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为本人手绘)
爱与黑暗的故事人物众多,一个套一个轮番登场。其中涉及作者母亲那一部分的阅读,可以说是种不愉快的灰色体验。
作者在一开始就交代了母亲死于自杀。这使得整本书打上了黑暗的基调。不管作者如何描述童年家庭生活的精彩、父亲笨拙的幽默、母亲的才华和美好,读者知道,前方将有绕不开的宿命在等待。从头至尾,作者没有明确指出母亲自杀的原因,但从发病的情形分析,长时间的失眠、偏头痛、感受不到快乐、情绪低落,自闭,完全符合抑郁症的症状。
对于千年来被流放被屠杀的犹太人来说,可以有上千条理由犯上抑郁症。特别是美好、脆弱、敏感、多思的母亲,或许是对死于斯大林大清洗、希特勒大屠杀中亲友的思念,或许是对未来会随时降临的死亡的绝望,对到处是荒地沼泽的巴勒斯坦的失望,梦想成为艺术家却受困于贫寒艰辛家庭主妇生活的厌倦,对欧洲时曾经优渥精致少女生活的眷恋,对孤独的忍耐。
她的抑郁,是大部分犹太人的抑郁。对生于、长于欧洲的犹太人来说,与荒芜贫瘠的巴勒斯坦相比,欧洲才是理想的应许之地。他们长期受欧洲文化传统的熏陶,在他们的心目中,越是西方的东西越有文化,坚信欧洲的道德水准至高无上。他们能讲多种欧洲语言,吟诵欧洲的诗歌,欣赏欧洲的芭蕾和歌剧,培养着欧洲传统,仰慕着它的行为举止和时尚,对欧洲抱着故乡般的热爱,梦想着有朝一日被接纳被融入。直至被他们无条件热爱着的欧洲所排挤、驱逐甚至屠杀,被迫回到千年前的故乡,上帝的应许之地巴勒斯坦。
应许之地一时间聚集了大量的犹太人精英。
如大多数犹太人一样,作者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能读十六七种文字,能说十一种语言。母亲能讲四五种语言。在家里用俄语或波兰语交谈,读德语和希伯莱语的书,用意第绪语做梦(意第绪语是什么鬼?第一次听说)。家庭、朋友间的聚会,话题都是围绕着文学、艺术、历史和政治等主题进行。作者童年时期生活的地区,大街上逛逛就能撞到一两个世界知名学者。大量的犹太知识分子、精英聚集于此,迅速造就了强盛的以色列。但巴掌大的地方,同时也空耗了大部分的人才。父亲的梦想是当名大学教授,由于有资格当教授的人才远超学生的数量,他只能终生从事图书管理员工作。诸如此类的知识分子还有很多,迫于生计放弃梦想,从事一份银行出纳、小职员、小商贩、店铺老板、家庭教师、装订工。
应许之地没有流着油和蜜,在复国热情的掩盖下,实际是迫于政治、文化和生存的无奈。在欧洲和巴勒斯坦两种生活状态的巨大落差中,在对欧洲单方面的失恋中,在巴勒斯坦找不到归属感中,在流亡民族对前途的茫然不安中,有的人认命生存下来了,保持着旧式犹太人的怯懦、文弱、谦卑,如作者父亲。有的成长蜕变为健壮勇敢的开荒者,新希伯来人,成为犹太复国先驱,如作者。有的自我放弃了,被现实的沼泽吞没,如作者的母亲。
作者对母亲的思念如密密集集的针脚,遍布全书。书里每一桩事,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的背景都有着母亲的影子。而这种思念又是克制隐忍的,甚至淡漠疏离。即使在他母亲葬礼部分,也是用局外人口吻调侃起亲朋好友的表现:感情充沛的祖父冷不丁嚎啕大哭一声,还不时打嗝;有洁癖的祖母不住夺走客人手中的茶杯和蛋糕碟,仔细洗干净后再放回客人待的房间;母亲的朋友,一位心理学博士,借机对年幼的作者做心理测试;父亲的朋友们试图用时政辩论转移父亲的悲伤,结果怀着“对赔偿协议的义愤,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慰爷爷了”。这些刻意置身于事外的态度,恰好证明了作者巨大的悲伤,因为人在极端环境下,为了保护精神不致崩溃,会下意识进入冷漠麻木状态,让自己从当前处境中游离出来,用第三者的目光看待自己的不幸。
直至书中最后一章,用了整整一章,描述母亲在世上最后一天的活动,以及在娘家服用安眠药自杀的过程。并想象如果当时自己在场,将要如何使用各种方式阻止母亲的自杀,“要是我在那一刻,在星期六晚上八点半,和她一起在哈亚那间屋子里,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向她解释为什么不能这样做,我会尽可能唤起她怜悯之情,让她可怜她惟一的孩子,……我可以毫不犹豫用花瓶砸她的头…”,“然而命运不允许我在那里”,作者当年还小,这些过程、细节和追悔,应是他日日夜夜以来无数次思念和想象的结果。作者一路的隐忍和克制,直至这里,隐忍的悲伤喷薄而出,思念的克制终于崩溃。
全书的最后一句,“她早晨依旧没有醒来,天光明媚时也没有醒来,榕树枝头的鸟儿一惊异地呼唤她……一遍又一遍……现在依然时时在尝试。”灿烂热闹的用词,掩盖不住作者对母亲之死耿耿于怀的悔疚、悲凉和无奈,不思量,最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