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的词牌和词的正文之间,常常有词人写的题序。大都是介绍写作的时间地点,以及写作的动机缘由。
因为语句富于文采,又饱含情思,所以题序与整首词交相辉映,而且或者有破题之笔,或者 是词的意蕴的补充和延伸,成为血肉融汇的一个组成部分,具有极大的欣赏价值。
下面随便抄录几条,一起共享。
1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苏轼《定风波》)
题序的文字通俗浅显,一眼就能看明白。是因“雨”,“故作此”。可这“雨”,绝不仅仅是天上降下来的“雨”,应该是人生中会遇到的一种看不见的“雨”。
作这首词的时候,苏轼正遭贬谪居黄州,或者说正在被官场上的“雨”浇个浑身湿透了,可尽管没有遮“雨”的东西,也无所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有一颗大心脏,面对山崩海啸,脸不变色心不跳。胸襟坦荡,随遇而安的心态,被几个字的题序,全包罗进去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这首词最有亮点,最富光采的几句。什么“烟雨”,“萧瑟”,全不看在眼里。既阻挡不了“吟啸”,也改变不了“徐行”。豪言壮语一般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以及散淡潇洒的“也无风雨也无晴”,都是宋词中久经流传的经典名句,值得记住。在当今的语言环境中,也有可以使用的余地,用得恰当,会增添许多古香古色的文采。
这两句与题序中“余独不觉”那四个字,难以分出彼此,或者说是那四个字的延伸和扩展,绝对是浑然一体。
2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与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以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鏤象齿为楼观以贮之。”(姜夔《齐天乐》)
姜夔对题序情有独钟。《唐宋名家词选》选了他23首词,21首都有题序,而且多数都写得很长。那首《庆宫春》有180个字。《满江红》更多,250个字。
这个题序,还算比较短的。与友人喝酒,听见蟋蟀声,有了灵感,要作词。朋友文思敏捷,先作好了,辞语极美。“裴回”即徘徊,“末利”即茉莉。“仰见秋月,顿起幽思”,这八个字加上“裴回”,把酝酿构思的情景,情态,像画画一样,勾画得生动逼真。对蟋蟀的介绍也是必须的,让读者有了了解,可以激发起阅读兴趣。
词以庾信的“愁赋”引出“凄凄更闻私语”,“哀音似诉”的蟋蟀鸣声。随后将思念丈夫的怨妇的机杼声,砧杵声,外面的雨声,与蟋蟀声交织一起。再加上“行馆离宫的“别有伤心无数”,且以“儿女”笑声反衬,最后用士大夫制谱的《蟋蟀吟》“一声声更苦”收尾。看来着力描述的是蟋蟀发出的声音,其实是在倾诉人们不同的心声。但“不同”却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一言难尽的“幽思”上。
“蟋蟀”成了这首词思路起伏变化的引线,在题序中就設下了伏笔,它的价值一点不少于“三二十万钱致一枚”。读者万万忽略不得。
3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以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刘辰翁《永遇乐》)
看来这个刘辰翁是李清照的粉丝。他想起几年前的元宵节,吟咏李清照的《永遇乐》,不禁热泪盈眶。虽然过去三年,心里依旧不能平静。始终想以元宵为题,用李清照的身份写上一首。当然文采是比不上的,可悲切凄苦之情,大概会超过她。
这样的题序,发自内心深处,好动情。还没读到词,已经被深深感染了。而且也跟着会想起李清照。也会感悟到,一篇优秀作品产生的影响,真的是让人久久不能忘怀,即使对也有名篇流传的大家,也毫无例外。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这是刘辰翁词开头的几句。与李清照的“落日鎔金,暮春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这几句相比,“春事谁主?”和“人在何处?”,“前度遽如許?”和“春意知几许?”,都是疑问句式,都是回忆已往元宵节的伤情怨思,可稍加品味,两者的细腻,深切程度,还是有那么一点差异。
题序所说“辞情不及”,应该是老实话。李清照那首词,写在晚年丈夫已经亡故,她身在流离失所的“悲苦”中,更多的是围绕因节日逝去了往昔欢快的情景,刘辰翁则侧重于南宋王朝已危在旦夕,到了“江南无路”的绝境,自己因忧虑国事而生的“悲苦”。相形之下,有那么一点小与大之分,由此而“过之”,也不算自夸吧。
4
“清江风帆甚快,作此,与客巨饮,歌之。”(范成大《满江红》)
简短的题序中,“甚快”,“巨饮”,“歌之”这么几个字,干净利落,大刀阔斧,颇有侠客义士范儿。一下子确定了这首词的风格基调,情绪,气氛,意境,风格,都是豪放爽朗的,但与词作的深层意义,倒是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题序其实是暗藏着玄机,让读者在阅读中有新的发现,慢慢品味。
“千古东流,声卷地,云涛如屋。”一开头,就进入了“风帆甚快”的境界中。可接下来几句却暗含着作者仕途不顺,遭遇冷落的激愤。
下半阙更突出放浪形骸的郁闷,“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这就是“巨饮”了。“鵾弦凤吹能翻曲”,就是“歌之”。末尾一句“笑人间,何处似尊前?添银烛。”仿佛是仰天长啸,也像似向命运挑战,与“声卷地”激昂慷慨得遥相呼应。
5
“近闻北虏衰乱,诸公未有劝上修饬内治以待外攘者。书生感愤不能已,用辛稼轩《金缕词》韵述怀。此词盖鹭鸶林寄陈同甫者,韵险甚。稼轩自和凡三篇,语意俱到。捧心效颦,辄不自揆,同志勿以其迂而废其言。”(刘学箕《贺新郎》)
刘学箕不是很有名的词人,号方是闲居士,一生隐居不为官。可对当时金兵入侵而无对策的腐败时政,却“感愤不能已”,所以效仿辛弃疾,用《金缕曲》,即《贺新郎》写了这首词。
他特别提到,辛弃疾是与陈同甫就是陈亮相唱和,写了三首,情思已经倾诉得很充分了,他东施效颦那样,有点自不量力,但希望读到的人,不要因为这个,就把这首词当作废话。
题序的言辞这么恳切坦诚,一介“书生”的拳拳之情,全都洋溢在字句间,如披肝沥胆,感人至深。
“国耻家仇何年报?痛伤神,遥望关河月。”和“三太息,眦空裂。”这样悲愴慷慨的语句,凡是有爱国之心的人听到,都要热血沸腾,怎么会“废其言"呢?就是辛弃疾和陈亮,也要拍手称快吧。
6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张炎《月下笛》)
应该是词人的晚年之作。在远离故乡的“甬东”寄寓,无论怎样“游”,都免不了是“孤”字。“黍离”的典故从《诗经》而出,有“感”难免要吟诗作赋,而这又离不开一个“愁”字。题序中这两个字,“孤”与“愁”,确立了这首词的情绪主调。
词的第一句“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急不可耐的把“孤”字最先推了出来,前面还有“万里”。
如此开阔的空间,虚无缥缈,把个“孤”映衬得愈发的“孤”了。“这还不算完,立马发出“故人何处?”的設问。这纯属明知故问。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何处”意味着“无处”,覆盖着天南地北,任哪里都寻觅不到,都无法再相逢重聚。
张炎写这首词的时候,南宋江山已崩塌多年,他的“孤”,他的“愁”,不仅限于自身的无乡无友,更是因为无国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