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浅五岁的时候画了一幅画,有花有草,有蓝天白云,还有一只猫咪长着翅膀在天上飞。
老师表扬了林浅。画被挂在幼儿园走廊上最显眼的位置。
林爸爸来接林浅的时候,她迫不及待拉着爸爸的手去看自己的画。
可是画被弄脏了,糊成一片的猫咪好像受了委屈的落汤鸡。
那天,梁越第一天来上幼儿园。他一点也不怕生,并且很快交到新朋友。
他还和新朋友们一起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打水仗。
2.
林浅十岁。她画得越来越好,还当了班上的宣传委员,负责班级的黑板报。
跟她一起出黑板报的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成绩好,足球踢得好,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字还写得漂亮。林浅在学习委员的一笔好字边上描描画画,有花有草,有蓝天白云,还有手拉着手唱歌跳舞的男孩女孩。
出黑板报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林浅非常喜欢和学习委员一起出黑板报。
可是有一天,黑板报上被人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林浅喜欢某某某。
同学们兴奋地又笑又闹,林浅冲出教室,伤心地哭起来。学习委员涨红了脸,他再也不来找林浅说话了。
后来,同桌悄悄地告诉林浅,那几个字是同班的梁越写上去的。
3.
林浅十九岁,考上美术学院。学校在另一座城市。
梁越考上很好的大学,离家很远,在北方。
梁越开始给林浅打电话,常常打,有时候间隔两三天,有时候是每天。林浅偶尔不耐烦,就借口有课,不接他的电话。梁越也不介意,第二天照样打。
梁越还常常发网上的笑话和搞笑的视频给林浅。林浅觉得幼稚,但还是忍不住被逗乐,并且渐渐变成一种习惯。梁越不发的日子,反倒有些失落。
冬天的时候,博物馆办展览,展品来自世界各地顶级的博物馆。门票很贵,而且非常难买。林浅虽然很想去,可是弄不到票子。
梁越动用了父亲的关系,花了自己一学期的奖学金买到两张门票,请林浅一起去看。
但是梁越根本看不懂。他觉得那些画和林浅当年挂在幼儿园走廊里的那一幅没什么差别。他看画看得几乎要打瞌睡。
林浅很无奈,她说,梁越你是不是傻,你看不懂为什么要来。
没事儿,梁越说,你看画儿,我看你。你看画儿的样子比画儿好看。
还有,做我的女朋友吧。
这土味情话真的不是绕口令吗?信用卡账单还给一个月还款期的好吗?
但林浅还是答应了。因为十九岁的林浅,也想有人追,也有一点点想谈恋爱。
后来,每次想到梁越用两张展览会门票换取了自己的初恋,林浅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4.
毕业之后,林浅到一家杂志社做美术编辑。梁越念完硕士,出国留学读博士。
五周年纪念日,林浅独自在租住的公寓里吃番茄炒蛋。她想跟梁越视频,可是梁越没空。
他正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给老板打工。
林浅的晚上是他的白天。他们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梁越忙到根本不记得他们的五周年。
那年,林浅二十四岁。
5.
林浅二十九岁那年,林爸爸突发重疾,确诊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林浅半夜打电话给梁越。她握着手机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梁越,我们结婚吧。
梁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林浅的求婚,只是他的博士论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没有办法立即回国。
林浅一边照顾爸爸,一边筹备婚礼。一边是一张接一张的病危通知书,一边是婚纱、酒席、新房装修;即便一切从简,林浅依然心力交瘁。
没有童话般的婚礼,没有新婚的甜蜜和憧憬,也没有浪漫的蜜月旅行。林浅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
梁越是婚礼的前一天晚上赶回来的。
“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贵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会永远爱他。”
“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贵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会在她身边,陪伴她,永远爱她。”
梁越念誓词的时候哭得比林浅还要厉害,亲吻新娘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
林浅累到麻木的心忽然变得柔软,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
婚礼以后一个星期,林爸爸过世。他终于在走之前看到女儿出嫁,了却心愿,走得很平静。
6.
梁越一年后完成学业,回国,开了自己的公司。公司刚起步,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梁越忙得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住在公司,几天不回家。
林浅独守空房,一个人的时候就画画。她花了一年的时间画了一幅油画。画在全国拿了奖,标题是《新娘》。
第二年,林浅和梁越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女孩儿,起名叫作梁茵。
梁越太忙,带孩子完全帮不上忙。林浅又不肯给梁越的妈妈带,一个人照顾孩子,有时候连上厕所都没时间。
林浅在家里的画室已经完全变成梁茵的领地,地上摆满玩具,画笔和颜料束之高阁,以防小孩子吃进嘴里。画架孤零零立在角落,被一层白布蒙住。
梁越也觉得过意不去,难得休息在家的时候就想努力帮忙带孩子。可是梁茵不要他抱,不喝他冲的奶粉,也不肯在他怀里入睡。他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墙隔开,墙的那边是林浅和孩子的世界。
梁越也心疼林浅,有时下班回家会买玫瑰花和林浅最爱的提拉米苏给她。孩子终于睡着之后,他给妻子温柔缱绻的亲吻和抚摸;只是进行到一半,林浅已经睡着。
梁茵渐渐长大,乖巧、懂事、漂亮,可惜不聪明。她既没有继承爸爸的高智商,也没有继承妈妈的艺术天赋。林浅给她报过好几个补习班,请最好的老师,可惜都没什么效果。
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林浅恨铁不成钢。
梁越倒是心宽。他说公司已经走上正轨,梁茵即使不工作也能吃穿不愁,只要孩子开心就好。
那不一样,林浅摇头。
梁越抱住她安慰:“如果让你去开公司,我去画画,你说能成吗?人啊,总要走适合自己的路。天生我才必有用嘛。”
林浅觉得梁越说得也有道理,但她还是希望属于梁茵的那条路是一条平坦的通天大道。
7.
林浅四十岁。
梁越的公司越做越大,在好几个城市开设分公司,还打算进军海外市场。
林浅收到匿名信,信封里是梁越和女秘书在酒吧接吻的照片。
林浅冷笑,“就这种批图技术还敢出来现,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
她说完这话就跟杂志社请了长假,孩子丢给梁越,自己飞去伦敦,在皇家艺术学院注册了一个短期课程。
梁越每个月带着女儿飞一次伦敦,央求了林浅三个月,才把人哄回家。
梁越辞退了原来的秘书,从此以后只敢用有家室的男秘书。
8.
梁茵十八岁,林浅四十九岁。
梁茵想念师范大学,林浅不准。在林浅的坚持下,她考进一所二本的大学学财会,这样毕业以后就可以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
同一年,林浅和梁越结婚二十周年。
梁越拉着林浅的手去看他们的新家,一间坐落在郊外的小别墅。一楼面向花园的一间被装修成画室,画架静静地立在落地窗前,画具都是崭新的。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画画。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愿意,就专心画画吧。” 梁越牵起林浅的手放到嘴边亲吻,“老婆,二十周年快乐。”
林浅十分惊讶。从她十九岁成为梁越的女朋友起,梁越几乎从来没有记得过他们的纪念日。对此,她早已经习惯到不去期待。
梁越把呆住的林浅拉到怀里,温柔地说,“孩子终于长大了,公司也已经稳定,这些年你幸苦了。”
林浅辞去工作,一心一意画画。
她喜欢把画架支在落地窗前,画画的时候偶尔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院子。
她的画里有花有草,有蓝天白云,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有时候是胖乎乎的奶娃儿,有时候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有时候是娉婷含羞的少女,有时候是眉眼凝愁的妇人。那女人是谁,就连林浅自己也觉得疑惑。她好像是自己的小女儿,又好像是她自己。
不画画的时候,林浅喜欢呆在院子里。她在院子里种了很多植物,柳树、枫树、杨树、绿萝,很多很多,全部都是不开花的植物。
8.
五十五岁的时候,林浅得了一场重病。她浑身插满管子,数次出入ICU。
梁越很长时间没去公司,一直守在医院。
有一段时间,林浅病得神志不清,处于半昏迷中。她听见梁越一直在她耳边说话,一会儿说女儿还小,还没出嫁,一会儿说自己离不开她,一会儿又说还没带她去看看卢浮宫和大都会博物馆。林浅很累,她想睡觉,可是梁越吵得她睡不着。这个男人真是可恨,林浅迷迷糊糊地想。
林浅睁开眼睛的时候,梁越拉着她的手又哭又笑。
梁越突然不想再做公司了,他请了职业经理人回来打理。趁着两个人都还走得动,他想带着林浅去看看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虽然他仍然分不清达利和达芬奇的作品,仍旧会在大卫完美的裸体前困得走不动路。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喜欢就好,就像十九岁那年一样。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林浅画了很多画,有越来越多的画廊想要收藏她的画。
9.
梁越是六十五岁那年走的。他走得很突然,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他的身体向来比林浅硬朗,林浅没有想到他会是先离开的那个。
10.
林浅七十五岁,一转眼梁越已经走了十年,而她的身体还很硬朗。
林浅现在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她有了两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梁茵现在是全职妈妈,她把家打理得紧紧有条。三个孩子皮得上天入地,有时候连爸爸的话也不听,却对温柔耐心的妈妈言听计从。在这一点上,林浅觉得梁茵真的非常厉害,毕竟她当年连一个天使宝贝都搞不定,而梁茵居然能轻松搞定三个活宝。老头子说得没错,天生我才必有用;梁茵是最好的妈妈。林浅有点后悔当年阻止她念师范的选择。
林浅空闲的时候会教三个小孩子画画,很简单的儿童简笔画。孙女画得最认真,横平竖直;大的外孙富于想象力,天马行空;而小的那个,最像梁越,完全没有艺术细胞。
人年纪大了就爱回忆,林浅最近也越来越多地想起梁越来。
她想起他幼儿园时弄坏她人生的第一幅杰作;上学时害她在同学面前丢脸。
想起他十九岁时用两张门票换取了她的初恋,然后丢下她一走就是好几年。
想起他们那个算不上甜蜜幸福的婚礼,婚还是她求的,连度蜜月也没能实现。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为此她甚至放弃了刚有起色的绘画,而他一心扑在事业上,把家扔给她一个人。
除了二十周年那一次,梁越从来不曾记得他们的纪念日。
那个男人还很爱哭,婚礼的时候也是,她生病的时候也是,简直比她还没用。
最后的最后,他居然先走了,连个招呼也不跟她打。
“梁越,结婚时的誓词,你到底食言了。”
林浅自言自语地说。
恨你遇见我,恨你爱上我;
恨你包容我的口是心非,恨你让我尝遍酸甜苦辣;
最恨你,留给我盛满一生的回忆,而你所有的可恨之处,想忘也忘不掉。
林浅看一会儿孩子们画画,又抬头看一会儿窗外,院子里有花有草,有蓝天白云,日光穿越时空,风景好得像一幅油画。
音响里流动着音乐。张悬在唱,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