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烈酒的交情——写在《只怪众生太美丽》出版之际

【这篇文章本拟作此书的后记,奈何编辑没看上,发在这里算是给“嘻说金庸”的读者们汇报一声,这本书终于出来了。】

在我出生长大的小镇,没有一家书店,也没有报刊亭,学校的小图书馆没有几本书,还经常不开放,在我的整个学生时代,除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地下租书铺,要想看点课本以外的书简直无处可去。偏偏那个年纪对书本的热情却是如饥似渴,课余时间大家都像老鼠一样四处偷摸着找书看。

还好,我有一个大我一岁的表哥,他有很多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武侠小说,每逢放假我就去姑姑家里,两人头碰头读得津津有味,烧火时读着,放牛时也读,恨不得一双眼睛嵌进书里去。表哥与我同年级,爱读书,也爱与我谈论,是一个上佳的读书伙伴。姑姑、姑父很忙,对孩子们管教得十分宽松,从不禁止我们读“闲书”,现在想起来,姑姑家真是我少年时代的读书天堂,我的武侠情结,也是在那个时候悄悄种下的。

我读的第一本金庸小说是《倚天屠龙记》,印象里是在冬天,坐在姑姑家的火盆前读的。姑姑家四周都是山林,有烧不完的枯枝败叶,冬天里,火盆里总是烧得很旺,火上总是坐着一大壶水,用来洗脸、洗菜、做饭、洗碗。大壶烧开了就被拎去用掉,再接上一大壶水接着烧,我则坐在火盆边,争分夺秒心惊肉跳地与张无忌一起从冰火岛到昆仑山,又从光明顶到灵蛇岛,时而拨弄一下柴火缓解一下紧张的心神,时而与表哥讨论一下赵敏和周芷若谁更好看。如此这般,一个个美好假期便不知不觉流水般过去了,穷乡僻壤的小孩,这样的时光已可称得上是享受了。

金庸的故事自带剧场效应,很容易读进去,也很容易与主人公产生共情。那是一个流光溢彩恢宏壮丽的世界,浪漫而深情,奇幻而刺激,并且,那些武功传承、江湖规矩,都能够自成体系。少年时代是相信一切并且热爱幻想的年纪,金庸所创造的这个武侠世界,差不多就是我们当时能够幻想到的完美世界了。无怪乎金庸要写出《鹿鼎记》来,并且特地在后记里告诫少男少女们,有些东西可以学,有些东西不可以学。

其实,哪止是少年时代,我在今天读起来依旧忍不住会热血沸腾。读到乔峰和令狐冲被冤枉被轻贱,简直气得牙痒痒,读到周伯通偷小龙女的蜂蜜和周绮半夜偷徐天宏的酒喝又笑到内伤,读到赵敏说“我便要勉强”忍不住拍案叫绝心服口服……兴到浓时,真想浮一大白。

我的酒量不行,闻到白酒味就要头晕,身体状况也不宜饮酒,但是心中一直爱酒,也颇能理解令狐冲和乔峰的酒瘾。读到令狐冲在梅庄与丹青生用黑白子的“玄天指”来冰镇葡萄酒,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读到乔峰在聚贤庄豪饮与中原群雄断交,直觉得自己也醉了,要是会武功的话,只怕立时就要起来醉里挑灯舞剑。读到南湖酒楼上文泰来手携新妇,击打匪徒首级,对雨高歌,只想满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遥敬我心中的偶像文四爷。

虽然不善饮酒也不宜饮酒,我还是忍不住常买些低度数的葡萄酒在家当饮料喝。最喜欢那种微醺的状态,人在酒里被泡松快了,平日里的矜持和谨慎被松绑,借机可以说些平时不敢说的话,做些平常不敢做的事,稍微出格一点点也可以原谅自己。

酒后读武侠,那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仿佛觉得自己也可飘入那童话世界里,像大侠们一样,一言不合就拔地飞升藐视红尘,不再受地心引力的束缚,爱恨歌哭,也不再受现实与礼数的限制。

酒是大侠们的最爱,也是读武侠的良伴。大概是我写这一系列文字的时候,虽然手中无酒,心中却是带着酒意的,前晚把所有稿子又重审一遍,竟觉得酒气盈胸豪情满怀,不知不觉有微醺的感觉。

其实,最初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最终能成书。那还是2014年的时候,刚从丽江搬回大理,一时间不知道要做点什么,就趁隙开始重读金庸。少年以后,十多年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拾起过武侠,此番重读竟然又重新找回了少年时代那种感觉,一时手痒,先是随手写了一篇《小师妹的爱与哀愁》,又写了《老男孩杨过》和《程灵素:海棠无香》,写到程灵素的时候,心中出现了金书人物的群像,心想那就把感兴趣的人物都写上一遍吧,于是就这么洋洋酒酒地攒下了十几万字。

有了一些阅历之后再读金庸,除了少年时代的豪情以外,当然也有一些别样的感受。也许是从前年少无知,也许是自己内心的投射,我看到了侠客生活的另一面,他们虽然脱离了地心引力,却没能挣脱七情六欲,所以,他们也有我们凡人身上常见的贪嗔爱恨。也许,正因为这些肉体凡胎共有的情感与苦痛,才使得这些小说的魅力经久不息,少年时读,有专属于少年的收获,中年再读,又有专属于中年人的见解。

金庸在写侠,也在写情,他写了“天龙八部”,也写尽了天下众生。这本书中虽然只收录了一部分金书人物,但是通过他们可以窥见众生的爱与痛,他们有的洒脱,有的痴心,有的倔强,有的圆融,有的赤诚,有的放诞……各有各的美。他们与我们一样,是这个世界的碎片,我们这些不完美的人,组成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通过他们,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便是读书的意义吧。

我曾经以为,这个时代已经少有人读金庸了,这样的评论文字网上也有许多,我学养有限,空有一腔热情,不过是自浇块垒罢了,能吸引到一批同好金庸的读者与我共谋一醉,并能够集结成书,实乃平生未敢想象的荣幸。想到此书将要面世,与许许多多的金迷们相见,心中既期待又惶恐。

乔峰在小镜湖准备复仇之前,与阿朱借住在一个农家,大战在即,想到即将大仇得报,从此与爱人远驰塞外,酒痒难耐,拿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口。碗是空的,他便是这么空喝一口,做个样子,心里也很痛快。

此时的我,也很想与未来见到此书的读者们,也与一直以来追看这一系列的老读者们,为我们共同的心头好,为金大侠的侠骨柔情,斟满一大碗酒。如果你们读完这些文字,能够觉得有那么一丝痛快,请尽饮此碗,如果一碗不够的话,那就两碗,最多不能超过三碗了,你们懂的。

鞠躬,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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