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二时,天有些阴郁低沉,令人气闷。窗外,在一片绿树丛后面,是松花江的一瞥。有人喜欢把历史比喻成浩瀚的江河,波荡起伏。而此刻,我看见的江河,却流淌成一段平缓的历史,宁静,温情,忧伤,逐渐闪过马尔克斯、茨维塔耶娃、塞尔努达、顾城、叔本华、木心,以及斯蒂芬·茨威格等人的面孔。
不过,此时,在江面上最明亮的,是杨绛先生的面孔。
杨绛先生的面孔,安详、平和,坦然、真切,不似有历经百余年的沧桑。或许,在走过风雨、饱含霜雪之后,更能洗练出一颗清淡的心。这从《我们仨》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她的文字清淡,她的生活清淡,她的一生清淡。尽管她见证了烽火硝烟的战争岁月,也目睹了风声鹤唳的政治运动,可她就是轻轻走过,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下一声叹息。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仨”。诚如她所言,“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
于我来讲,走近杨绛,走近《我们仨》,缘由多种。或是她为钱钟书的夫人,或是她翻译的那首英国诗人兰德的诗歌《我不和谁争》,或是她以105岁的高龄离我们而去的平静。或是,我也刚为人父,组成另一个“我们仨”,这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记得,所谓的独立书评人魏小河曾说,他不想纪念杨绛,因为杨绛并没有那么重要地影响过他。在此,我也承认,杨绛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地影响到我。但是,我却要执意纪念杨绛。而我的纪念,就是去聆听她那把悲苦的往事化作清淡的述说,以及她那“相守相助、相聚相失”的“我们仨”。如果,魏小河也为人父,那他彼时的情绪或有改变吧。
是的,聆听何尝不是一种纪念。
按常理,一个百岁老人的故事应该很多,跌宕,开阔,难测。而我们,却总是迫切地希望从这些故事中拨开历史迷雾,汲取人生教训。若以此为目的,读《我们仨》,读杨绛,那或多或少是失望的。诚如其名,杨绛在《我们仨》中每词每句都咬合着钱钟书和他们俩的女儿钱媛,只字不谈历史,不谈人生,谈的尽是一个学者家庭中的生活细节,平凡、普通、温馨,与平常百姓家没什么差别。她说,“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因此,这些细节构成了她完整的一生。
斯蒂芬·茨威格说,“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而杨绛先生,不管是在人生中途,还是在人生末端,她发现她的人生使命就是时时刻刻守护“我们仨”。她说,“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而这个小点,是钱钟书,是钱媛,是“我们仨”。可见,《我们仨》的完成,是对她人生使命的一种深情的告白,也是对她精神世界的一种真实的折射。
于是,在《我们仨》书中,我看到杨绛先生的“万里长梦”——她在古驿道上的寻寻觅觅,她踉跄的脚步,她心上的血泡,她压抑的悲痛,她三里河的家。我看到杨绛先生的“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她和钱钟书在英国牛津求学租房的生涯,她眼中“拙手笨脚”、不谙世道的钱钟书;她一家三口挤居在上海辣斐德路的日子,她眼中教学“尖兵”、和钱钟书最“哥们”的钱媛。然而,人间的确没有单纯的快乐,也没有永远。1997年早春,钱媛去世;1998年岁末,钱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2003年,她92岁,在回忆起一家三口63年的欢愉而艰苦、爱与痛的日子时,发出这样凄凉而动容的慨叹。
如今,2016年5月25日,杨绛先生永远离去。“我们仨”又相聚了,只不过在世界的另一端。
斯蒂芬·茨威格说,“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而对杨绛先生来说,这种相聚或是她人生最好的庇护所。因为,守护“我们仨”不仅是她的人生使命,还是她不朽的事业。
或许,杨绛先生百余年的沧桑也将就此画上休止符。然而,就我们这一代不曾亲历沧桑的人来说,我更愿意走近杨绛,纪念杨绛,在聆听她讲述“我们仨”的过程中,让心灵亲历一场沧桑,延伸一场沧桑。更何况,我自己组成的“我们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