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拿到新购房子的钥匙,是2002年的冬天。转过年来,我们简单装修一下后入住。房前带一个不足百平的小院,可以从北边的楼道口出入,也可以从南边的院门口出入。院中我们铺了一条方砖小路,宽不过米半;院门口靠墙,搭建了一个简易牢固的顶棚,可以放车辆,也可以堆杂物。院子里剩余的地面,便栽种了几棵香椿,几棵葡萄,几十颗向日葵,以及由于疏于打理,而自顾自长高的青草,此外,还有一棵婆婆特意从200里外的老家挪来的一棵石榴树。
房子在城西部,是老公单位建的,处于当时的工业区,空气不好,此前我们只能住单位一栋年久失修的筒子楼,结婚之初,一心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房,但入住后发现这里一切都不适宜,我和孩子都有点肺弱,窗户不大敢开,甚至连院子里的植物们,也长得无精打采。于是,05年我所服务的高中学校,校长办公会上一得了团购房子的消息,立时去报了名。
新买的房子很快就交工,是个规划很好的小区,唯一不及以前的,底层全为车库储藏间,一楼从二层开始数起,再也没有了私人的院落。旧房出售后,那几棵葡萄树、香椿,也便任由邻人刨去,也不太在意。但那棵石榴树,没留意什么时候,给婆婆刨出来,带着土,用大塑料袋包裹了根部,跟着搬家公司的中卡,滴利桄榔来到了我们位于城市东部的新家。
当时小区绿化尚未完成,花木草皮只种植了大半,冲着我家前窗的绿化带里还有一点空地,婆婆就在我们摆放家具的时候,去那里兀自刨了一个坑,将这棵石榴树栽种进去。值得庆幸的是,统一的绿化工程并没有否定这棵小树的生存权,园林工人非常友好地给它保留了一圈空地,让它安心地生长。
也许水土不服,也许季节不对,也许婆婆回到老家后我们照应不周……总之,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春风吹来的时候,这棵远道而来的石榴树并没有被催醒新鲜的枝芽,它以躯干的干枯宣告了自身的死亡。
我们任由它去。不意夏日到来的时候,在枯掉的树干的根部,竟然重新冒出了几根细小的枝条,然后在主干被撅断丢弃后,经过一个盛夏的雨水和烈日,它蓬勃生长,又两年工夫,长成了一棵三米来高,树冠蓊郁,造型优美的石榴树。年年夏日,盛开满树冠鲜红的花,像一朵朵小小的火焰,成为汗湿的盛夏,树荫下聚堆乘凉的邻人眼中不经意的一道风景。
有的花是谎花,会谢掉,有的花,秋来便坐了漂亮如瓶钵的果实。
每一次毛洗排骨,煮开头边的水,我都要端着锅子,一级级下了楼梯,凉透后浇在石榴树的根部作肥。一开始,遇见熟识或不熟识的邻人,都问:这棵石榴树是你家种的?一边的老凯立马大声宣布:这是我们家的石榴树,搬家过来时我们种的。
其实,在这样大的一个小区,公共地带,我家的或者不是我家的,对他人来说并不重要。正如周作人所说:“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两株树》)。也许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会给予它更多的关注和爱护,会给予它比周围的那些植物们更多的优待。
我曾经为防止不懂事的孩子打落那些美丽的花,想制作一个树牌挂上,标明“这是黄凯家的树”,私有财产在国人的习惯里,理应比公共财产得到更多的尊重,但老凯反对,也就作罢。而每一年的谎花落地后,剩下来的果实挂在枝头,我和老凯,及其父,便在黎明或者黄昏的闲时,站在树旁绕看,一一细数果实的个数。这幕寻常生活的场景,便成了诸般平淡日月中值得珍惜,温馨欢悦的小片段。
数来数去,也是可笑,年年果实濒熟之际,我们去树旁看看,说,还是再让它们再多吸收几天的阳光吧……就这么一天天不着急的等待中,某天早晨,忽然发现树上几十枚红亮的石榴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只剩了几个萎缩瘪小的残存叶间。
年年如此,而我们从未因此而失望,也从未因此而放弃了对这棵树的关注和料理。老公会笑笑,说,又都没了。我和凯凯会假装生气地说:这些不自觉的人!果实丢失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我们留啊留啊,就只为等着随便谁来摘走它。
我们栽种,管理,上肥,浇水,只为收获并享受这个过程,而大自然成就成熟的果实,可以属于任何人。
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昨天,春寒料峭的黄昏,晚饭后我和老公又从楼上一趟趟提下三桶水,从储藏室里找出铁锨,为它培土,浇水,埋进去一些陈旧的谷物作肥料,并一人持锯,一人握剪,重新为它修剪了枝条和造型。
我曾经问过婆婆,何以单独保留下这棵石榴树,挪种它过来。婆婆说,在农村是图个吉利,不是说,石榴多子,人丁兴旺嘛。
原来有这样原始而淳朴的愿望在其中,但这愿望于我们下一辈,已经无所谓了。只是觉得,有这样一棵树,让我们照料,欣赏,为它劳作,也使得我们的生活有了一点点不同。 2011.3.10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