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大明宫。御花园。
我是百花中一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牡丹。世人却盛誉我为“天香国色”。其实,我和百花姊妹们只是各从其类、各守本分而已。我生得雍容华贵一些,我可没有桂花妹妹的那样清雅怡人的香气,更不敢像梅花妹妹那样在隆冬时节盛开。我们各有长处,谁也不攀比。倒是宫里的妃嫔们,个个明争暗斗的,叫我们白白看了不少笑话。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身着五品才人服,低眉顺眼。她自称媚娘。请徐婕妤教她如何才能得圣人宠爱。那位智慧的娘娘指点道:“以色侍君短,以才侍君长。”媚娘愕然抬头,转瞬便眼眸晶亮。我看清了她的容貌,竟是龙睛凤颈,一幅极贵之相。
之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去感业寺当尼姑了。后来,听说她回来了,再后来,她成了皇后,再后来,竟然成为“天后”。
她很少来御花园,偶尔来,也是远远地看一眼。听宫女们闲聊,说她常常呆在御书房里批奏折。
这就是所谓的“以才侍君”,我想,天后,这个地位前无古人,是一个女人能爬上的最高峰了吧。
宫里的女人,那些比花朵还娇艳的女人们,不管是妃嫔,还是宫女,一个个老去了。而我们,却依旧按着花时次第盛开,艳丽一如往昔。我们常常闲聊宫中事。我怀念端庄贤德的长孙皇后,腊梅妹妹常念叨机灵天真的小太平,偶尔还聊起已崩的王皇后,已薨的萧淑妃。唏嘘不已。那些花朵般的女子们,命运竟如此不同。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和我的姐妹们的命运,也有了不同。
再见她时,正值隆冬时节,只有寒梅怒放,其他姊妹都几已僵死过去。冬日园中本来冷清。一阵急促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一众宫女簇拥着她而来。她,竟成了龙袍加身的圣人(注:唐代称皇帝为圣人)!她看上去已年过六旬,似是饮了不少酒,脸色绯红。只往园中看了一眼,便一挥手,在众人簇拥下离去了。
不久,一纸圣书传来:
明朝游上苑,
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
莫待晓风吹。
她,她这是给我们颁布圣旨,命我们今晚开花?
我们一笑置之。虽身在她的大唐,可我们是花木,她是人类。她对我们并无权柄,我们不必听从她。
可是,我们不听从她,自有人听从她。
那夜,御花园灯火通明,一众花匠彻夜不眠,给我们周围罩上了厚厚的棉帷幕,帷幕里生起火盆,上面还烧着热水,帷幕里很快就热气腾腾,水汽氤氲,竟有初夏之势。我们生长的土地,也浇注了大量以往只在开花时才施加的肥料,还有不知名的药水。
在这样的环境中折腾了一夜,我感到体内汁液汩汩,似要冒发新枝新蕊。估计再有一天,我也能开花了。再看周围,桂花姐姐、菊花妹妹、芍药妹妹,居然全都开了。
在圣人来游园的前一炷香时间,我们周围的帷幕撤得干干净净,周围骤冷。看着姐妹们娇嫩的花瓣在寒风中瑟瑟缩缩,我真心疼。
她一袭锦裘,和百官出现在御花园。见到寒冬中居然满园春色,文武百官跪拜万岁,她嘴角上扬,满意极了,和众人一同游园。走到我身边时,她见到我身上还光秃秃的,怒道:“大胆牡丹,居然抗旨?来呀!焚尽牡丹,贬至洛阳邙山,与孤坟为伴。”
我大骇。真想大喊:“等一等,我快要开了,快要开了呀!”
我忽然瞥见她虽满面怒容,但怒不及眼底,是的,她的眼在笑。她并非真怒。我顿时明了!让我们姐妹一夜绽放,只是她的手段,好让天下人知道,她是真命天子,万物都要服从于她!花匠们早已研制出让我们短时间开放的办法,只待今日之机。只是没想到,在我身上出了什么岔子,导致我迟迟未开。别的花绽放了,她的目的已达到,只不过顺水推舟地判我抗旨罢了。
于是,我还来不及和姐妹们告别,浑身枝蔓已烧得焦烂,根也被崛起,放逐到邙山。
我从彻骨的疼痛中醒来。邙山果然孤坟遍野,荒凉可怖。可是,其下数不尽的尸身与泥土混合,成了上好的肥料,我也算因祸得。伴着清新的空气、明媚的阳光,干净的雨露,我无拘无束,居然生长得比在大明宫里还茂盛,很快就长满了一小片小山坡,开出一大片花朵,灿若朝霞,大若脸盘,极为明艳动人。
四十年后,我已名动京城。洛阳人家几乎家家种牡丹。我被移栽到一户杨姓的参军人家的花园里。他家侄女十岁,来洛阳投奔叔父,常常在我身边玩耍。这便是我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