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这是诗仙李白的一首诗,诗中提到的谢玄晖,即谢朓,又称谢宣城。
在中国文学史上,他又称小谢,以区别于谢灵运的大谢。
二谢俱为南北朝时山水诗人;大谢(385~433)在宋,小谢(464~499)在齐,俱为一代诗宗。
很可惜,前者被宋文帝“弃市”于广州,后者则被东昏侯“枭首”于建康,皆未获善终。
这非正常死亡的一对叔侄,均出身于南北朝顶尖贵族家庭之中,是为叔侄。
但在诗歌的革命运动中,他俩更像是联袂而战的亲兄弟。
谢灵运结束了玄言诗,开创了山水诗的先河;谢朓的诗风,更为后来盛唐诗歌的勃兴,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
谢朓死后三百年,恰逢中国诗歌的盛唐季节,一位出自西域碎叶,带有胡人血统的诗人来到宣城。
他就是且狂又傲,绝对浪漫主义的诗仙李白。
当他站在谢朓徘徊过的三山之畔,望着那一江碧练在晚霞馀绮中静静流去的情景,诗意不禁涌上心头。
于是以心仪之情,以追思之怀,豪笔一挥,便有了: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这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李白在此诗中,将谢朓的原句“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化入自己的作品,这是中国旧体诗常见的手法。
谢朓的原诗是这样写的: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谢朓为大手笔,李白也为大手笔,李白将相隔三个世纪同行的诗句和名姓,慷慨地书写在自己的作品中,我认为是大师对大师心灵上的折服。
这样直接引用前人诗句的做法,既是一种认同,一种共鸣,也是时空转换中艺术生命力的延续、张扬和创新。
由此可见这位唐代第一号大诗人,虽然很少敬服谁,但对谢朓,脑袋却肯低下来。
我读李白作品时,除了感受到他的烂漫与豪气,还有种感觉,他是把谢玄晖看作艺术上的守护神。
他似一生谨守着谢朓写诗的原则,追求“圆美流转如弹丸”的极致境界。
艺术上的追随,似乎还不足领会小谢的神思,他更追踪着谢朓的脚迹,走他走过的路,身体力行地体验他的实感。
开元二十九年,李白踏舟西上,来到谢宣城任太守的安徽宣城,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
他在那里,看了许多风景名胜,写过很多绝妙好诗。
二十年后,上元二年,这位谪仙人六十岁了,遭远放夜郎,遇赦回归,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已是意兴阑珊之人。
但他仍旧不辞辛劳,又一次来到宣城,向他精神上的师友,作最后的告别。
李白是狂傲的,但对于谢朓,对于谢朓的诗,对于谢朓的一切一切,却永远抱有那一份强烈的热衷和毫不掩饰的关爱。
根据李白的人生哲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有大才,应毫不客气地大狂。
在他看来,才和狂,如火药之与引信。
狂因才,敢离经叛道,破旧立新;才因狂,能神驰八极,灵感升腾。
也因他狂,所以他很高看自己,也坦然接受别人对他的高看,却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里。
李白最为谢朓扼腕痛惜者,就是他不能狂,更不敢狂
若谢朓索性狂放如其叔谢灵运,其成就要超过其叔谢灵运更多,李白这样看,斗胆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想到这里,不禁呜呼,人尽其材,物尽其用,选贤与能,囊锥出刺,是一个多么久远而又多么难以实现的理想啊!
但诗仙仍高看谢朓,且是真正的半点不掺假地高看,在李白的作品中,触目皆是谢朓的名字:
“三山怀谢朓,水澹望长安”:
“诺谓楚人重,诗传谢朓情”:
“曾标横浮云,下抚谢朓肩”;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青山日将暝,寂寞谢公宅”;
“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朓楼”;
“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
“宅近青山同谢朓,门垂碧柳似陶潜”;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如此之多,从未有之,哪怕居于好友高适、杜甫,也未见诗仙这般关爱。
所以,我觉得一个文人,无论他多么傲物轻世,其实在他的写作历程中,终究有一个在心灵上觉得应该皈依,或者应该师法的文学偶像存在着。
不过,有的人明确,有的人不十分明确,有的人讳莫如深,有的人毫不隐讳,有的人挂在嘴上,有的人则深锁在心中。
从上面所摘录的李白诗句,可以看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谢朓的向往、心仪、追随、膜拜之情。
谢朓,就是李白的文学图腾。李白一生,始终表现出他对谢朓五体投地般的崇拜,至死不渝。
正如清人王士禛论李白的一句名言:
“青莲才笔九州横,一生低首谢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