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折梅
柳,即留,即流——留不住的走,流不盡的愁。
今次我经过水房的时候,遇见了那只猫。
它的肤色洁白如雪,惟剩颈稍一抹干净的黑色,如夏夜般清澈透亮。此刻它正微眯着双眼,半蹲地蜷在墙头,似看非看的望着我。
江南的冬天说冷也不太冷。小雪初晴,阳光热烈却很舒适。或是那堵墙甚高,遮住了视野与阳光,人走在墙下会不由得感觉到一阵阴森的冷意。墙下有一片极小的竹林,冷风吹过,会有轻微的雪花从竹叶上震落。如若不留神,总会有一两片碎雪溅落发梢、肩衣,渗入肌肤。
我抬头向上望的时候,正巧遇见那一簇轻雪,哗啦啦,像是阳光碎裂成千片万片,视野顿时被一片薄雾笼住,额头上的冰凉,沿着发烫的耳梢一路蔓伸,好像身体里的一簇火种快要被点燃,热血翻涌,有谁能体会到那一瞬间的冰冷与火热。
天空正蓝,没有一丝白云,视野中惟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纯白如雪的猫。我对上它清澈透亮的蓝色瞳仁,感觉到它在看我。而我,此刻也正在看它。
那不是一见钟情,但惟有那时的感觉才能描述我此刻的感受。它慵懒的双眼中透露着难以察觉的惊喜,我亦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情绪在心底泛起。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异地重逢,仅仅是目光的对撞,就会很温暖。
我放慢脚步,继续前行。白猫轻蹑着四肢,悄悄跟了上来。竹林尽头,便是宽阔的三岔路口,没有院墙,亦没有恣意的阳光。我向它微微一笑,算是礼貌的道别,它的目光中似有不舍与犹疑。
“柳折梅。”冥冥中似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若是能实现你的梦想,你愿意放弃当下的一切随我远行麽?”很轻的声音,带有雪花飘落时的遣倦,悠悠回荡在耳畔。我四下望了望,所有人都在继续着脚下的路,缓缓疾行,身旁的事物除了树木与积雪,无一时刻不在变幻。惟有那只猫,我望向它。
它果然轻轻地颔首。那阵清音又重新响起。
“柳折梅,你愿不愿意追随我的脚印。”白猫目色平静,它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竟有股神圣的气息。
我停下脚步,竟有一丝迟疑。
“前方有不同与这里的热血与柔情。若你愿意,我会带你去追寻梦里的江湖。”白猫目光中充满着期待,瘦小的身子在冷风中巍然而立,让人感觉一股强烈的诚恳与热切。
“好。”我放下手中的水瓶,那丝火种终于在心底被点燃。这日复一日的单调与乏味,因为太过舒适而产生的厌倦。光阴如此宝贵,且让我放纵这一回。
“嗯。”白猫欢喜的看着我。“那么,且随我来。”
像是感觉到了我的心意,脚下顿然一空,身子竟缓缓离开了地面,犹若腾云驾雾一般,我转瞬到了高墙之上。
“那么,别了。”虽然不再留恋,心中却还有一丝不舍。这个生活了数年的地方,阳光下的一切仍是那般美好,亭台楼榭,小院幽径,婀娜腊梅,人声鼎沸,犹如灯火辉煌中的闹市,我依旧能感觉到她的美丽。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再美好,无数美丽与光芒里,惟有那一束刀光黯然。
第一折、楼中楼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如此,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个惊喜?”我侧首看她,她却微笑不语。
酒楼外的布幡迎风正茂,两个火焰的字眼很快跃入眼帘。
樊楼!我犹如置身梦中。但仔细看那飘逸的文字,彩阁亭廊,飞桥栏杆,以及白墙红瓦的建筑,这确实是东京最负盛名的樊楼。
一个小时前,初遇的院墙之外,视野无限宏大,白茫茫一片望不到边际。
“若让时光倒流,你愿意回到哪个朝代。”
“北宋末年。”我毫不犹豫地吐口而出,当然是那个彷偟哀愁又的年代,那个美丽又忧愁的地方。
白猫狡黠的看我,似是看透了我的心事。一刹那,它的身体四周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那道光犹如烈火一般,越烧越烈,瞬间淹没我的视线。
然后下一刹那,我们便出现在东华门外。
“柳公子,您终于来了,小人盼您可整整盼了两年啊。”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点头弯腰向我说道。
“嗯?这位大叔,我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吗?”我闻言一怔,见“白猫”在一旁掩面偷笑,便知这一切都是她搞的鬼。
“公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就在两年前的今天,您携柳夫人光临鄙店。恰逢那一日金国王子完颜风唔醉酒闹事,连伤我大宋数名好汉,无人敢拭其锋。最后正是您挺身而出,一剑震慑风唔…. 那一日的恩情,小人至今铭记于心…”陌生的掌柜口若悬河,将那一日的场景描绘地栩栩如生,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觉得这一切真的发生过。
“掌柜无须多礼,举手之劳,在下惶恐。”尽管这一切的记忆都全无印象,惟恐他再说出更肉麻的话,我礼貌地打断他,进身向楼内走去。
“公子留步!”掌柜的转身跟了上来。“公子难道真的忘了,一年前您遗留在鄙店内的东西?”
“我留下的?”
“对。”掌柜一脸笑容,随即步入内堂,良久取出一个水蓝色的包裹,恭恭敬敬地递至我身前,我望向白猫,她狡黠的点了点头,我无奈只好接下。
彼时一股熟悉的暖流瞬间传遍我的身体。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或许仅仅是个梦。但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包裹颇有些沉甸,上面布满灰尘,想必还未被打开过。我不由一阵苦笑,这倒真与历史中樊楼拾金不昧的传说颇为相似。
我忍不住轻轻打开它,里面除去换洗衣物和一些碎金叶,还有一柄长剑及一束绣着水仙花开图案的丝囊。剑锷刺有古体字:’此生共相与’。我低声念着,仿若有某种记忆从体内流失又渐渐回覆。
“柳,我多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若有来世….”
“此生共相与,白首应无期。”
“柳折梅,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仿佛记起那一日天山上飘满白雪,那比雪更洁白的身影渐渐远去时的絶烈…..
“两年前公子也是这一身水蓝色的衣服。那一日公子似与夫人闹有矛盾,夫人走后,公子急着去追,忘记带走此物。小人知道后将它好好保管起来,就盼公子哪一天会想起来亲自来取。没想到这一盼,竟整整等了两年。。。。”
“掌柜的好意我家公子心领了。”白猫看了看我,急忙打断他的话:“此次我同公子前来赴宴,还望掌柜的带个路。”她从袖下执出烫金的请帖,轻轻放到掌柜的手上。
“楼中楼?”掌柜的一看请帖上的古书,不由惊讶地叫出声来。
“原来京师的豪杰聚在一起,就是为了给柳公子洗尘啊。二位这边请。”掌柜的语气突地变得庄重起来。
我们随他进入灯火凝眸的主厅,穿过古朴狭长的亭廊,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大约在第七个转弯处,掌柜的放步停下,伸出双手对着虚空轻拍了数下,樊楼建在蔡河之畔,亭廊立在水上,面前是清澈平静的湖水。
恍如梦幻,湖面竟如水镜一般碎成两瓣,露出一条青石构造的阶梯。梯道自水下绵延,径直通向湖底。
“我们下去吧。”白猫似已习以为常,带我轻车熟路地走过长长的阶梯,那一段路程真是美轮美奂。湖水被玻璃之类的物体紧紧隔住,无法漫进来,然而水中的景色却清晰在目,绿藻纠缠,水仙的种子默默沉睡,无数的鱼儿欢快遨游,尽情惬意…..
“柳兄,别来无恙。”蓝衣的男子举杯向我,一饮而尽,声音是无以言述的热情。
湖底仿佛是地面上的倒影。完全仿制樊楼的构造,惟一不同的是,这里异常安静。白猫推开那一扇厚重的石门,于是所有的梦想便在那一刹那启航。
真的,我不骗你。蓝剑,西门玦,小刀,唐奇,莫漪,轻衣,流水,冷诔,凝儿,梅飞,赵濮…记起来的只有这些。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真实地在眼前呈现。我看向白猫,心中充满着感激。
“不要叫我白猫,我叫柳,柳树的柳,柳折梅的柳。”她的眼神中透露着佯怒的信息。
黑夜的序幕缓缓拉下,轻舟驶出地下河道时,已是雪花漫天。
时隔近千年,宋朝的雪竟是带有淡淡香味的,那是河水清澈无垠中渗出的一缕净香,是夜色柔美万籁无声的一缕幽香,是梅花默默开在角落里的清香….
轻舟行驶极快,两岸已微缩成动态的风景画。我与少雪并立船头。柳施法术让我们轻易逃脱官兵的耳目。艮岳渐渐靠近,我的心也在缓缓收紧。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无比憎恨那个懦弱昏庸的男人。是他,将中原大好河山拱手相让;是他让无数平民流离失所;是他,让三千粉黛尽受折磨;是他……
如今他终与我近在咫尺。这个传说中书法与诗画一流的皇帝,对于政事始终漠然忍让。我不来杀他,只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墨在纸上泼洒肆意,笔在指间龙飞凤舞,人在灯下风流如画、
“吾国!”若是深谙剑法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看似随意的一横一折风骨异常,瘦劲锋利犹如屈铁断金。
他身着紫色龙袍,容貌淸瘦,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臃肿。他的眉竟也是平滑如刀的,是那种秀美却又不失刚劲的纤纤弯刀。此刻他似在沉思,微烁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赵官家。”我依窗而坐,卧剑于胸前,淡漠地呼喊着他。少雪与流水一左一右立在窗外,若我们要联手刺杀谁,天下能逃脱的人不会超过一个。
“呃?”他显然很吃惊,然而又很快镇定了下来。
“终于来了,很好,竟没有惊动朕的侍卫。”
“朕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然而他们没有人能突破朕的防卫。你们做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地到:他的言语中有着难以言尽的疲惫与厌倦,我心中开始动摇。
“不。”我自窗前轻轻跃起,落地时与他仅一桌之隔,时光的回覆让我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能力。
“官家或许弄错了,我此来不为杀你。”我将剑置于桌上,努力将心中的怒火压下:“只想让官家听听万民的心声。”
“呃?”
“官家当知道,金贼南下,人心惶惶,蔡京、童贯等人不除,则民心难合。”
“原来你也是为他俩而来。朕知道他们坏,但朕留他们不杀,自有朕的用意。”他突一拂袖,撞翻案上砚台,那时他注意到案上的长剑,目光被瞬间吸引住。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相与剑’会在你的手中。”
“相与剑?”
“此生共相与,白首应无期。”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我的剑到了他的手中,竟发出一阵阵轻快的清吟。他缓缓地抚摸着剑身,像是对待许久不见的情人,动作温柔到了极致。
“这把剑,是哪个女子送给你的吧?”他忽地柔声问我。
“官家也有难忘的往事?这把剑应是来自天山。”近他身旁,才觉他的身上有股黄昏淡淡的暖意,剑与剑的相通,使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忧伤。此刻我不再那么恨他,只想静静地聆听他的故事。
“那一年,我也如你这般年少。”他颇为羡慕地看我:“那般的年少轻狂。大内有许多武林高手,我从小就向往自由,常常背着父皇偷偷地学武功,梦想长大后能到江湖上走一走。”
“那一年,我初踏江湖。或许你们不能理解,从少生于帝王之家的子弟,那一堵高高的宫墙便是世界的全部。宫中的生活虽然奢华舒适,但生命中却缺乏了那抹绿。江湖那么清新,那春天有远山,夏天有河流,秋天有草原,冬天有雪山的广袤世界,会是如此美好。”
“那年秋天,我初遇江湖。我从小听说西北面有一处美丽的地方叫天山,四季飘雪。我不顾侍童的反对,瞒着父皇毅然踏上了西去的路程。”
“想来江湖中的凶险,”他无比自豪地看我:“你们所能经历的,我也一一尝试过。”
“但那才是江湖,险恶中透露着惊人的美丽。我历经千辛万难终于到达了天山脚下。然而让我失望的是,那边并没有下雪。荒漠无边,那山峰亦是高耸耸的望不到边际。正当我要退缩的时候,我遇见了生命中的那一抹蓝。”
“她身着白衣,骑着白马似从天上飞奔下来,自我身旁经过如一阵清风,我无法看清她的脸,却深深地将她的背影记住。”
“我无比留恋地目送她消失在荒漠的深处,心中竟有一丝的失落。我在山下等了三天,依旧未见她的身影。最后我决定上山,因为我坚信,山上有那么美丽的人儿,也一定有美丽的白雪;既然她来自山上,那么我在山上,也一定能等到她。”
“那时正逢一年一度的论剑会,西域武林豪杰齐聚在天山上,热闹非凡。我由于来自东方,又身份尊贵,受到了他们特殊的对待。论剑会持续了一月,我依旧未见她的身影。开春的那一天,天山终于下起雪。决赛开始前夕,族长突然宣布,如若谁能摘得头冠,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她在阁楼上静静望着天下,目光平静如水。她的容颜如雪花般高洁美丽,亦是一般的冷艳。我向族长要求出战。西域的武功多为诡异灵奇,所幸教我的师父亦是来自天下各地。我又精通中原各派武学。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论剑第一。”
“她离我那么近,近的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眼珠里漆黑的瞳仁,那里面有如火焰一样的东西在跳跃着。她害羞的看我,只淡淡地说了句:‘你这个中土人,看不出来竟会这么厉害。’我的心一暖,想着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记的美好时光。来年开春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梦中的第一场雪。大雪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很快铺满视野。塞外天空广阔无垠,那雪落在身上,渗到心头,别有一番情趣。她在雪光下映衬的身影,更在光彩照人。那时我与她已成婚一月,她对我百依百顺,总是向往着我生活过的中原。我答应她,等安顿好了,一定会带她去看江南的晚霞。”
“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舍弃这皇位来换得与她长相思守。我离家出走半年有余,父皇终于动怒。我临走之前答应她,一定会回来接她。”
“那年我十九岁,父皇却狠心将一整个国家交给我。我安顿好一切之后,便派人去接她。侍卫们却踟蹰着不敢接令。霎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不顾下臣的反对,独自去天山寻她。”
“我生命中的江湖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赵佶缓缓放下手中的剑,面色又恢复为初见时的那般平静。
“那些雪凝固在地上,天山上一片苍白,没有树,亦没有人烟。我运功将积雪一一融化,却再也找不到她们留下的一丝痕迹。回来后我三天三夜不说话也不吃饭,下臣们哭泣着向我进谏:说先皇一定不忍心看见我这样。我知道这一切定是父皇的安排,我无法责怪谁,只怨这一生身在帝王之家。我常常在想,这或许只是一场梦,她只是梦中人,梦醒后,一切终会消失不见。”他的言语中带有一丝丝的遣倦,像冬的黄昏里即要没落的残阳,厌倦了世,散出的光芒才那般凄美。
“伫依危楼风细细。忘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少雪忽地跃入窗来,他的眉锋隽永如刀,紧紧盯住赵佶,我依稀看见他的双肩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目光里幻出奇异的神采,瞬间又恢复了正常,淡淡说道:“官家勿要难过。柳兄先祖也曾说过…”他突地掉头望我:“如果在乎,且将她默默放在心里。”
“你是什么人?”赵佶神色慌张,似是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官家何必知道。往事不堪回首,官家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当为天下万民多多考虑。”少雪目光冷淡,但我依旧能感觉到他眼底的火热。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对不住她。”赵佶语无伦次,目光眺往远方,湖心渺无人迹,唯有一轮圆月映在如镜的水面上,无比地温柔宁静。
“原来你竟是耆卿的后人。”赵佶面色又恢复了正常,转过头来面向我,低声叹道:“朕年少时最喜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
“官家真性情也。”我心中默默想着,若是仁宗也如这般豁达,先祖(柳永—
柳在暗处浅笑)是否会有另一番机遇?但人生总是有得有失,若是先祖能被重用,那麽也不会有那么多名垂千古的诗词。
“天山雪花六出,不知官家习得哪出?”我将手轻轻前伸,微一运气,四周空气霎时凝住,在我的掌心汇聚成一团白色的光球。少雪亦伸出手来,那道光瞬间被他吸走,在空中纷散成无数晶莹透亮的光点。赵佶面露惊喜,终于缓缓探出双手,他的手指向虚空,似有无数透明的丝线从他的指尖迸出,然后下一刹那,所有的光亮归于平静。一切恍若初始。
我光脚站在在水中,初春的河水那么冰凉,那么清新。她在岸边静静地看我。长长的柳条顺着她的长发垂至地上,草儿们已经开始发芽。
“柳,谢谢你给我这么一个难忘的梦。”
“如果梦永远存在,你愿不愿意留下?”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如果是梦,曾经拥有过,就已足够。”我抬头仰望天空,阳光正渐渐突破云层,天就快亮了。
“但我不会忘记你。并且会永远记着你。柳,请珍重!”我如此热爱江湖,却宁愿相信它只是一个梦,因为梦比现实更加美好。
我會永遠記著你,記得你在岸旁溫柔如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