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花开否



去往外婆家的长途汽车破旧又拥挤。坐在瑛子后头的欧巴桑,说着一口她不能听懂的地方语言,出奇地大声。瑛子不由自主朝后侧过一双眼睛。先是好奇,再是吃惊。到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感到厌恶。人老了,老了就变得邋遢又聒噪。年轻时候尚且知道要个性收敛,要遮掩陋习,要分清场合。到了这把年纪,便都袒露了,疏忽了,统统不管不顾起来。还带了点儿无赖。

外婆也是这样?

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家,并且又是在小的时候,能留给瑛子的印象不太深刻:“……最好不要。”

“什么?”瑛子妈妈疑问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不要?”

瑛子却沉着脸把头转向了窗外。




把她送到乡下外婆家,也是父母迫于无奈的选择。瑛子爸爸因为工作常年驻扎外地,瑛子几乎是和妈妈相伴生活过来的。这样的一家人,或许只有在相册的合照中才能团圆。有时,不可避免,瑛子妈妈也有事业忙碌的时候。那段时间,家里往往只有瑛子一个人。晚上她自己煮面条,或者速冻饺子,最不济还有方便面可以果腹。总之,她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好。

“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爸爸工作忙,妈妈也忙,留我一个人在家。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对于父母已经决定的事,瑛子并不十分赞同。

“这要问你自己……”瑛子妈妈把女儿需要换洗的衣物叠好放进行李箱,“什么原因,你比我清楚。”

“……为什么非去外婆家不可?” 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么,奶奶家不可以吗?婶婶家呢?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去。”妈妈的态度也绝对坚持。而路程要比想象中颠簸和漫长。




她们坐完火车,再坐汽车。汽车到站后,还要走过一条灌木丛生的小径。瑛子和妈妈早上很早就出发了,抵达的时候却已是下午。瑛子面前有一幢二层楼的老式建筑,小小的窗,苍苍的墙,撑一把双坡的顶。

炎热的夏日午后,四周都是鼎沸的蝉声。

一把旧电扇轧轧转动着,忽而摇晃向这边,随即又扭头到那边去。外婆说:“我记得那时候……瑛子才这么点大——”转瞬间,四季轮回变迁,再度出现在老人家眼前的女生让她既意外,同时又感到欣喜:“要吃点心吗?瑛子。”

“好啊。”外婆端来一个盘子,瑛子从上面取走一叠雪片糕,便站起身来。退出了大人们的对话。

她找到一个房间,探头往里看了看。矮矮的天花板下,只有简单朴素的几件家具。直到把眼睛斜向墙壁,才终于发现了那一排嵌着黑白照片的镜框。上面有外婆的,有妈妈的,还有外公的,以及外公和外婆的。

一张全家福是所有中,仅有的彩色。爸爸却一脸严肃地侧身站着,竹竿似的又瘦又高,和现在,顶着老大一个肚子的家伙,判若两人。




照片上温柔笑着的妈妈此刻正把脸埋进手心,无力又丧气地对外婆说:“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临出发的前一晚,瑛子记得她同样用的这种语气,对远在他乡的爸爸说明着情况:“过去我也有听说——”

“必要的时候会采取这种方式……”

“但是……”

“没想到竟然也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

“真叫人头疼啊——”

晚上,瑛子在外婆家的榻榻米上翻个身。知了不再吵的夜里,蛙叫着,一声轻,一声重地近到身旁。




走下楼梯,外婆准备的早点已经搁在了桌上。瑛子咬着馒头,一边把目光望出去,找到那个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影子。每个早晨外婆都会匀出一点时间专门照顾它们。只有一些是瑛子认识的,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感觉上像……”却又不能准确地说出对应的名字来。花盆高高低低地摆放着,方形的,圆形的盆里都种满了花。

“外婆,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呢?”瑛子指着那几朵灼灼的红花问。

“这是木槿。”

“这个呢?”她又指着开在圆盆里的橙花问。

“这是百日草,由于花开有各种颜色,于是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意义。比如白色百日草代表善良。就像你。”

“……”瑛子面前还有一个很小的盆,眼下里面只有一方黑色的泥土,“那这个盆里也种了花吗?”

“是呀。”外婆搁下舀水的木勺,走到瑛子身边。

“那它是什么花呢?”

“现在还不知道。等到花期,就有答案了。”

“欸?”女生纳罕地低头又看了看这基本“空空的”花盆。不知不觉中,她和外婆已经一起生活了近七日。




远离水泥钢筋的城市,恬静的田园乡村带给瑛子许多新鲜的体验。上山,下河,捉螃蟹和田螺。

中午懒懒地窝在一把藤椅里,团扇盖住半张脸。山风轻抚树冠,日光粼粼的,像海。但有时,冷不防“嗵”一声,不具名的果子从高处落下砸在瑛子头上。身体一动,便彻底醒了。

漫漫夏日。

咬一口外婆用井水镇过的西瓜,整个人都瞬间精神起来。还以为往后的日子也是这样了,甚至,瑛子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直到她在那天,碰见了那个家伙。

那个周日的早上,瑛子跟着外婆去了村里的祠堂。位置坐西朝东,背山面水。有门楼,有庭院,有正厅,有天井,还有块金字的匾。廊庑下面挂一排纸灯笼。据外婆说,以前每年春节村里都会请来唱戏班子,在祠堂大戏台上唱上三天的戏。黄铜小锣“铛铛”打响,演一出凡尘俗世里的爱与恨,情与仇。乡亲们被这粉面油头的扮相吸引着,都来了,人山人海的,热闹非凡。

不过,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家的田野小路上。外婆走在前,而瑛子拖沓着步子始终垫在后头。距离不断不断地被拉开。

更何况烈日当头,人更显得疲倦。瑛子不小心一个走神,便被田地里一丛亭亭玉立的绿色植物分走了注意。

是等她走近细瞧,才发现原来它还生着心形的叶片,边缘的部分剪成锯齿状。叶面上立着一层刺毛。看起来有点奇怪,又很特别。瑛子正要伸出手去,动作却被那赫然的一声犬吠制止住。




转过头,看见一个少年,以及他的狗站在田埂上。目光冷冷地扫向她:“我劝你最好别碰。”

“欸?”

“那是荨麻草,会蜇人的。”

“荨麻草?”没听过。

“它还有另个名字,咬人猫。这次能理解了吧?” 少年异常傲慢的声音在不远处硬邦邦地传过来,“不怕痛的话,尽管试试好了。”

“……讨厌的家伙。” 早已从外孙女口中了解事情经过的外婆,听见她又旧事重提了,老人家悄悄笑起来。

“瑛子说的那个男孩子外婆可能认识喔~”

“哈?!”

“他啊——”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咚咚地叩响了房门。“这个时候(下午四时)……谁会来?”瑛子疑惑地站起身。

在打开门看清对方前,一直漫不经心没有特别的表情。等她完成前半句里的动作后,脸上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女生眼睛瞪成两片榆叶大。

而对方似乎也感到小小的吃惊。“——来,来。我给你们介绍。”明明是冲着男生说的,自己却被外婆从背后推搡一把。由此,顺顺当当地“出列”。“这是瑛子,我的外孙女——瑛子。”外婆对她说,“这是筱野,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好心的男孩子。”瑛子想起来了,前不久外婆的确是对她说过。大概应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筱野父母对这位独居的老人家多有照顾,时不时地遣来男生给老人送些东西。外婆为此一直感激在心。而她们说的,原来都是他。这一次,筱野带来了自己家做的饺子。“韭菜馅儿的。”男生把竹篮递了过来。

外婆一边道谢,一边从他手里接下。随即转过头,眨眨眼地对瑛子暗示一番。瑛子愣愣神,会意后只得硬着头皮说,好吧。




走在这条被定义为“送别”的路上,瑛子半途踢到块状的石头,它骨碌碌,骨碌碌地往前跳。

像只随行的小狗,主人走它走,主人不走它便把自己在他身边安心地团作一团。说到狗,瑛子问道:“今天你的朋友没跟你一起吗?”

“什么?”五官冷峻的男生把眉心轻轻地皱起,反应两秒,听明白了,才把当中突起的礁石又用一隙笑容温柔抚平:

“一般我都叫它罐头。”

“罐头~”再次见面,丝毫没有“可能会被咬到”的害怕,瑛子就蹲下来,摸摸罐头的头。

“男生女生?”

“男生。”

“嗯——要比主人更好相处呢。” 当然是玩笑的话。既然前面已经有了“认识”,那么,“认识”之后的“熟悉”“熟悉”之后成为“朋友”也就变得自然而又顺理成章。筱野和班上的男生不太一样,具体哪里特别,瑛子说不出。不过他们——瑛子班上的那些男生,瑛子却有很深刻的认识:一半在扮酷,一半在逞能。男生们怪异的审美,十个脑袋里,有九个每天都顶着一头“钢钉”来上学,哪怕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是一窝欠修理的杂草”而已,也并不妨碍自我感觉的良好。生性好动的他们要么竞相追逐一颗球,要么围追拦堵一个女生。

十六岁的瑛子独自坐在座位上,托着下巴,漠漠地看。

如果可以,瑛子倒希望她的校园生活过得泛善可陈一些,随波逐流地在40分钟又40分钟的课堂上度过一天。

她不特殊,很平凡。




这样不好。带着强烈的主观臆断来评价别人不好。况且他们和他成长和生活的环境根本不同,当然会存在这些和那些的差别。但更糟的是,她又在回忆学校里的事了。不好不好。摇摇头,瑛子试着努力把精力都集中在当下。大概因为前面分心严重,瑛子到目前为止依旧一无所获。

夜晚的池塘,手电筒照着平静的水面。白色的灯光里都是莽撞乱飞的小虫。还有,男生不时递来的一个话头。

“泳衣吗?”瑛子握着细长的竹竿,翻着眼睛想一会儿,“好像有带来,是要去游泳吗?”

“算是吧。” 正说着,筱野的竹竿在那抹光线中,明显地下沉。于是,男生在手腕上渐渐着力。

“怎么讲?”

“因为要完成它——”竹竿一点点地往上抻,在快要露出水面的时候,筱野另一只手随即抄起脚边的网兜,迅速地探过去,“——也得下水才行。”当最后一个字也圆上了象征完结的句号,男生顺利地取回网。

又成功钓上来一只龙虾。

瑛子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站在一片片略略灰暗的背景下,暗色的草丛几乎淹没了他的脚踝,和他的裤腿。可是他依旧能够拥有具体的身线,具体的轮廓,以及一双具体的眼睛。

这个家伙,其实……并不讨厌。




第二天瑛子跟着筱野一步步地往树林深处走去。仿佛行进在一处洞穴中,他们走得小心又缓慢,而这里的草丛已经没过了膝盖,无数茂密的树枝牵一下衣摆,又勾了勾手臂。什么植物散发出了刺鼻的气味,让瑛子一下捂住口鼻。

筱野告诉她,是九层塔,忍忍就好。

瑛子问:“还有多远?”

正当她感到疑惑的时候,领头的男生将面前两片巨大的芭蕉叶“哗”地拨开,一汪被日光照得发亮的潭水就这么意外地出现在徒然敞亮的视野下。

屏住呼吸。

瑛子来不及为眼前所见之美感到惊讶,就看见有人突地从上面的岩石上跳下来,嘭地跃入水中。

筱野说,他们管它叫跳水岩。因为那块岩石生得尤为凸出,看着就像一块跳板临水而立。起初,大家是为了比试胆量才从上面跳下来的,到后来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渐渐就演变成了一个跳水游戏。每年夏天,村里的小孩有一半时间都泡在这里,一次次地从岩上跳下来,游上岸后,再一次次地重来。

“要试试吗?瑛子。”

“……好啊。”试试吧,不过一件“纵身”的事。瑛子见别人完成得轻松自如,于是她觉得自己应该也没有问题。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对别人来说很容易,看起来是很容易的事,真正轮到自己做时,其实万般艰难。瑛子站在那块岩石上,水面看似近在咫尺,其实不是。中间间隔的距离,很高吗也没有。她却在上面站了很久,不就是心一横吗有什么困难的,也就只是在想的时候很洒脱而已。

最后瑛子一咬牙,还是放弃了。挺讽刺的。满心期待地来,结果却灰心丧气地走。被这份懊恼的心情影响着,瑛子的步伐一再一再地后滞。看她这副样子,总还是需要人几句安慰。




只是当筱野用“我第一次……也是……”这个历来都屡试不爽的句式说明时,瑛子很快便反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十岁左右。”他诚实地回答,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安慰在前期就谈不上效果,于是这段归途又渐渐沉入寂静。

两三个停顿过后,筱野对她说:“快看啊,瑛子。”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先看了看他,再把头抬起来。

日光缓慢退潮的天空里,有一两簇发光的云,落在瑛子眼里。一抹乍现的绯色,像不小心咬破的嘴角,余晖是它的血,一点点,一点点地浸透,直到漾满整片天空。所以,这天也不都是挫败,还能在这个平凡的傍晚黄昏奇迹般地出现了火烧云的美丽景象。

她定定地看得入迷。直到男生在她耳边轻声问:“瑛子大概什么时候走呢?”

筱野的这个“走”——

瑛子知道它指的是,回到父母家。神色不免失落了些:“……应该快了吧。” 既然她来到这里,也有将近一月的时间了。




挂上妈妈打来的电话,瑛子心情有些复杂。好似耗尽了所有电量一样,守在原地动也不动,直到外婆走到身边来,问一声怎么了,她才说:“刚才妈妈告诉我,新的学校已经为我联系好了。” 对谁来说,都会是个好消息。但是在瑛子脸上,并没有流露任何欣喜的表情。

她垂着头,眼角覆上的阴影也随之加深和加重。于是外婆又问,换了新的学校,瑛子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

“这么说……外婆已经知道了么。”就像揭露了自己的一处伤疤,瑛子心里的难受又增加一点,“也对啊,妈妈她肯定会说的。”

“可是——”老人家宠爱地拨过外孙女耳边的头发,然后用双手把她的脸温柔地捧在掌心,“外婆更想听听瑛子是怎么说的?别人说的并不完全代表就是你,连妈妈的话也不可以。”

“……那外婆觉得学校应该是什么?”

局外人都说,他们都说那里是无限透明的世界。花叶连成一片微甜的海。在里面盛下了所有单纯和善良,只有单纯和善良?不然你说,学校它又能复杂到哪儿去呢。拉帮结派的问题一直都是存在的。

宏观上,学校就像一块巨大的蛋糕,被一刀对半划开,分成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然后再二分四,四分六地横切竖切……往后并不是每块蛋糕上都能顶着一瓣草莓,或一朵白色奶油花。

瑛子所在的班上,大家都有着一致地默契各自为营。如果说,在功课上有文科和理科的区分,社团中又有体育类和文化性活动的区分,那么,到了班级则是更加简单直白地区分方法:上层或下层。

每个班里都有的中心人物,每次走出教室背后总能齐刷刷黏着几对目光的风云人物,学业拔尖儿的优等生,以及家境不错的关照生,他们都属于“上层”,而下层是:集体中存在感甚微的边缘人,成绩总吊车尾的学困生,还有还有,每个班里都“不可或缺”的怪同学。

有了这样的依据作为参考,就像凭空划了一条三八线,醒目的人只和醒目的人往来,不醒目的人和不醒目的人都互不往来。

瑛子原本站在中间的位置,因为她和“上层”的谁谁关系比较亲密,很快也融入了“上层”女生们的交际圈。瑛子听她们讨论时下最热门的话题,附和她们的所有观点,喜欢大家都喜欢的,连讨厌也是大家都讨厌的。美食也好,饮料也好,电影也好,杂志也好,又或只是某某男生也罢。实际上,瑛子想的是,她们喜欢的她并没有多么喜欢,她不觉得那些美食有多好吃,饮料有多好喝,电影和杂志又有多好看,她们都觉得很帅很帅的某某男生,在瑛子眼中“其实一般”,而她们都恨得咬牙切齿的某某男生,瑛子倒觉得“他人并没有那么讨厌”。日复一日,积累在心里的“不认同”变得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都完全付诸在了言行上。她渐渐从她们的圈子中退出来,而班上其他的人际圈瑛子又一个都不想融入,个性由此变得孤僻起来。大概因为平时总是阴沉着脸的原因吧,同学间开始流传“瑛子是晦气女,碰上谁谁倒霉”的谣言。

形迹可疑的怪同学吗,这个班有啊。瑛子就是。瑛子和那些同属“下层”的同学有着共同的遭遇,成为集体敬而远之,但却又在每个必要的愚弄整蛊游戏上率先会被考虑的人。在学校瑛子遇到的,都是不开心的事,发生在她身上的,也都是不好的事。为了逃避,她从最开始的逃课,逐渐演变成了性质恶劣的旷课。

在这个可谓“意外”的结果面前,瑛子妈妈目瞪口呆得近乎大脑空白。她在电话里和丈夫商量解决的办法,瑛子爸爸的建议是,不如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毕竟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但立刻遭到瑛子妈妈的反对。她坚信瑛子只是暂时无法适应高中学校的新生活,如果给她些时间,或者直接换个学校,她就会自己慢慢好起来。

于是在转学之前,瑛子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为什么来这儿,原因她一直非常清楚,但是那天,在面对筱野的时候,瑛子却不想这么告诉他。




当筱野问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走,而她在回答,应该很快了吧之后,其实他们是有继续的对话。

“——在走之前,瑛子可以讲讲自己的事吗?”

“什么事呢。”

“比如学校里的事?……其实,”筱野说,这个问题他在很早以前就想问了,“——可以吗?”

“……”

这个傍晚筱野如约来到了外婆家。他答应瑛子,在她走之前再带她去池塘钓龙虾。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这个夏天里的最后一次。和他走在一起。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

乡间,小路,稻田,晚风。夕阳西下。经过那块即将把自己送走的汽车站牌时,瑛子问:“阿志他们这是要去哪儿?”阿志他们是跟筱野一块儿长大的朋友,曾经瑛子因为筱野在中间牵线搭桥,而和他们有过接触,也算认识一场,“……是要出门远行吗他们?为什么每个人肩头后背上都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筱野说,他们要出门倒是真的,但不是为了远行。阿志他们是准备进城务工。瑛子大概不了解吧,村里的男生到了这个时候,都会走上这条路。本来,今天我也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

“……”是因为之前和自己已经有约在先所以筱野才没有去的吗,“那之后呢?之后筱野的打算是……”

“应该还是跟他们一样吧。” 听见这么说的他,不知怎的,瑛子默默地感伤起来,怎么可能一样。

在她眼中,筱野是那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人不是都有被眷顾的特权吗,为什么筱野没有得到它。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大概也察觉到瑛子在为自己惋惜什么,遗憾什么,甚至,可惜什么。

再度开口的筱野,声音微微地往上扬,不仅多了点热情,还有个暗藏的微笑轻轻拂过他的眉毛:

“——记得那天当我问瑛子,能不能给我讲讲在学校里的事,结果却被瑛子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学校里的事?筱野为什么想知道?”

“……”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当时,突然想到,可能以后自己都没有机会经历高中了吧,有人说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生是一种遗憾。我想,这种遗憾对我来说,是已经注定了的。虽然我没有切身感受的机会了,但好在我有瑛子。瑛子正好经历着这一切。于是我想,我想的话,就从瑛子这里听说吧,能听说一些也好啊。”

“……”可是她的嘴唇撒下了一个谎。她骗了他。在瑛子的自编自导里,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校乐观开朗,处事灵活的女生:“她”成绩中上,但多才多艺,不仅在班上担任干部,还是周一国旗下讲话的学生代表;“她”能跟男生打成一片,同时,又有着非常不错的女生缘;而这样的“她”之所以会出现在乡下外婆的家,是因为不久后“她”将代表学校参加某届艺术类比赛,至关重要,于是老师特地批准“她”请假一月为自己的参赛作品做充足的赛前准备……可这是“她”吗?“她”是自己吗?




筱野最初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他和瑛子的步幅便不再是同步的了。瑛子拖沓着脚步。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等他回过头,本来是预备提醒她的,但却看到慢慢走来的女生把头埋得低低的。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时,一只手不停地抬起来,用力揉着眼睛。

“怎……”自己一句关心还未完整,筱野已从女生的动作里分辨出了结果。她在哭。伴随着小声地啜泣。

眼泪直直地流下来。

脸上泪渍斑斑的,就像淋了雨的窗。她不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在这片咸咸的道歉声里,筱野僵住了所有动作。

许久之后,瑛子感到头发上有小片轻轻的压力。她木木地抬起头,是筱野的一只手心覆在自己的头上,因为这个动作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谓近在咫尺。可是眼睛在此刻反倒显得无用起来,瑛子抓不到凝视的重点但又不甘心因自己的羞赧而就此把头低下。她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和筱野对视,眼神里流露躲不了的脉脉和盈盈。

“你啊……”筱野看着她,摇着头一边笑。他想安慰,可女孩子哭泣是件让人不知所措的事。

“你啊……”后面要说什么才能讨她破涕一笑。太难了。他只能一筹莫展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再度站上那块跳水岩,瑛子的心情十分平静。她闭上眼,然后把双臂水平打开。

一个干脆利落的纵身,嘭的一声。

沉入水中。




“外婆,有没有可能……我到了新的学校,在新的班级里,还是碰到之前那种情况?我有点担心。”

临行前的那晚,瑛子抱着她的枕头去了外婆的房间。过一会儿,她又小声地问:“外婆这一生,有最害怕的事吗?外公快要走的时候,外婆害怕过吗?”

外婆告诉她,人生啊其实就是那么六个字。




离开外婆家的这天,外婆端来一盆花卉送给瑛子。女生注意到,它就是之前那个“空无一物”的盆栽。

外婆说,这是在瑛子来的那天种下的。

眼下已经临近花期。

也是直到这刻,瑛子才发现这块一直被自己忽视的花园,就像她不会知道她在那时如何灰头土脸地到来一样。

从沮丧失意到豁然开朗,如何重拾信心,可以重新出发的。

自己看不见。

告诉她“人的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的外婆说,人的一生,其实也就是“不要怕”和“不后悔”这六个字了。

不要怕。

不后悔。

那些不能被自己看见的改变,由混沌变透明的心,或许——

花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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