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次失败的搭讪
/文 李药丸
一
这事跟吃炒花生米原来不一样。不是你把它拿在手里一按,壳就裂开了,香味就弥漫出来了。再抹掉虚掩着的红皮儿就得手了。
实际的情况,像是去舀桶装冰激凌,冻得邦邦硬的那种。还是用食堂里的薄铁勺子。打开盖子撕开封纸的时候,你觉得这些奶油绵软可欺,但是勺子一接触到表面,就感觉不太对。好不容易把一半勺头戳入其中,又得用使不上劲的姿势使劲撬。突然手腕一松——不是撬动了,是勺子弯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原来教四楼的采光不良,不一定是一件加剧心情灰暗的事。就像《双城记》里那个革命党,革命受挫的时候他只愿意走在房檐下。仿佛那颗阴云不散的心这样就能溶解在阴影里,不再坠在胸口了。
后来我听说,好多拿着厚铁勺子的人也没成功。后来我又听说,应该把勺子用体温稍微加热,这样勺子就能让冰激凌化开一点。直接用双手去暖冰激凌,也是好主意,当然代价可能是手会冻得麻、疼,甚至冻伤。
可是我当时没有厚铁勺子,也没有体温。
二
我想去搭讪的人是X姑娘。大一刚开学的时候,你一眼就可以把她从这群没穿校服的高中生里分辨出来。不仅仅因为颜值高,还因为 “性别”这个属性在她身上没被拙劣的遮掩。这在刚刚跨过高考的新生中很少见,更何况在这个工科学校的工科系。
后来慢慢大家都打扮起来了。非但没被比下去,她反而因为底子实在好,衬出好多人涂脂抹粉是费力难讨好。她的面孔有那种很异域的诱惑力:高鼻深目、长睫毛,以及看上去跟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的皮肤质感,个子也不矮。
所以这是见色起意么?开玩笑。对于当时的那个我,去水站办张卡都觉得是艰巨任务的怂人、不卖萌就不会跟女生聊微信的资深社恐患者,是没胆儿见色就起意的。
我只敢偷偷的盯着漂亮姑娘看。一般很快人家就有所察觉了,会抬起头,或警觉厌恶,或茫然漠然的开始环视。这时候趁机开始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借四目对视表达下暂时还说不出口的心里话?呵呵。我只敢移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X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她不环视,每次都直接找到方向扭过头来对着我。而且面带微笑,好像还有温度。这时我的大脑就当机了,我逃不掉了。几秒之后才能反应过来,我只能假装迷离的面无表情一会儿,然后故作镇定的扭开头。
如果这种事情只发生一次,我可以跟自己说是巧合;如果发生两次,我还能说服自己是想多了;但是这件事在大一上整整一个学期,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嗯,那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最大的可能是她对每个人都这样。其他情况的可能性……好像也是挺高的。高到至少让我敢去幻想了。美梦被戳破,心愿被打脸的风险已经在可接受范围内了。那时的我就是这样,玻璃心到连YY都要风险评估一下。
三
X姑娘于我还不算很特殊。给过我这种感觉(错觉?)的姑娘不止她一个。其中一个变成了我的女朋友,又变成了前女友。跟她分手让我明白“撕心裂肺”不是通感,而是你真的感觉肋骨后面住着一只沉甸甸的海胆,它啮食你的血肉或精气神为生。这种感觉再出现是在大二或大三的若干个凌晨,当我用16个小时拖沓的赶完稿子,在床上憧憬着4个小时失眠后那4个小时梦境的时候。
所以我在很长时间内觉得,再分手一次我肯定会死,所以绝不能开启可能分手的恋爱。
大一下,我把体育科目换成了武术。我想着武术套路跟广播操一样,省心好混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因为我忘了其实做广播操并不省心:转体运动的时候,你没偷偷瞄过感兴趣的人?是的,X姑娘也选了武术,我们班背后就是她们班。
对那些认真做操的人,我们揶揄为“操帝”。不卖力的人,大部分人则成了丧尸,操场就是《车祸现场骨伤图例》的大型3D实景。
还有一些人,不知道是真的没走心,还是很走心的把动作做了调整。他们动作协调,但不是那种机械的“健康向上”,而是真正的从容优雅。操帝因为用力过猛显得做作滑稽,丧尸们放弃治疗的抽搐蠕动也全无可取,真正做操好看的,大概只有那些人。X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当然我看的是她打太极拳。
但这些对于我来说……忘了谁说过,犬儒主义者对各种事物的价钱一清二楚,但是对它们的价值一无所知。对当时的我来说,颜值气质、从容优雅,只是带着不友善价格的商品,这价格是最好情况和最坏情况加权平均出来的。那时我不相信最好的情况是现实的,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避免最坏的情况。一想到这儿,玻璃心就已经碎了一地,顾不上别的了。
推动发展的只能是没风险的事。那就是让我无法逃遁的对视和微笑,居然在时间和空间上被固定下来了!在每周一上午第二节课的体育馆,我终于能够暂时忘记天气是阳光还是雾霾(我有哮喘),写出的稿子被工头和客户认可还是嗤之以鼻(这决定了我有多少生活费),北京彼时捉摸不定的房价是不是又让刚攒出第二套首付的父母爆发了争吵……
我终于有机会暂时放松警惕。终于每一周都会有一次体育课,在这两小时中有一件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至少不会刺痛我的事。
四
生活中别的事情都是一个黑箱,我可能掏出一块糖,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里面的蝎子狠蛰一下。而她就像密封玻璃箱里的玫瑰,我知道屏障的存在,也害怕玫瑰刺。但谁叫我隔着玻璃,还能沉迷于不知道是嗅觉还是幻觉的馨香呢。
同时我确信只要手伸进去一定会被刺痛,当时的我就是这么自卑。很多自卑的人都有自大狂的一面。大概是因为承认自己的缺点需要太多勇气,但是把缺点包装一下反以为荣却十分方便:
不敢跟喜欢的女生接触就说自己拒绝暧昧,或者品味远高于所见;没能力跟姑娘进行平等友善的稳定交流,就宣称为了尊严(或节约时间来干别的事)而绝不主动追求别人;假如一个女生有很多人追,或者迷人如X姑娘这样从而可以推断肯定有很多人追,那么赶热闹实在显得太low……反正当时的我熟稔这套说辞,假模假式的要“有所持守”¬。“搭讪这种事,留给其他那些没正事的庸人去玩吧”,这是我意识到自己得做点什么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随后我又找出了更切实的理由。比如就算我真的成功了,当时我也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余钱(对于自己兼职挣生活费的人来说,“时间”和“钱”实际上是一回事)去维持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同时我是惊弓之鸟,坚信应该再谈一次就一辈子过下去算了。
但是,最终占了上风的是另一侧的观点:我会是解放者,我能从这个无聊的环境中解救不庸俗的X姑娘,X姑娘一定会感谢我和我的解放行动。因为我是这群预备电工里,唯一一个兼职了新闻民工的人,我能按还可以的标准养活自己,我能讲她肯定喜欢的新鲜故事,我有不一样的大格局大视野……
反正最终结论是,她会是我的花生。那些长得不好看,对审美没见解,被环境磨平褪色还麻木不仁,以及等等等等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呢。我应该去,她应该会有积极的反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为什么不可一世膨胀,战胜了理直气壮的自卑。但我很感激这个结果。膨胀和自卑都不是好词。不过膨胀会鼓励你去做点什么,因此你有机会得到真实世界的反馈,你能据此作出改变。如果你自卑过,你也会觉得过度自信值得羡慕。
五
大二上的时候,我坐立难安。因为体育课只有两年,终点就在下个学期。这感觉就像在路上开着油量报警的车。我潜意识里讨厌这种感觉,它逼着我做点什么。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无比感谢她的出现。虽然这个故事的事件核心是搭讪,但她有没有在彼时彼处出现,远远比我的搭讪是否成功要重要。如果她没有出现,可能我永远没动力走出那段鬼打墙的阴暗。
我从来没想过要精心准备,打个埋伏之类的。永远都是:哎我这一次又什么都没敢做,下一次应该勇敢一点……哎下一次至少说个早上好之类的……哎怎么又忘了,一直这么下去的话什么也不会改变啊……拖拖拉拉的到了大二下开学,然后它就完全随机的发生在了那天的那个地方。
第一堂课的第一个小时我趴在桌子上,但是睡不着。脑子里像看电影,更像演话剧。原因之一大概是工头还没给我昨天晚上稿子的反馈。课间的时候感觉实在坐立难安,准备下楼买罐咖啡,这样上午剩下的三个小时我可以啃啃新闻写作的教材,不至于完全荒废。从昏暗的小卖店走出来,雾霾让路上的空气不比手里的饮料清澈多少。然后是楼道,楼道里开着灯,作用大概是提醒而不是解决采光不良。只有爬楼梯让人不得不抬一下头。
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正在往下走的她。
我尽量克制住没把头埋下去,但是眼球没有颈椎听使唤。只好一边对瓷砖上的纹路熟视无睹,一边心绪滔滔:这次还有理由放弃么?好像没有了。这次再放弃你还会原谅自己么?好像不会。你觉得她会怎样反馈?大概不会很负面……
听着脚步声,数着自己的心跳,咬咬牙激活面部的肌肉,然后抬起头。她正好下到跟前。感觉大脑被组织液窒息,为了不显得不知所措,只好往前一步,把手张开举到肩头那么高:“Hi,同学?”
六
她愣住了,下楼时自然前倾的上半身开始后仰。她表情的变化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总之就是迅速的,单向的,让我本就僵硬的微笑显得更尴尬了。
“啊,你也是北京人么同学?”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从哪里蹦出来的,事后大脑一直否认他应该对这句话负责。
“嗯?(二声),不是啊我不是。”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啊嘿嘿”,我尴尬的想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感觉在哪里见过你呢。”说完这句我就觉得勺子弯了。
“哦呵呵,我是C市人。”C市与北京接壤,是旅游胜地,土豆和杏仁也全国驰名。
“啊哈哈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吧……”。她耐心的等我说完这句话,才嗯了一下低头离开。故事结束了。
这时我想低头,但颈椎依然不听使唤,我就这么直挺挺的爬完了楼梯。走到教室门口又叹了口气,转身去洗了一把脸。走进教室,温度和分贝陡然升高,空气中汹涌着近百人的汗味。呆坐在座位上,看着老师在解答问题,同学们侧过脸来东拉西扯……
我提前了一个小时从教室里走出来去吃饭,走到楼门口,又是站在晦暗里望着蒙蒙。这之前和之后有改变么?大概有。之前世界是乌色半透明的玻璃迷宫,之后好像成了雾气笼罩的荒原。无墙可扶,但终于开阔了一点;方向和终点变得模糊,所幸不再密不透风。
把手机里的音乐当酒从耳朵灌进颅骨,我趁着还没醉开始琢磨:应该办一张健身房卡了吧?写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应该认真一点?买了那么多书不看是不是应该清一清库存?……
然后就没有值得一提的然后了。我们有时会碰到,我会打个招呼,她很冷漠的回应一下。直到有一天我又觉得心里没底,我是不是打扰了她?然后就不再问好了。有时我们迎面而过会进行没有信息量的四目对视。又有一段时间几乎见不到面了。考研的那个学期倒是有时能见到,我备考的那个自习室,她也来过几次准备求职的笔试。
无论如何,她为那颗疲沓心脏通入的电流,已经值得我感激。无论故事开始时那些善意是有准对性的,还是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温暖。毕竟那时的我是没有体温的将死之人。也许没有X姑娘也会有别人在当时给我那样的帮助,但既然彼时彼地出现的就是她,这篇文字所承载的东西自然就别无他处可以指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