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豫在35岁那年做了一个并不算艰难的决定:等到手中的期权能兑现的时候就不干了,带老婆和女儿去美国定居。这个念头仿佛是一夜之间忽然破土而出的嫩芽,并以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速度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这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痴人说梦的事情。那一年是他成为互联网巨头大都荟集团COO(首席运营官)的第三年,公司要去纽交所敲钟上市的传言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各大财经和商业媒体的头条上,好事的自媒体甚至给上市之后公司每一位高管的身价都算过了账。他没仔细看自己名字后面那个数字,因为他心里有个精确得多的数字——总之,够他一家在西海岸悠闲地度过下半辈子。
但是直到他一步步安排好出国的手续,最终向公司董事会提交辞呈时为止的两年多时间里,完全没有人听到任何一点风声。周文豫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总有一千种办法瞒住,按照他老婆的话说,他上辈子八成是干特务的,枕头边上都严防死守滴水不漏。“要不是办手续要问我拿护照,我恐怕是上了飞机还被蒙在鼓里。”
但相对于特务这一行,他的长相令人印象过于深刻了,倒退15年的话大约可以在校草榜上占个TOP10后半段的位置,身高没超过180是唯一的硬伤。两条眉尾又细又锐的眉毛每每在他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时会挑成一高一低的样子,无论他本人多么和颜悦色,这个神情都堪称下属的噩梦。周总极少发火,比起很多不近人情的老板而言甚至算得上好说话,但最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让他抓到错处,想糊弄他可比登天还难。
这样一个人通常也是下定决心就拉不回头的,董事会明白得很,象征性地谈了一番话之后就签字放行了。但待他回办公室收拾东西时,却被十四年交情的老战友江帆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江帆从上上家公司起就跟着他干,从拓展线下用户——也就是走街串巷忽悠商户登录互联网平台的地推人员做起,风里来雨里去很多年,名义上是他的下属,实际上一起睡过地下室铁架子床的上下铺,一起被客户放狗追咬过。一起扛过枪是肯定的,有没有一起嫖过娼虽然是个谜,但在旁人看来,他俩除了老婆之外,恐怕没什么不能共享的。
江帆就这么拦着门痛骂他不讲义气,这么大的事,居然一个字都没跟自己提过。互联网公司的工位仿佛大通铺,高管也没太多隐私空间,半个公司的人都听到了,人人大气不敢出。运营部的江总监长是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着像是个不打折扣的阳光暖男,脾气却是一点就炸,上起火来连董事长都敢正面呛,平生只服过两个人的软,除了面前这位周总之外,只有已经离职去创业的前CEO叶庄能够降得住他,而当下这种情况,就是彻底无解的了。
“你才37,又不是73,急着退什么休!”
“我的母校又没有‘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的校训。”不知是不是因为卸下重担后倍感轻松,周文豫极少见地说了句俏皮话,“这才工作了15年,健康就都耗没了,我想休息一阵子,多陪陪家人。”
“你少来。”江帆不买账,“想休息还不能请个年假吗?谁不给批还是怎么的?说实话吧,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走的?”
“现在不都流行说走就走的旅行吗。”周文豫避重就轻,答得毫无诚意,“人总得做几回理智之外的决定,追求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别人也就罢了,你说这种话特别没有说服力。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感情用事过。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董事会给你什么小鞋穿了?”
他说这种话都没刻意压低音量,瞬间引来周围好多道好奇的目光,周文豫皱着眉头推着他往外走,心里叹气: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长心。
最后他们去酒桌上解决了这场纷争。酒能解决男人之间绝大多数的问题,即使不能治本也能极大程度地治个标。江帆喝了不少,但没有再说一句劝阻的话,作为十几年来一起打过工一起创过业的老朋友,没人比他更清楚周文豫的顽固——不管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如何温和委婉,他定了的事情就是定了,没有回转的余地。
“所以你之后就真不回来了?”
“探亲访友总还是会回来的。”
“我打赌你隔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江帆十分肯定地断言,“你的仗还远远没打完呢。”
“打不动了。”周文豫笑,“接下来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你就比我大四岁,别倚老卖老了。”江帆摆了摆手,“而且其他就罢了,但老叶一定会笑话你的,他那张狗嘴能吐出啥想也想得到,你能忍得了这口气?”
他在提及叶庄的时候,分明看到周文豫的表情僵了一僵,但也有可能是酒精带来的错觉,他想。“叶总哪来这个空闲。”周文豫把目光垂向只剩了个底的酒瓶,“他的眼睛从来只往前看一条直线,你不跑到他前面去,他连看都看不见你。”
“他哪有那么神乎……好吧,你们都跑了。”江帆从他眼前把那酒瓶抢了过来,对瓶吹掉了最后一点底,“我一个人打工也挺没劲的,说不定哪天也跑出来创个业——周老板,到时候投点钱支持一下?”
“你要是开个奶茶店的话,我负责让你上所有外卖平台的推荐位。”周文豫回答得一本正经,但挑眉毛的表情出卖了他,这事情是江帆的看家本事,手里的一线资源也远比他更多。果然江帆没等他说完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那我送你终身会员,买奶茶送黄金爆浆珍珠,免费多加一勺。”
他停顿了一下,摆了个极其拙劣的营销微笑:“再给你邮过太平洋去,免配送费,够意思不?”
直到一年之后在西海岸的午后接到江帆的越洋电话为止,周文豫都以为他说要创业不过是开个玩笑。江帆这个年纪和资历,即使在大都荟集团里面升不上去,随便跳一家都是CXO待遇,而且创业这个坑他们曾经一起趟过,险些栽在坑底爬不起来,因此见过彼此最消沉的样子,他从没想过再往下跳一次。
“有个大项目,巨大的线下流量入口,千亿级潜在市场,下一个大都荟集团将在此诞生。”江帆用他招牌的飙车式语速连讲半个多小时,活像个传销组织的重度沉迷患者,“公司我已经注册好了,不差钱也不差人,就差个掌舵的。”
“创业如同下赌场,小赌怡过情就行了。”那时周文豫坐在自家的露台上晒太阳,太平洋时间下午一点,妻子在庭园里修剪花枝。算上时差,国内应当是凌晨四点,他充分相信江帆又是一夜未眠。“大赌伤身,熬夜更伤身。”他不咸不淡地规劝道。
“熬夜伤身不假,但坐失良机伤心啊。”江帆锲而不舍,“昨天几个看项目的投资人还在说,现在行业刚起步,除了一家独大之外没什么成气候的团队,机会还很大——比开奶茶店大多了。而且你知道独大的这家是谁吗?”
江帆换了个神秘兮兮的语气,周文豫觉得额角跳了跳。能被江帆拿来当杀手锏的名字不多,他知道里面对自己有杀伤力的更少。但是事与愿违,江帆那个沉不住气的劲儿隔个太平洋都挡不住:“你要是不肯回来,钱和市场就都拱手送给老叶了。……哪个老叶?还能是哪个老叶?上一次让你大赌伤过身的那个呗!怎么样?这一票值不值得干?”
“……你发个详细的BP(商业计划书)到我邮箱,我还用原来的地址。”
简直鬼使神差。但假如这世间真有能差使得动自己的鬼神——他当时挂了电话之后想,除了电话那头那个不长心的家伙之外,叶庄可能得算是天字第一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