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城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这里的人都相互认识。他们的生活平淡如水,常年没有一丝能激起惊涛骇浪的新闻。秘密,在这座小城市是一件奢侈的东西,也是所有人始终努力想要挖掘的东西。
已经出狱一个星期了,李阔总是游走在建筑物的阴影下、街道边缘、人群的外面,他准备找一份工作。二十几年没接触过社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去人才市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适合的工作,便决定去沿街的店铺碰碰运气。没有去城中心,而是在旁边的巷道来回走了一圈,李阔看到一家饭店在招聘洗碗工。
老板很年轻,他本想找个年轻的、上手快的洗碗工,这样在别的岗位缺人时,还可以补上。可就现在饭店刚开业的火爆程度来说,人手不够,员工没法一次性全部到位,只好先将就着。
“叫什么名字?”
“李阔。”
“之前做过什么工作?”
“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了。”
“洗碗会吧?”
李阔点点头。
老板简单交待了几句,接着把他带到后厨。
“电话多少?”
“没有电话。”
“我问的是手机号码。”
“我,没有手机。”
“没有手机?”老板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别人怎么联系你?”
“我才到胡城不久,还没来得及去办号码,”因为是撒谎,李阔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接着说,“我每天都会按时上班,不会旷工的。”
老板半信半疑,但决定先相信他如面相那样是个老实人,决定先试用几天。
连续几个晴天,这在胡城的冬季是很少见的。
一天早上,李阔发现窗外有几个人影投到窗帘上,他没有在意,可过了很久,人影还在晃动。
李阔抱着被子到附近的空地上,顺便看看外面的小孩在做什么。让他吃惊的是,那些人影并不是孩子,而是几个叽叽喳喳,跟他岁数差不多大的中年妇女。
她们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转身离开,慢悠悠的样子,佯装成不小心从门口路过。等李阔再回到屋子,那些人影又贴了上来,好像阴魂不散。
李阔没有理会,也没有赶走她们。他穿上军大衣,戴上帽子,走出家门,这是他在饭店工作的第五天。
这几天,李阔很少跟其他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水池边,闷不吭声地重复洗碗的动作。他总是下意识的背对着别人,同在后厨的人认为他性格孤僻,都不愿意主动接近他。但正如李阔自己说的那样,他按时上班,认真工作,碗洗得又快又干净,从没有一句怨言,对于饭店老板来说,这样的员工足够了。
可他没有撑过第五天。
下午4点多,老板把李阔叫到一边,表情凝重地问:“你之前是在胡城医院当外科医生,对吗?”
李阔一惊,对于这样直接的质疑,他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干咽着口水,谨慎地承认。“对不起,我之前没有说实话。”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李阔?”老板的表情开始紧张,五官像是扭曲在一起。
李阔没有问他口中的“他们”是谁,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咬咬牙,“对不起。”这一次,他无缘由地道歉,却像是理所当然。
老板往后退了一步,身体下意识做出保护自己的动作,说:“对不起,我们饭店可能不太适合你,结清这几天的工钱,明天你就不要来了。”
李阔握紧拳头,心里堵得慌。他想转头就走,可事实上,他已经没钱吃饭了,所以只能隐忍着,不做任何挣扎。
回到家5点多,天已经全黑了,李阔想起晒在广场上的被子,快步走了过去。
不远处,透过广场上微弱的灯光,李阔像是被前面的场景震慑住,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人拉他,但他却像被谁牵制住一样,没再往前走一步。如果这是电影场景,那一定是恐怖片,镜头准确地捕捉到男主角惊恐的表情,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被单上,有人用鲜艳的红字写着:去死吧,杀人犯!
广场上没有其他人,只有寒风来回扫荡。马路上突然响起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呼啦一声飞驰过去。李阔转身离开,朝着家的方向小跑起来,他想要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
回到家,关上门,李阔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黑漆漆的,可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在客厅来回踱步,后脑勺抓得生疼,他把桌上的水杯拿进厨房,又把它重新放回桌子上。他开始拖地,从房间到客厅再到卫生间。终于感到累了,就停下来坐在桌边吃花生米。开始是一颗一颗的放在嘴里,接着抓住一把就往嘴里塞,他把自己呛到咳嗽,眼泪直流。
一个小时过去了,李阔镇静下来。他重新走到广场上收被子,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毕竟,那是他唯一一床棉被。
他撕掉被单,把它裹在大衣里,一回家就丢在铁桶里烧了。火苗印在李阔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省吃俭用并不能解决入不敷出的生存问题,他必须赶紧想出养活自己的方法。看着路边的煎饼,李阔突然灵光一闪。
早点摊是个好办法,成本低,更重要的是,因为天冷,他可以用围巾把整张脸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
李阔凑了些钱,在二手市场买了一辆改装好的三轮车,煎饼摊就这样开始了。
他不敢出现在小区附近,也不敢在人群热闹的街口,找了一条巷子的末端,支起了摊位。起初,只有一些上班族和学生从巷子路过,渐渐的,煎饼摊因为价低料足,很快吸引更多人光顾。两个月下来,李阔发现早点摊的收入除了支付日常开销,还有不少结余。
日子就这样平淡又无趣的继续着,可李阔偶尔也会坐在客厅里,思考自己究竟还要这样苟延残喘地活多久。每当想到这,心中的小火苗就扑腾扑腾地闪着,给他活下去的理由。
一天早上,天还朦朦亮,李阔还没来得及裹上围巾,就迎来了他第一个顾客——一个以前的熟人。
是何骏飞先认出他的。“李阔?”
李阔抬起头,看着这个叫出自己名字的男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不光记忆力退化了,记忆里的人也发生了变化,需要仔细辨认才能想起来。
“骏飞哥。”李阔有些激动。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李阔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面糊和鸡蛋,说:“没办法,我也是为了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是认不出来了,你都有白头发了,”何骏飞上下打量着李阔,心里感慨着,“听我爸妈说,你去过家里,可不巧,几次我都不在。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附近摆摊,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到你了。”
李阔的表情由寒暄变成严肃,他刚想开口,就被何骏飞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关于小玲,他们不让我告诉你......”
李阔点点头,没再说话。
何骏飞给李阔留了电话号码,让他有事给他打电话,李阔没有告诉他,自己还没有手机。
煎饼摊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李阔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天天起早贪黑吹冷风,他似乎忘记自己已经55岁这个事实。可就算生病,他也先是扛,扛不过就去药店买些药,从不去医院。除了摆摊,剩下的时间他都躺在床上,过着不知白天还是黑夜的生活。
有时,李阔也想像母亲一样,一觉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几天后,邻居就会发现他的尸体发烂发臭。至于之后如何处理,就算丢进垃圾焚烧厂,也是他不知道的事了。
可就算生活再怎么无望,李阔知道自己还不能死,他一定要再“见”她一面,亲口跟她说几句话。
几天后,李阔又来到老夫妻家门口。
“求你们告诉我吧,”李阔声音颤抖着,眼眶湿润,“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跟小玲的关系。请你们相信我,我把她的名誉看得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何妈已经哭成了泪人,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一直犹豫着,挑拣着,最后落到嘴边,说:“我们相信你,我们相信你。”
“那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们了。”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何爸挡在何妈前面开口,“外面人多口杂,让人看见了不好。”他试图让语气平静。
“我都看过了,没有人看到我进来,等会出去的时候,我也会等没人了再走。”
何妈在一旁啜泣,背对着李阔,何爸站在房间里,不肯再往外迈一步。
李阔注意到,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中除了老夫妻和何骏飞,还有一个女孩。何爸走出房间,顺着李阔眼神的方向看去,不着痕迹地轻声说:“那是骏飞的女儿。”
李阔没应声,默默地点头。
“结婚又离婚,所以带着孩子跟我们一起住。”何爸补充道。
李阔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没有说话。
李阔走后,何妈看着何爸说:“真的要对他这么残忍吗?”
“如果他知道小玲的墓在哪,一定会追问我们为什么要把她葬在那,后面的问题接踵而至,以后还会三天两头往这跑,今天想看看小玲曾经住的房间,明天想拿走几样她的遗物。现在不对他决绝一些,往后的日子怎么办?万一要是......”何爸突然想到什么可怕的事,“先把书房的照片收起来,暂时不要挂出来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了小玲付出了多少,”何妈像是在自言自语,忍不住用手掌擦泪,“说起来,是我们对不起他。”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一定要我做出选择,我只能做一个自私的人,我不求李阔理解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