来见,在我面前,她褪去了一身宫装。我看见她身上点点的青紫,惊问:“这是怎么弄的!”

“叫皇后罚的。”相对于我的惊慌,她淡然地穿上了衣服,才说道。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三〕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我低声问她:“当年我入宫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这重要吗?”她终于笑了下,不过满含讥讽。

“我从来都没有勉强你。嫁给刘骜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为了一颗花钿而大费周折。”

“合德,我不过一介舞女,除了舞,便再也没有出色之处。你的容貌,便是我手里最好的刀。”

我退后两步,带动灯火轻跳,映出她一脸的戾气。

是了,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赵氏飞燕,舞艺卓绝。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况且,她还有冯无方。

我念着这个名字,心下一片柔软。

世人只知道赵氏飞燕身姿轻盈可做掌中舞,却不知道作这个“掌”的人便是冯无方。

我入宫不久便被封为婕妤,后宫里除了我姐姐以外,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变得慌乱。

就像淖夫人所说:“红颜祸水。”

从前殿传来淖夫人的话时,姐姐正在为我唇上打胭脂,宫女小心翼翼地回话只换来我姐姐轻描淡写的一句:“下去吧。”

我看着宫女松了一口气的神色便知道姐姐平日里是如何待她们的,就算她在那一个人面前装得再好,却也骗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拒绝了她再为我上妆的手,自己取了口脂点在唇上,殷红似血的唇色恰如一个将要欲行的阴谋。

我站起来,转过身,在姐姐的眼里看到一抹惊艳和满意。

她说:“合德,你很美。”

我抚了抚袖口的纹饰,淡淡说:“我不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冯无方。

〔四〕

未进宫的前一夜,冯无方出了宫瑟都未曾放下便来看我,我欣喜难奈,正要为他去煮茶的时候,他却叫住我。

他说:“合德。”语气里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转头,看见他隐含哀求的神色。

“你入宫帮帮飞燕可好?”

我顿时口干舌燥,一腔欣喜皆化作云烟消散,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看他历数飞燕入宫后的种种不易。

“……你进宫帮她可好?她着实不易。”他低低说道。

我站在原地苦笑,想要骂他姐姐与他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我不也是吗?

冯无方啊冯无方,你心悦姐姐可曾想过合德心悦你?

可你却要将我推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我原以为我会历数从前二三事,为了骂他也好,或是委屈也罢,他终究只看见身姿轻盈的姐姐,而忘了唱词的我。

良久,我将所有心事收敛,低声说:“无方哥哥,你替我奏一曲《凤求凰》吧。”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我瞥过头不再看他,只好拿起瑟弹奏起来。

《凤求凰》本是缠绵的情曲,却被他弹奏得满腹心事。

我哽咽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曲罢,我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可他充耳不闻,只一昧地问道:

“合德,你现在愿意进宫了吗?”

其实我早已经应承了姐姐,只是他这般问道,绝了我心头最后一点念想。

眼里,再无了星光。

〔五〕

我很快入了宫,抬脸的那一刻我在刘骜的眼里看到了一抹惊艳和欲望。

可是姐姐却在刘骜明里暗里的暗示中假装糊涂,她对我说:“恩爱若想长久,必定要激起一个男人求而不得的兴趣。”

“合德,我是为你好。”

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她的野心。她已经是昭仪了,可她依旧不满足。

直到鸿嘉三年,这个动荡的年份。

许皇后的巫蛊之术被翻了出来,一时之间,后宫腥风血雨。

而我的姐姐赵飞燕满脸欢愉地坐在宫中,听着宫女传报的消息。

或许许皇后很难相信,正是我的姐姐向太后揭发的消息。这个平时不招太后喜欢的女人,这一次却让太后甘心成为她手里的刀。

大概是女人真的很奇怪,涉及到了孩子的问题就会变得不顾理智。

太后知道许皇后一旦倒下,赵氏姊妹便会独大,但是她还是这么做了。

末了,姐姐还跪在刘骜面前,说:“班婕妤一向同皇后交好,必定参与其中。”

我听了不由好笑,那样高洁的女子怎么可能?

但有时候男人却偏偏信了,刘骜派人去了太后宫里捉拿班婕妤,幸好的是,太后还不算太糊涂,保下了她。

太后轻轻地呷了一口茶,问刘骜:“你是不是想立赵昭仪为后?”

〔六〕

我也是这么问姐姐的,我问她:“你是不是想当皇后?”

姐姐不说话,也是呷了一口茶。她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合德,入宫之前我便同你说过,卫子夫可以做到的,我赵飞燕也可以。”

我哑然。

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抚着我脸,她说:“我现在还要加上一句,卫子夫没有做到的,我赵飞燕也要做到!”

“难道你还想效仿吕后不成?!”我大声说道。

“有何不可!”她一挥袖,眼里有极盛的光亮,“合德,只要你愿意,天下就在我们的手掌心里!”

不不不,我不愿意。我流着眼泪后退,可她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是哭着跑出她的的宫殿的,撞见了来看姐姐的冯无方。

他看见我哭,吃了一惊,眼中疼惜之色一闪而过,我却看见了。

我低声唤他:“无方哥哥。”

他却后退一步,向我行礼。

“冯无方参加婕妤,愿婕妤长乐无极。”末了,起身时低声问了句:“你姐姐,可还好?”

我怔了下,半晌才淡淡道:“我不知道。”

“合德,若是姐妹口角,你让着她就是,毕竟她是你姐姐。”他皱眉说道。

我冷冷一笑,“正是因为她是姐姐,不该是她让着我么?”

他一时被噎住,愣愣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有想到一向温顺地站在他身后的小妹妹,有朝一日会这般色厉内荏地同他说话。

我偏过脸,不想再见他。身后的宫婢机灵,立刻上前托住我的手道:“婕妤,回吧。估摸着时辰皇上都在等您了。”

我点了点头,任由着宫婢扶着离开,宫墙转角处,只瞥见他匆匆赶往姐姐宫殿时的身影。

那一刻,残阳如血,雁声欲绝。

〔七〕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刘骜对我迷恋至此,后宫佳丽三千,除了姐姐,这后宫中没有谁再入得了他的眼睛。

可刘骜的宠爱时常叫我恍惚,恍惚得以为我本来就是个祸国的女子,夜夜笙歌,让君王醉在自己的温柔乡里。

许美人的产子叫整个汉宫上下都震了震,连我这个整日一昧同刘骜胡闹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姐姐身边的楚宫人告诉我的。

她笑眯眯地跪坐在下侧,说:“婕妤好容色,只是,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我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顺着她地话问道。

“婕妤可知,许美人在前儿为陛下新添了一子。”她慢悠悠地说道,看着我的反应.。见我兀自抚摸衣袖上地花纹不为所动,咬了咬牙把此行的目的给说了出来。

“……可是皇后娘娘不高兴。”

我冷冷一笑,只道:“她高不高兴又与我何干?”

这般说着,便是要送客了。

楚宫人忙行了大礼,“娘娘说了,若是昭仪不答应,便是有小人挑拨姐妹情深,她是定饶不了那人的。”

说着,她忽然叫人取来一把瑟,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我大怒,冯无方是那般欢喜她,她竟然要杀了他?

而我,就如他一般痴痴的欢喜着他,说到底,两个人都是傻子罢了。

我复而大悲,跌坐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怔怔问楚宫人,她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她才可以放过无方哥哥。

“婕妤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服下此药。”

她从袖间拿出一个纸包,将纸包中的粉末溶于蛊中递给了我。

我接过,无半分犹豫一饮而尽。

楚宫人走后,我躺在床上不多时便已经冷汗涔涔,一声又一声地呼痛声引来了服侍的宫婢。

后来脚步声错乱,来来回回有不少人走动,渐渐地,又安静了下来。意识朦胧之间,只听得赵飞燕和刘骜似乎在帘后说话,水晶帘弹跳间声音清脆,我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

“……那妖孽害的妹妹性命不保,水晶帘崩,陛下再犹豫下去,臣妾只怕是这祖宗基业都要被那妖孽给败坏了。”

“那依美人的意思……?”刘骜问。

“……”

“那就杀了吧。”她淡淡回了一句,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跳了一支舞。

〔八〕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昏沉,温和的光线照得室内格外温柔。

刘骜在不远处与人说话,见我醒来便快步走到床前,欲伸手贴贴我的额头。

宽大的衣袖,携了一股子冷风,让我偏头避开了他的手掌。刘骜也不在意,只是细细地问我现下感觉如何。

我没有回答,只沉默了半晌,问道:“孩子呢?”

本来问这问那的刘骜忽然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样,再也说不话。

我推了他一把,提高了声音:“孩子呢!许美人的孩子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刻刘骜的悲伤已经要化作浓墨流淌出来。他揽过我,说:“合德,孩子还会有的。你喜欢,我们便生一个。”

不会的,不会再有。

赵飞燕,我的姐姐,我熟悉而陌生的姐姐,她断断不允许别人超过她的控制。

孩子……只是奢望罢了。

我抱着刘骜无声落泪,说:“陛下,此后青史如何评定合德,都难逃祸水一词。合德无他求,只求的陛下莫再糊涂,愿陛下基业代代相传万载长青。”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取悦了刘骜,他微微笑了起来,柔情排山倒海地将人溺亡。他轻轻地说:“不求万载长青,只求你我二人能万载相守。”

而我的回答只是回之一个微笑,以为这样就可以掩饰眼里的刻骨哀伤。

至此后,六宫上下,再无一人可以及得上我的恩宠。

包括,我的姐姐赵飞燕。

这一日,惠风和畅,天暖气清。

刘骜命工匠为我建设宫宇,就像他曾经为姐姐建了一座七宝避风台一般,他也要为我建造一座属于我的宫宇。

我伏在他怀里谢恩,笑得格外天真烂漫,眉梢轻轻一跳,便是万千的柔媚风情。

我说:“多谢陛下,臣妾不似姐姐能够以舞相报,臣妾唯有……”

声音渐渐消失,我凑到刘骜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便别过脸,假装羞涩。

刘骜大笑,格外张扬与暧昧,又将我抱在怀里好一通揉,不待我反抗,就将我深深吻住。

唇齿相依间,我听见他几乎喟叹般地感慨:“合德,我如此爱你。”

爱?

我失笑。

这真是个不值钱的字眼,连一个馒头都买不上。从许皇后到班婕妤,再到我的姐姐赵飞燕,刘骜,你又对多少个人说过爱呢?

人人都是帝王情难得,是无价之宝,可我只觉得你的爱如此廉价,廉价到你说爱我时,我竟然都懒得去回答。

〔九〕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的日子所迷惑,我很少再想起从前的初心。日日夜夜陪着刘骜饮酒唱歌,欢愉到刘骜感慨说他再不羡慕武帝,再也不寻道问仙,只想陪我就此沉醉。

他甚至称我为,温柔乡。

而我只是媚笑地嗔怪他,假装欢喜。

所以冯无方来找我,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来的如此突然,让我措手不及,好像在他面前我只是个忽然不听话的小女孩。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讪讪地请他就坐,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直觉上,我觉得他是为了什么事来求我。

我这样想着,也问了。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迟疑地开口:

“合德,你能救救你姐姐吗?”

那一刻,我的心落入谷底,忽而有些酸涩,忽而有些讽刺。

其实我早该想到,他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呢?哪一次不是为了他的心上人?可是冯无方啊冯无方,你这般次次地践踏我的心,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杀意只在一瞬间,却叫这个多年游走在宫廷之间的乐师敏锐地捕捉到。

他向我跪下,以头叩地,哀声求我救救赵飞燕。

我看着跪在眼前的那个人,他竟然瘦了那么多,单薄的身躯已经撑不起衣裳而显得空荡荡。可空荡荡地何止是他的衣裳,何尝不是我的心。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半晌,我开口:“我帮你,就当最后一次吧。”

这次后,冯无方这三个字就从我的心上剜去吧。

他或许是明白吧,但却是不在乎。细细地和我说了事情的原委,又匆匆地离去。

我坐了殿内想着冯无方同我说的事情,不想我的姐姐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男人最容不得其他男人占有自己的女人,这无关乎爱,只是面子与尊严的问题。

我不信姐姐不明白,她那么聪明,可恰恰是明白可她偏偏去踩这样的禁忌。

而刘骜将一切都瞒着我,怕是真的动了杀心。

我在未央宫前跪了四个时辰,才求得刘骜见我一面。他知我的来意,不肯见我,可见他的杀心之坚。

我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枚素簪,任由三千青丝没了簪子瀑散下来,我来时本就是素衣待罪,我知我此刻的容色,必定能勾动刘骜心底最深的爱和欲望。

我拿我自己去逼刘骜,说:“臣妾何其有幸,得以进宫侍奉天子。若不是姐姐厚爱维护,安得有臣妾的今天?”

“合德知道姐姐罪该万死,却不得不求陛下来饶她一命。”

“姐姐若死,合德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我说着,手中的簪子刺进了颈处的肌肤,我知道此刻的血看起来有多触目惊心,我要的就是刘骜那一刻的心疼。

他果然心疼了,不加掩饰用手为我挡住那簪,任凭那簪刺破了他的手掌,任凭鲜血流淌,他毫不在乎,只小心翼翼的查看我的伤口,问我疼不疼。

尽管我不爱刘骜,可这一刻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在我面前的小心翼翼,让心中涌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可是感动不是爱,我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后,任由他将我抱上步辇,起抬的那一刻,我忽有所悟,回头看那个还立在原地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风把他的衣裳吹得摇曳不止,可他就在那里,沉默而温和地目送我的离去。

步辇摇摇晃晃抬进了露华宫,脚踏青砖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

其实刘骜,早已知晓了所有的事。

〔十〕

我进椒房殿里见姐姐,这个盛极一时的宫殿里却是难得的冷清。而我的姐姐,依旧高高坐在上面,尽管面容清瘦,但难掩妩媚。

我们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谁能想到有今天,曾经躲在被窝里有着彻夜说不完的话的两个人,如今被相互防备,各自试探。

姐姐说:“合德,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抬眼看她,没有回答。

她微微侧过眼,不与我对视,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在了远处。

此番谈话草草结束,临走的时候,姐姐叫住我。她说:“合德,当年身为永福巷那般不容易,你荣承雨露,莫忘了当年的姐妹情份。”

思及当年,的确令人动容。只是这些年宫里的打磨,让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她一开口我就无法拒绝的女孩。

脚下步没有停顿,只身出了椒房殿。

我回到露华宫,刘骜侧卧着看新谱的曲子,见我过来便招招手,邀请我一起同看。

他说:“爱妃,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他瞬间眉笑颜开,拉着我的手,细细轻吻着指尖。

他知道我去了何处,却绝口不提。这些日子,他拒绝见赵飞燕也拒绝见其他女人,终日同我厮磨,也不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还不等我开口,他忽然问道:“合德,你想不想做皇后?”

我大惊,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他见了我的样子,便幽幽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只是晚上就寝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寡人只是想要给你最好的。”

心里那种酸涩的感觉好似又在翻腾,揪着心,那种绝望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搅得我难以入眠。

五更的更鼓刚过,我起身持了残烛将灯火点亮。刘骜还在熟睡,而我在床前描摹他如画的眉目。

他翻了个身,浅浅地唤我的名字。

我说,陛下,让我们摈弃前尘,从此相携执手,不离不弃。

而刘骜回应我的,是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

〔十一〕

公元前七年,本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我坐在铜镜前梳妆,刘骜躺在床上指点我哪个的花钿更美。

换来换去,我恼了,便求着他下来为我贴。

他失笑,起身披衣,忽而便呕了一口血。不给我尖叫的时间,他已经倒下。

宫婢相互奔走呼号,脚步声、尖叫声、哭泣声,明明那么吵闹,可我却能听见刘骜的话:

“……合德,对不起,寡人怕是要食言了。你要活,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活?

我忽然好像被刺到,发了疯一样向他扑去,我们错过了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的相守都不给我们!

我回头,看见了我的姐姐赵飞燕。

她面含责备,说:“合德,你怎么可以害死了陛下?”

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忽然之间,拨云散雾般一切都明了。

我放弃挣扎,任由我的姐姐叫人扣住我,任由她对外一句句责备我的话。

仅仅一日,这汉宫,就变了天。

我知道这里已经容不下我,太后要杀我,文武朝臣要杀我,而我的姐姐也想杀我。

这个夜里,她是真的来送我一程的。鸩毒静静立在桌上,等待送走最后一个人。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我说:“能不能给我和陛下一样的毒?”

她脸色巨变,斥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又笑了,你瞧,还是这样的不坦诚。

当着她的面,饮下鸩毒。她终于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她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开口道:“合德,你别怪我,我马上就送冯无方下来陪你。”

冯无方?随她吧。

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意识将被夺走时,我看见刘骜着玄衣踏雾而来。

他责备看我,怪我为何来得这样早。

而我欢喜地扑向他,竟是这短短一生里最快乐的事了。

〔终〕

赵飞燕踏出露华宫,吐出一口浊气。

终于……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野心了。她是皇后,是刘骜最后的皇后,他想废了她,那她就先一步杀了他。

谁都没有想到,真正的毒是下在合德身上。若是离了合德,自是长命无忧,可是谁又舍得离开自己所爱之人呢?

赵飞燕揉了揉眉间,压制着内心的恐慌。暗处,潜在那里的楚宫人上前托住了她的手。

“冯无方呢?”赵飞燕问。

楚宫人犹豫了下,咬咬牙开口:“死了。”

“死了?”赵飞燕愣了愣,她虽同合德说她会送了冯无方下去陪她,可是却不急在一时。她喜欢这个男人卑微爱慕她的眼光,她享受着这个男人因她一个笑容而欣喜如狂。

可是,怎么就死了?赵飞燕不明白。

楚宫人说:“好一个不识抬举的贱人,竟说什么已非当年明月,他要去给另一个人赔罪。娘娘若是恼的慌,婢子把他的尸体拉出去喂狗。”

半晌,赵飞燕摆了摆手,“随他去吧,着人好好葬了。”

天快亮了,远方一点钴蓝开始晕染。

赵飞燕知道这又是新的一天,她又要和不同的人争、抢。她拖着楚宫人的手,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后悔,却始终想不明白合德临死前的那个笑容。

欢喜什么,释然什么。

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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