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一直想写写阮籍。
世人知道阮籍,大多是中学课本《滕王阁序》中,王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的反面教材。
于是我们知道了,有一个叫阮籍的没出息的玩意儿,喜欢驾着牛车载着酒,一路走,一路喝,走到路没了,就大哭一场,退回来,重新走,没路再哭。无限循环。
但是,等等,名词注解里不是写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如果阮籍就是这么一个爱哭鬼,那为啥能称作贤?
想到这一步的筒子们,你们已经离真相近了一步。
阮籍在网络里的名片是这么写的:
感谢互联网给阮籍翻案,从词条上看,阮籍是个诗人/作家/思想家,成功人士,父母总拿来比较数落你的传说中的邻居家的死孩子。王勃你一定是记错了吧(王勃擦汗:误会误会,写滕王阁序的时候,还没有百度,当年查不到啊)
事实上,中国历史上真实生活过的阮籍,他的一生,远比这些词条,要精彩的太多。
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他有血有肉的丰满人生吧。
第一章 这是真正的乱世
先说说那个时代,阮籍的时代,是从三国魏晋时期,曹操广纳贤才开始的。
我们都知道: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林俊杰向你投了一记大白眼)
曹操作为一代枭雄,既爱才又小心眼,野心又狠辣,让当世捧着他饭碗的名士又爱又怕。
而当时,在阮籍还没出生之前,阮籍的父亲阮瑀,是有名的邺中七子之一。师承蔡邕,以文风精炼,闻名于世。
曹操想招阮瑀做官,阮瑀不愿意,曹操就多次派人召见他。阮瑀知道持续掳虎须是找死,于是逃入深山,曹操不甘心,放火烧山,这才逼出阮瑀。
一把大火烧出的阮瑀,勉勉强强做了曹操的官,却三番五次想请辞。曹操不高兴了,有一次大宴宾客把阮瑀安排在乐队后面。阮瑀看事情要被自己玩坏了,曹操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凭着自己通晓音律,即兴抚弦而歌:“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重重的拍了曹操的马屁几把,然后表达了自己臣服之意。之后,被曹操留在身边做文官。
阮瑀的文章到底做的有多精妙呢?
有一个故事。
建安十六年,阮瑀随军西征关中,曹操请他代笔写一封书信。他骑在马上沉吟片刻,挥毫点就,呈给曹操。曹操提笔想作些修改,竟不能增损半字。(摘自互联网)
阮瑀就是这样一位爷,他才华横溢,也通晓人情。他想逍遥江湖,被绑入官场,也能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随遇而安。
要知道,血脉与性格都是可以传承的。
公元210年,阮瑀生了个儿子,取名阮籍。
他,有着阮瑀的一半血统,还有,他站在阮瑀铺就的高度之上,天生有着更高的视野,更卓越的才情。
然而阮籍却远没有阮瑀那么幸运。
为什么说阮瑀比阮籍幸运呢?
三国,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他们比着齐同放异彩,曹操虽狠辣猜忌,却是一代枭雄求贤,若渴。刘备仁义治天下,文有卧龙凤雏,武有关羽张飞赵子龙。
英雄辈出的时代,便不缺乏梦想,有志之士有人可以追随,有宏图可以成就,进,可以活的既刺激又慷慨,退,也可以退隐山中,独得一隅安身,坐下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阮籍出生的时候,英雄们还在。
220年曹操死了。
223年刘备死了。
234年,诸葛亮死了。扶不起的阿斗,降了魏。
阮籍长大了,那些熠熠生辉的英雄们,只存在他成长中,若有若无的记忆中。他来不及参与什么。
英雄时代结束,真正的乱世来了。
司马氏取曹氏而代之。稍有常识的人,都能想到,奸诈多疑,百忍成精的司马氏后代,会给那个时代带来什么。
司马懿去世时73岁(251年),从建安201年入仕算,到265年司马炎称帝,建立晋朝,他和他的后代们忍了整整65年。
这个世界最可怕就是野心家漫长的忍耐,忍耐越长久,就越容易变态。统治者变态,将带来一个时代的无望。
长大的阮籍,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
对于这个时代,余秋雨有着深度的描述:
宏谋远图不见了,壮丽的鏖战不见了,历史的诗情不见了,代之以明争暗、斗上下其手、投机取巧,代之以权术、策反、谋害。当初的英雄们也会玩弄这一切,但玩弄仅止于玩弄,他们的奋斗主题仍然是响亮而富于人格魅力的。当英雄们逝去之后,手段性的一切成了主题,历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来的精神魂魄,进入到一种无序状态。专制的有序会酿造黑暗,混乱的无序也会酿造黑暗。我们习惯所说的乱世,就是指无序的黑暗。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
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
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
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口边的横跨千年的第一流诗人,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够解救他们、为他们辩护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余秋雨:遥远的绝响)
这样的时代,并不能容忍一个旷世才子的隐藏。
不巧,名士阮瑀的儿子,名士二代阮籍,渐渐长大了。
他,已经无处遁逃。
第二章 这到底算不算一个成功人士的故事
阮籍长大了。这并不容易。因为父亲阮瑀,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阮籍由母亲抚养,家境是清贫的。阮籍勤奋读书,8岁能写文章。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一个八岁就会写文章的,乱世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经历了什么,我们只知道,这个孩子才华横溢,除了写文章,还会弹琴,还会长啸。
啸,只发声而不吐字。
阮籍的咏怀诗中写道:“少年学击剑,妙计过曲城”。是的,阮籍还学过武,是个文武全才。
长大的阮籍,孤僻而轻荡。
大约十六岁那年,叔父阮熙带他去见充州刺史王昶,他“终日不开一言”,王昶“自认为不可测”。
可是生逢乱世,蛇鼠横行,统治者砍名士的脑袋就像砍西瓜。
阮籍有自知之明,他,无力改变这个无序的乱世。
像是发现了一只名贵的兽的猎人,统治者不会任由他在山野逍遥。
他们早已打好了的官爵桎梏。
公元242年,太尉蒋济问询自己的幕僚王默,阮籍是否真有其才。王默给的答案是确定的。于是蒋济想让阮籍来做自己的幕僚。
有了老爹躲官,被曹操放火烧出来的前车之鉴,阮籍决定主动一点。于是他主动写了一份《奏记》,说自己身份如何卑微,才干的大大的没有,是个没用的家伙,想谢绝。
如果蒋济不是个政客,也许他会明白,阮籍说婉拒,那就是真拒。可惜,蒋济以为阮籍是在客套,官场套路而已。于是他派人去阮籍送奏记的暂住地去迎他,不想,阮籍已经回家了。
蒋济不高兴,很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暂时还治不到阮籍,不过,他可以“迁怒”。于是,他迁怒了王默。王默吓坏了。于是赶紧修书,劝说阮籍。阮籍的乡亲亲属也一起劝他。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劝的,毕竟这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阮籍经不起“劝”,于是勉强就任。
这是阮籍的第一次出仕。
不过,不久,他就告病辞官。(对不起,蒋太尉,我得了脚气,要回家养病)
247年,与司马懿正斗得你死我活的曹爽,征阮籍做参军,阮籍以疾病为由,再次婉拒。
249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阮籍40岁了。司马懿找上他,这次,他没有拒绝。他做了司马懿的从事中郎。也就是司马懿的助理。后来司马懿去世了,他陆陆续续给司马家后代做了些官。封过侯:关内侯。
我很想就此结束,告诉大家,这就是阮籍的一生,如果是这样的一生,那么也算是金光闪闪的一生,足以慰籍我们对名士的世俗幻想。
然而不是的,阮籍的故事,这才描绘出一个骨架,而骨架上缠绕的神经与血管,肌肉与皮肤,骨架内的心肺与肝肠,才是这个故事最丰满的地方。
站在邺中七子阮瑀肩膀上的巨人阮籍,他,从来不是一个司马家的家奴,至少,在他的心里从来都不是。
《晋书.阮籍传》记载,长大的阮籍“容貌环杰,志气宏放”。其实英俊秀美的阮籍,有济世的梦想,他信奉老庄之道,所信奉的,是道家无为无君的社会。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说出口的梦想。
同时他是名士阮瑀的儿子,阮瑀,是曹操的文官,曹操的秘书。
如果说,在曹氏和司马氏之间,一定要选一个,阮籍,是倾向于曹氏的。
正常来看,阮籍的仕途,应该很凶险。
确实是险象环生。
司马昭掌权期间,有个小人很得宠,叫钟会。知道他的人,大抵都知道,同为竹林七贤的嵇康,就是因为钟会去显摆权势的时候,没有理会,就被他造谣杀害了,三千太学求情,都无济于事。
作为司马昭的心腹,钟会像只苍蝇围绕在阮籍身边,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阮籍的政治立场。
阮籍有他父亲一半的血统,他懂得随遇而安。但是,他不擅长骗人。
那就不骗。
小人恶毒,得罪了便要费尽心机治你于死地。
那便不得罪。
于是,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只换来阮籍,一而再,再而三的装醉。喝醉了,唔,困觉。
司马昭也憋不住了,亲自来问阮籍的政见,阮籍含糊的应付,关键的,一点也不说。
司马昭想与阮籍联姻拉拢他,阮籍竟日日喝酒大醉,连续60多天,导致司马昭联姻计划破产。
为官多年,阮籍对于统治者来说,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他明明就在你的瓮中,却总是抓不住。
然而,阮籍在任期间,也主动请过两次官。
一次是向司马昭说:我路过东平(今山东),很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想去做太守(省长)。司马昭很开心,欣然应允。
结果阮籍只在东平呆了十多天,也只做了两件事:拆墙和删除法令。他把东平府衙层层叠叠的墙拆除,执政变得透明化,同时删除了一些繁琐的法令。
然而就这两件事,就使原来混乱不堪的东平府,被治理的井井有条。
十多天后,看事情办完了,他就骑着小毛驴回洛阳了。
透明与简化,才是政治治理的根本解决之道,两千年前的阮籍就深谙此道,举重若轻,真大家也。
与之相比,千百年来很多政治家们做的事情,又算什么呢?
第二次,他请官,去做北军的步兵校尉。大家还记得吧,前面我们说过,阮籍练过武的,是个文武全才的。
有了上次经验,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在等待着另一个大surprise.不知道这次,他会用多少天,对军队做什么改革?
阮籍没有让大家失望。
所有的人果然都等来了一个surprise。
阮籍在任上只做了一件事:喝酒。
他听说北军的步兵校尉的厨子很会酿酒,酒窖里还存着300斛好酒。这是他去北军的唯一原因。
阮籍一生慎言,即使弹琴他都不唱歌,用啸的。啸,就是只有声音没有吐字。茫茫时间,谁能听得懂他的啸,也许,没人听得懂,才是安全的。如此,才有一点抒发的自由。
然而人总有执念,即使如命世大贤阮籍也不例外。
一日,他游览楚汉大战故地,一向谨言慎行的阮籍对着楚霸王和刘邦征战之地,发出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没有英雄的时代,让你这个混小子成了器候!!!
在政治上,阮籍无疑是压抑的,即使他封过候,随随便便能做个省长领个兵。可是统治者不符合他的观念,生逢乱世,名士们一个个的倒下去,阮籍时醉时醒,醉眼迷离的看着面前的营营苟苟,他心有焦虑,他如履薄冰,他只有在梦中才能思慕那些逝去的英雄和自己从未展开过的宏图。
他也有点忍不住了,所以他选择在竹林里和6位同世名士搞基。
第三章 永不回头的凤凰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这是阮籍的咏怀第七十九首。
他讲述了一只山中的凤凰,在林间高洁的生活,眼界高远,鸣声破九州。恰逢秋风起,它只能破坏了自己的羽翼,飞往昆仑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处错位置的凤凰,真是让人悲伤。
生逢乱世的高洁之士,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向。于是他们抱团取暖。
正使年间,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常于山阳县竹林之下,饮酒、纵歌,恣意酣畅。
我们说过,阮籍,曾是个很孤僻轻荡的孩子。孤僻的人,往往敏感,会朋友不多,但是他一旦有了朋友,那就是真的朋友。
真朋友不多见。
这方面,阮籍很幸运,他有6个。
虽然在世俗面前慎言,但是阮籍却并不依照礼法做事。相反,他其实活的很随心。
乱世权利的锋刃,在世俗世界切割出经纬交错的陷阱,那些界限满是血腥,却也是可见的。
阮籍绕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血刃,在血刃之外,活的恣意挥洒,任意妄为。
比如,礼法在当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阮籍却不管这些,去酒馆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小娘子的脚下睡着,而酒馆的老板,也不觉得受了侵害。
心若坦荡,何惧世俗。
我们都知道,阮籍,是个爱哭鬼。在史书上留下哭的事迹,至少有三处。
有一次,是母亲病逝。
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和别人在下棋。死讯传来,对方要求停止,阮籍却铁青着脸不肯歇手,非要决个输赢。下完棋,又喝了两斗酒,然后才放声大哭,哭的时候,吐血数升。
按照当时礼法,亲人去世,是不能吃肉的。但是阮籍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只是母亲下葬时,他又痛哭的吐血数升,几近死去。
然而,当官员们来吊唁他的母亲,阮籍却是白眼相向。这件事传到了嵇康的耳中,他带着美酒和琴来吊唁。阮籍却迎了上去:你来了,你知道我的母亲操劳一生,用美酒和琴音给她送行?你知道这样的真意,远胜过万千假哭和白绫的吊唁。
从此,阮籍和嵇康,做了一生的朋友。经常带着自己的侄子阮咸,去竹林和嵇康喝酒。之后,才有了竹林七贤。
第二个记载,就是王勃的滕王阁序中,曾经提到的,穷途之哭。
对于一个运途不济的命世大贤,生在一个连政治观点不能吐露的乱世,阮籍,他不可能没有过挣扎。他蜷居于锋刃之畔,当世大儒与名士的血,时不时溅上他的衣角。心中宏愿,如那坏了羽翼的凤凰,时时啄噬他的肺腑。
他需要静一静,想一想。他驾着牛车,载着酒,一路走一路想,直到没有路了,他意识到没有路了,真的没有路了,于是,他的眼泪开始落下,由最初的饮泣变为哭号。哭够了,然后驾着牛车退回,继续找。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哭,他屈从,他走弯路,但是,他没有真正放弃过。
他一直在等待,在思索。
第三个记载,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一个兵家才貌双全的女子死了,阮籍不认识人家,却到人家灵堂大哭。哭一个美好的生命就此消失。
率真至此,令人汗颜。
阮籍将他一生的思索,可以付诸笔墨而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的部分,写入了《大人先生传》,他说,“大人”是一种与天地造物同体共生、逍遥于世、与道俱成的人,相比之下,世俗那些束手束脚假模假样的君子算的了什么。天地在不断变化,人究竟能固守住什么礼教呢?
263年,阮籍最好的朋友嵇康,被钟会陷害致死,三千太学为他求情,留不住他的性命。
阮籍没有给嵇康求情,他病逝于同一年。
尾 声
竹林深邃,溪水清澈,那酒那么甘甜,嵇康的广陵散宛如天籁。
阮籍的神魄停留在那片竹林里。
他用放荡不羁的一生,在锋刃上舞蹈。
那个时代的文人,并没有谁,可以比他处理的更好。
历史上对阮籍的多有争论,褒贬不一。有趣的是,阮籍是曹雪芹的偶像,曹雪芹,字梦阮,据说就是向往阮籍之意。《红楼梦》的宝黛身上,也都有阮籍的影子。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历代竹林七贤的排名中,阮籍总是排第一位的。
当然,阮籍,是未必在乎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