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27】
一株青松生长在东园,众多的杂草遮没了它的奇姿。
严霜凋尽了各种草树,卓然挺拔的是它高耸的树枝。
连片的树木谁也不去注意,独立一株才会引得人们惊奇。
提着酒壶来到树下,抚枝远眺,心旷神怡。
短暂的一生如同梦幻,何必为嚣攘的世事所羁。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33】
青松生长在东园,众草杂树掩其姿。严霜摧调众草树,孤松挺立扬高枝。
木连成林人不觉,后凋独秀众惊奇。酒壶挂在寒树枝,时时远眺心神怡。
人生如梦恍惚间,何必束缚在尘世!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37】
有棵青松生长在东边林园,荒草杂树把它的英姿遮掩;
待到寒霜摧残其余的草木,它枝挺叶翠分外高显。
在成片的密林里人们倒不留意,后凋独秀才惊奇它既直且坚。
盛酒的提壶挂在寒枝梢头,醉眼朦胧我时时跳远。
人生原是一场梦,何苦尘世自作茧!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27】
本章颂青松,并叙相倚为伴,饮酒闲眺,陶怡其间。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32】
这首诗诗人以孤松自喻,表达自己不畏严霜的坚贞品质和不为流俗所染的高尚节操。诗未所表现的消极情绪中,带有愤世嫉俗之意。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37】
作者以孤松自喻,表达自已坚贞高洁的情志。在揭露当时贤愚不辨的同时,也流露出人生如梦的消极情绪。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108】
这首诗诗人以青松比照自己,以“众草”暗指趋炎附势的小人,通过赞叹寒霜之后“卓然见高枝”的孤松,表现了自己不为流俗所染的高尚节操。前四句以松喻人,写被众草掩没的青松一旦寒霜过后,百草凋零,便现出其卓然高枝。后四句写诗人在松下饮酒,感慨人生如梦幻,自已决心摆脱尘网束缚,象青松一样傲然独立。此诗采取对比写法,通过草遇秋而枯萎与松历霜而弥茂的鲜明对比,不仅赞颂了青松的坚贞风格,而且也无情地鞭挞了势利小人。这首咏松诗与第四首不同,那首诗虽然也写了“孤生松”,但只是作为“失群鸟”的托身之所而出现的,诗的主旨是写鸟。而本诗则专力写松。虽然也写了“众草”,但那是用来作为反衬的。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108】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经过孔子的这一指点,松柏之美,便象征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而成为中国文化之一集体意识。中国诗歌亦多赞叹松柏之名篇佳作。尽管如此,陶渊明所写《饮酒》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仍然是极有特色。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青松之姿,挺秀而美。生在东园,却为众草所掩没。可见众草之深,其势莽莽。青松之孤独,也不言而喻。“凝霜珍异类,卓然见高枝。”殄者,灭绝也。异类,指众草,相对于青松而言。枝者,谓枝干。岁寒,严霜降临,众草凋零。于是,青松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乃卓然出现于世。当春夏和暖之时节,那众草何尝不也是青青之色?而况草势甚深,所以能一时掩没青松。可惜,众草究竟经受不起严霜之摧残,终于是凋零了。“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倘若青松多了,蔚然连成松林,那么,它的与众不同,便难以给人以强烈印象。只是由于一株青松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人们这才为之诧异了。以上六句,构成全诗之大半幅,纯然出之以比兴。正如吴瞻泰《陶诗汇注》所说,是“借孤松为己写照”。青松象征自己坚贞不渝之人格,众草喻指一班无品无节之士流,凝霜则是譬比当时严峻恶劣之政治气候,皆容易领会。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两句,意蕴深刻,最是吃紧,应细心体会。一株卓然挺秀之青松,诚然令人惊诧。而其之所以特异,乃在于众草不能有青松之品质。倘园中皆是青松,此一株自不足为奇了。一位人格高尚之士人,自亦与众不同。其实,这也是由于一班士人自己未能挺立人格。若士流能如高士,或者说人格高尚蔚然而为一代士风,则高士亦并非与众不同。依中国文化传统,“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人人都具备着挺立人格的内在因素。“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可以挺立起自己的主体人格。可惜士人往往陷溺于私欲,又如何能“卓然见高枝”呢?正如朱熹所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渊明少无适俗韵,晚抱固穷节,自比青松,当之无愧。最后四句,直接写出自己。“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寒柯,承上文“凝霜”而来。下句,陶满注:“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说得是。渊明心里爱这东园青松,便将酒壶挂在松枝之上,饮酒、流连于松树之下(本题是《饮酒》)。即使不到园中,亦时常从远处来瞻望青松之姿。挂壶寒柯,这是何等亲切。远望松姿,正是一往深情。渊明之心灵,分明是常常从青松之卓然高节,汲取着一种精神上的滋养。庄子讲的“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分别见《庄子·大宗师》、《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梦幻间,何事继尘羁。”结笔两句,来得有点突兀,似与上文无甚关系,实则深有关系。梦幻,喻人生之短暂,翻见得生命之可珍惜。维者,捆缚也。尘羁即尘网,谓尘世犹如罗网,指的是仕途。生命如此有限,弥可珍惜,又何必把自己束缚在尘网中,失掉独立自由之人格呢?这种坚贞高洁的人格,正有如青松。这才是真正的主体品格。
渊明此诗之精神境界与艺术造诣,可以喻之为一完璧。上半幅纯用比兴,赞美青松之高姿。下半幅纵笔用赋,发舒对于青松之知赏,以及珍惜自己人格之情怀。全幅诗篇浑然一体,实为渊明整幅人格之写照。全诗句句可圈可点,可谓韵外之致味之而无极。尤其“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二句,启示着人人挺立起高尚的人格,则高尚的人格并非与众不同,意味深远,极可珍视。《诗·小雅·裳裳者华》云:“唯其有之,是以似之。”只因渊明坚贞高洁之人格,与青松岁寒不凋之品格,特征相似,所以此诗借青松为自己写照,境界之高,乃是出自天然。(邓小军)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136】
徐师曾《诗体明辨》卷一引:叶又生曰:“独树众乃奇”,“禀气寡所谐”,渊明岸然自异,不同流俗,不如此不成渊明。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此诗赋而比也。诸人附丽于宋者皆如众草,惟公独树青松耳。
吴瞻泰辑《陶诗汇注》卷三:此借孤松为己写照也。前六句皆咏孤松,偏以连林陪写独树,加倍衬出,近挂又复远望,与松亲爱之甚,无复有尘事羁绊,此生亦不嫌其孤矣。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三:此篇语有奇气,先生以青松自比,语语自负,语语自怜,盖抱奇姿而终于隐遁,时为之也,非饮酒谁能遣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