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云间先生的一张镜片,寥寥数字,宽博清俊,直逼晋唐。当时真的是后退了几步,这气韵逼的。盈尺之间,怎能盛的下着如此气象?云间先生的字我便留心上了。长辈们说云间太清淡了,如他笔底摇曳的兰草,都有恬静的骄傲和闲时的自在。云间先生的兰草,高野侯的梅花,谢公展的菊花,吴湖帆的荷花,符铁年的苍松,申石伽的青竹都是当年上海滩风流的独步。沙孟海说云间先生的字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没说他的天分,相比起其他书家的言传身教,云间可是真正的无师自通,完全自学。
长辈们说民国那时代的人能承接不少旧韵的。我的老师朱旭初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而到了今天,这股气韵是越来越淡,几欲泯灭。那个时候,不仅仅是大家,即使是闺中佳人一出手也绝对有绝代的华姿。亲见过陆小曼书画的人无不赞叹她笔下的味淡和情深。能够静若繁花的女人笔下有铅华洗尽的娉婷,古雅的清香,几枝疏散的山水怎能掩住深藏不语的功底。据说,徐志摩死后,陆小曼给先夫整理诗稿,偶动画笔,飒飒的有一层荒凉。陆小曼精通英文和法文,是烟柳也绝胜烟柳,多多少少的摇摆都充满了时代的气韵。
杨绛晚年后渐入化境,《洗澡》动笔的时候她熄尽了烟火,笔下宽薄醇厚,安安静静的蓄起岁月,淡淡的在夕阳里娓娓饮茶,不抱怨,不低首,半窗子的倒影映了进来,罩在她的身上,老梅横斜,笑看风雨。家里的小唐翻杨绛看,欢喜的不得了,说很喜欢这种调调。干净明晰,将百味人生漂洗的朴素之至。我给小唐找来《我们仨》,小唐夸杨先生旧派门风,有一笔古旧的不得了的气质,平时内敛,像是太极拳高手,和钱钟书恰能互补,我信。我喝茶喝的刁,有一年在某处没有茶喝,从后山摘采了不知名的绿枝叶子晾干泡水,别有滋味,令我多年后念念不已。小唐说这是杨绛先生文字的味道,淡淡的咀嚼着有点回甘,又有些冷,看起来平易,却不是常人能靠的上去。这些老辈的人举手投足为文为人都带着绝迹的风雅。前几年我在朋友的宴会上拜识沪上老明星秦怡,银发戴霜,傲枝犹有迷人的风韵。“彩云易散玻璃脆”,老人虽是老人,但那晚的风采真是盖过了会上所有花枝招展的明星们。和我同行的雷子回来的路上不断念道,好风采,好风华。然后看着我说,你说说当年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啊。不许我回答,又自语,一定了不得,了不得。
我辈已晚,见不得彼世诸多的风景。再隔了几年和雷子通电话聊起了秦怡的惊艳。雷子说,像 他家乡山间的月色,冷艳凄迷,似乎很近,但迢迢的,隔世一般。末了,雷子叹了一声,说旧时的月色只堪在黯黄的纸上让人惆怅,怎能轻易在俗世见得?
我愣了愣,是真的。身在喧哗里还有南窗竹影的疏散,月在寒枝的清冷,这真的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