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里梦见的人在现实出现了
1
窗外的蝉不知疲倦般叫得撕心裂肺,树叶在炽热的阳光下蔫蔫地耷拉着,世界像是被蒸发出一层白色的雾气。
讲台上,老教授绷着脸,沉默地对着某个方向射出死亡凝视。
一时间,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齐齐转过去——一个女孩趴在课桌上睡得酣甜。
她枕着手臂,轻纱小广袖铺在桌面。她的头发有些长了,即便是趴在桌上,半披着的头发也散到了腰后。女孩在脑后扎起一半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髻边斜插了一支带着珠坠的小发梳,衬着这一身襦裙,看上去很是轻灵可爱。
风吹过的时候,鬓发滑过脸颊,大概是有些痒,她动了动,无意识地挠了挠脸,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有趣的梦。
确实很有趣啊。
在梦里,宁星躲在树后,满脸通红地捂着自己的小心脏。离她不远处有两个少年,一个面容俊秀,一个清贵高挺,而此时此刻,俊秀少年可能崴着脚了,正伏在清贵少年怀里。
俊秀少年像是不可置信,微微抬起头,而扶住他的清贵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下次小心。”
他看上去冷淡,声音却很温柔。
毫不夸张地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宁星整个人都酥麻了。
也就是这时,宁星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动静,清贵少年应声望过来:“你是谁?”
——你是谁?
“咻!”
这时,一个粉笔头如出膛的子弹般划破空气,准确地弹到女孩脸上。
身体比意识醒得更快,宁星猛地站起。
“同学很面生啊,怎么,这学期没来过?”
教室里的采光很好,墙壁白得发亮,宁星不适地揉了揉眼睛。大概是睡得太久,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一时间看不清周围情况。
有风牵动她的裙角,宁星呆呆地站着,像一只丢了松果的小松鼠,一脸茫然。
“刚才我讲的那道题,答一下吧。”
那道题?什么题?
宁星背后一麻。
在瞬间清醒的同时,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然而下一刻就有人戳了戳她。
她侧头,看见身边的人小动作移过来一本书。
书上用荧光色的标记笔画出了一长段,一只修长的手往那儿一点。
宁星心领神会,赶紧一口气念完。
好在老教授也没有继续为难她,点点头让她坐下了。
得救了。
坐下的瞬间,宁星又想到刚那只闪着“雷锋”般光芒的手:手指纤长白皙却不显瘦弱,骨节分明但也并不让人感觉粗莽——
是恰到好处的一只手。
“谢谢。”
坐下之后,宁星把书移回去,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只手的主人,就先被身后一个女生吸引了注意力。即便她后脑勺没长眼睛,也能感觉到那道不甚友善的眼神。
对了,脸也有些陌生。
宁星正奇怪着,身后的女生便低下头去。
女生按着手机敲字和小伙伴八卦:现在的妹子可以啊!为了勾搭男神还跑来我们专业蹭课各种装傻,不过说真的,类似的戏我都看过八百遍了,就这个打扮得最特别……
“阿嚏——”
宁星揉了揉鼻子,着凉了?这种天气似乎不大可能。她心里纳闷,又或者是有人在骂她?
宁星摇摇头。
虽然经历了这么一遭,但也许是刚才做的那个梦太有冲击力,所以,放松下来之后,她的脑子又转去了那个维度,没能成功回到三次元(现实世界)。
“不用谢。”男生把书收回去,人却靠近了一些,“哎,你不是我们系的吧?”
“什么?”
这个时候,宁星终于开始关注周围的环境。
比如四周不熟悉的同学,比如讲台上没见过的老师,比如眼前根本不属于她专业的课本。再比如,身边的这个人。
等等,这个人?
少年撑着下巴看着她,头发有点儿天然卷,有一小撮“呆毛”翘在头顶,让人很想把它按下去。眼形略圆,眸子黑亮,眉毛很浓,脸颊右侧有一个小梨窝,在说话的时候深深浅浅地动着,看上去阳光兮兮的,有一种动漫人物的萌感。
可宁星的惊讶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她刚才在梦里见到的那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电光石火之间,她飞快地捂住嘴,好不容易才把惊呼咽回肚子里。
“麻麻”,这好像是个梦中梦。
我回不到三次元了。
前一刻还好好的女生在转过来之后秒变蒙圈脸,秦之澜正觉得奇怪,就看见她一副见鬼的表情往自己相反的方向移了个座位——
这是在阶梯教室上的大课,每排都有很多座位,每排都还没有坐满,按理说,是有足够的空间给她移动的。只可惜,她原来所坐的位置,已经是最边上了。
于是秦之澜在宁星要掉下去的前一刻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
哎呀,脱手了。
宁星重重地摔在地上,讲台上正做着板书的老教授听见声响回过头来:“怎么又是你?你到底要不要上课?”
倒在过道上,宁星捂着被磕着的背疼得龇牙咧嘴,手忙脚乱还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怎么都爬不起来。这时,左手边有人扶了她一把。
“老师,她不是我们系的。”邢枫在扶起她之后放开手,“大概是走错教室了。”
“不是我们系的?”老教授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那她刚才是怎么答对的题目?”
在老教授看过来之前,秦之澜先一步低下脑袋缩了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别过头,无声地用口型谴责坐在窗边的人。
邢枫背对窗户站着,强光从他的身后洒进来,把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边缘线。
“你没事吧?”
邢枫个子很高,他低头望她,浓密的睫毛在眼尾交错,让那双眼睛看上去更深更黑,然而因为他的表情淡淡所以并不显锐利,反而隐约透出了几分清疏。
在老辈人的描述里,这样一双眼是很招桃花的。
宁星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教室里很亮,她离他很近。
所以,宁星看得非常清楚,连他脖颈左侧小小的一颗痣都能看见。
可即便已经看得这么清楚,她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眼花……
怎么会这样?
“这位同学,如果是走错教室,那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讲台上的发声把宁星扯回现实。
宁星一顿,赶忙道歉,接着简单收拾了东西从后门跑了出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邢枫也再次坐下来。
这时,他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秦之澜:喂,姓邢的,成心的吧你!刚才教授问问题你不说她不是我们系的,等到答完才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邢枫的眉头一皱,就看见下一条。
秦之澜:啊呸!垃圾输入法!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邢枫:“……”
转头,那边的秦之澜趴在桌上冲着他做鬼脸,而他想了想,耸耸肩随后移开视线,再不管那边奓毛的人。
小插曲过后,教室再度平静下来。
只是没平静多久,邢枫就听见后座的两个男生窃窃私语:
“刚刚那个,是美术系的吧?早听说我们学校有个每天穿古装的……”
“古装?不懂了吧,人家那叫汉服。”
“管他呢,反正估计是她就对了。”
“嘿,说起来她还挺有名的,论坛上看见过几个讨论她的帖子。你说,每天穿成这样不奇怪吗?看起来都觉得累。对了,那个好像还挺贵。”
“你管人家呢,也没花你的钱……”
“说是这么说,但这样多引人注意啊……对了,我记得我还看过那个帖子,她叫什么来着?叫……宁星?”
“好像是,我也看过,还挺好记的。宁星。”
宁星。
在转着笔的同时,邢枫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确挺好记的。
2
从理综楼出来之后,宁星的脑子就陷入了宕机状态,怎么都没办法从拧巴的思路里恢复过来。毕竟,不管是谁遇见了这样怪异的事,估计都没办法很快做出反应。
林荫道下,宁星中途停住脚步,周围的学生来来往往,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今天穿着浅绿色的齐腰襦裙,上襦是米白色的,头发扎了一半,在她站定的时候,有风从身后吹来,把她半披着的头发从背后带到胸前。其间,被枝叶切割过的光斑洒在她的身上,随着树影摇摇晃晃。
然而,背影看上去平和安静,她的表情却十分复杂。
宁星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那边很快接通,可声音却是迷迷糊糊的。
“这么早打过来干吗啊……”
这么早?宁星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崩坏,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望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着十一点四十分。
“刚才上课,我做了个梦。”
“就叫你不要熬夜,上课犯困了吧?”电话那头的人打了个呵欠,“不过,在你打电话给我之前,我也在做梦。”
“这不是重点!”宁星激动起来,“重点是,我梦见了两个没见过的男生,至少在今天之前绝对没见过……”
“怎么,难道你想和我说,做梦之前没见过,一醒来就见到了?”
“对。”宁星重重点了头。
电话那头的夏也漫不经心,抱着枕头翻个身:“那恭喜你了,如果是这样,那可能是命定的缘分……”
“不不不!”宁星激动起来,“我是见到了两个人,可那两个人,在我的梦里好像是一对……”
“一对?”夏也瞬间清醒,“宁小星啊宁小星,你真是个干大事的人,做个梦也能出本子。”她从床上直接弹起来,原本还懒懒的声音立马变得轻快,“快快快,给我讲讲剧情!”
宁星头痛:“别闹,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蒙。一睁眼就看见一个,一转头又看见一个,那么活生生的两个人,说出来就出来了……”
宁星努力想描述出自己的心情,却发现有许多东西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尤其是这种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意外。
不过,有人能说一说还是会好受一些,否则,一直这么憋下去,她估计能把自己憋死。
宁星叹了口气,又开始回忆起那个梦——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是飘在一片空白里的,控制不了身体,却能感觉到自己在下落。落地的过程很慢,莽莽白光在这期间化成了氤氲雾气。
雾气里,有许多东西慢慢由疲软状态逐渐成形。
渐渐地,世界终于清晰起来。
茂林修竹,月色散漫。
她低头,脚下是厚厚一层落叶,往前走几步,便看见了人。
她躲在潭边的树后,稍稍探出脑袋……
唔,两个人。
她眨眨眼。
咦,两个男人。
那里有石桌石椅,桌上摆了坛酒,以酒坛为中心,两边镜面似的摆放着杯子、点心,两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月下对酌。二人长袍绑袖,一个半束发冠,一个绑着马尾,一动一静,一热一冷,气质截然不同,却都有着满满的快意侠气。
几杯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抽出腰间佩剑就这么比画起来,宁星看不懂什么剑法,却注意到他们的表情。
这莫不是……
“眉来眼去剑?”
她刚倒吸了口冷气,就看见前边的马尾少年在过招的时候脚下一崴,束着发冠的那个飞快回手收剑挽住他的腰,却也因为惯性把人带进了怀里,动作流利一气呵成。
接着,两个人在对视的瞬间微微笑了——
“嘶……”
那一瞬间,宁星猛地捂住小心脏,倒吸一口气,眼睛晶亮。
这别是要亲上去吧?
与此同时,那边的两人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于是齐齐转过脸来。
风触动了潭水稍起波澜,一层一层推着月光滚上了岸。
宁星离他们很近,近到甚至能看见其中一个人颈侧的小痣。
随后,那个人开口:“你是谁?”
“然后呢?”
夏也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追问。
宁星叹气:“然后我就醒了啊。”
夏也掩饰不住失望:“醒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怎么能醒呢!”
“我……”
没等宁星说完,夏也就打断了她:“哎哎,虽然断在了这个地方,但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个连续剧?说不定你还会接着往下梦呢?到时你可一定要把后续告诉我!咦,你不是说他们在现实里也存在?哟哟哟,虽然诡异但很有故事啊……等一下,会不会有可能他们梦到这个,嘻嘻嘻……”
“嘻你个头!”眼看夏也就要编一出大戏,宁星恨不得通过手机钻到夏也面前给她一个栗暴,“你觉得一个梦能这么玄幻吗?哪来的那么多万一可能说不定,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可怕的巧合而已……”
有句老话叫“举头三尺有神明”。
虽然这是个唯物的世界,但也的确有很多东西解释不清。
你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情,说不定早被三尺开外的“神明”洞察了个分明。
宁星打着电话从树下走过去,并没有注意到头顶上的动静。
可这并不代表头顶的那个小家伙没有注意到她。
橘猫卧在树杈上,毛茸茸的一大团窝得很舒服,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从耳朵尖到胡须端都透着一股懒劲儿。它窝在那儿,半睁的眼睛跟着树底的宁星在动,等宁星走过它底下,小团子伸了个懒腰:妙啊!
有风骤起,直直地钻进她的脖子里,很冷。
风中隐约有声猫叫,软软的。
宁星打了个哆嗦:“阿嚏!”
她很纳闷,自己今天怎么了,总打喷嚏。她摸摸微凉的后颈,回头张望,什么异常也没有。
她对着电话讷讷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冷。”
冷?
夏也挑开了窗帘,又被刺眼的阳光逼得拉了回去,转身默默把空调开低了几度。
在这种温度下叫冷,她是认真的吗?
3
挂断电话,宁星点开微信在寝室群里控诉她们下课不叫醒自己,一边打字一边往食堂走。
寝室群里炸了锅——
A说,我让B叫你了呀!
B说,我让C叫你了呀!
C大为惊叹地说,我以为A会叫你的!不过我走之前确实拍了拍你,以为你马上能醒没想到又睡过去了啊。
宁星:“……”
在玩手机的间隙,宁星抬了个头,只觉得队伍前面的人好像一点儿没减少。
都说一所大学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饭点的食堂,这话一点儿都不假。
宁星排了许久队,好不容易排到,掏出餐卡收了手机就等着端饭。
在人多的情况,食堂阿姨都会根据点单提前打好饭菜放在外面一排台子上,让学生们自己端走,大家也都养成了这个习惯,一般不会端错。
食堂的空调在拼命地吐着冷气,然而并没带来多少凉意,宁星只觉得闷热。
她没什么胃口,买了馄饨放在台子上,转头拿酱料,再转回头,习惯性就开始给面前那碗馄饨加醋和辣椒酱。
她加完料后去不远处拿刚出炉的卤蛋,再回来端馄饨时,就听到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声音。
秦之澜站在不远处对着馄饨一脸蒙:“这谁给我加的辣椒酱?”
宁星还没从遇见秦之澜的惊讶里回过神,低头看见台子上的两碗馄饨,一碗多一些一碗少一些。
她一顿,咽了下口水,她刚才眼瞎地给大碗馄饨加了辣椒酱。
这时,秦之澜注意到了她。
“哎哎,是你啊?”
宁星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她尴尬得赶紧一鞠躬:“不好意思……我好像放错了,不然……我重新给你买一份?”
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宁星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对着秦之澜,她总忍不住想起那个梦。
“没事儿。”秦之澜摆摆手,接着把加了辣椒酱的馄饨往另一边一推,“喏,跟我换。”
顺着秦之澜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邢枫正低头点着自己的东西。
少年气质沉静,不同于周围的人,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看起来不近人情,行为却让人觉得随和。
他接过秦之澜的碗,修长的五指撑开托住,把自己的馄饨递过去:“换吧。”
秦之澜冲宁星笑:“行了!”
说完,他又转向邢枫:“快点儿,你好了没有?我看见那边有座位了,走走走!”
邢枫依然是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对秦之澜却并没有不耐烦。
“嗯。”他应了一声,跟着秦之澜缓步而去。
宁星从看见他们互动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就开始噼里啪啦放烟花。
只是与内心的过分活跃不同,从表面上看去,她已经呆成了一尊木雕。
走了几步,秦之澜回头和邢枫说话,一眼就看到呆愣在原地直直看着他们的女生。他推了推邢枫,不满道:“你看,一定是因为你板着脸太吓人,别人看见你和看见了鬼似的。”
邢枫瞥他一眼:“你怎么不说是因为看见了你?”
“也有可能。”秦之澜拨了拨刘海,“唉,怪我长得太好看。”
邢枫:“……”
秦之澜是个神奇的存在,随时随地都是满血状态。活了二十年,邢枫从没见过比他更没心没肺的人。等等,或许有过,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叫《阿旺正传》,里面的主角阿旺就是如此。
只是,那个阿旺是个傻子。
坐下放好餐盘,秦之澜对上邢枫的视线。
“你拿什么眼神看我呢?”
“没什么。”邢枫慢条斯理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只是在拿看你的眼神看你而已。”
秦之澜:什么?
总觉得这个人在骂我。
学校的食堂很大,大厅空阔,只有六根支撑的柱子。
宁星缩在柱子后,僵硬地一点一点朝左边探出头去,像一只躲猫猫的“喵”。
她其实只能看见秦之澜的半张脸和邢枫的后脑勺,可大概艺术生的脑补能力和共情能力实在太强,此时即便只是看见这些,也能用意念制造出无数个粉红泡泡,活在幻想里,看着不远处的花前月下一壶酒,举杯对影两个人……
有女生端着餐盘从宁星身边走过,匆忙的步履受地面油渍的影响向前一滑,刚好撞上躲在柱子后的宁星背上。
还在神游的宁星受惊过度嗷地一叫……随后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在女生那种看傻子的嫌弃目光中,宁星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了焦点,本能地朝邢枫、秦之澜的方向望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秦之澜的目光。
她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赶紧缩回柱子后,僵成一个雪地里的西瓜,脸色青里透红,青是憋的,红是羞的,整个人的状态难以言喻。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