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亮蹲在菜市场一家卖鱼的小摊前足足有一个小时了。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看着摊主用一柄小勺——就是我们日常吃饭用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小勺——动作麻利的连杀带处理了15条鱼。平均每条鱼的处置时间不会超过2分钟。就在这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的2分钟里，小亮看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一勺一勺的挖去了光泽，甚至没有血肉飞溅、鲜血横流，就这样极快极准的变成了空空的皮囊。
小亮最喜欢看的是鱼的眼睛。前一刻还透着光，下一秒就定格在了虚空上。他会想不知道那鱼最后一秒看见的是什么景象？他顺着鱼眼睛的方向看过去——只有极度仰视的人群的身影和狰狞的面容遮蔽了天空。
忙过了最为繁忙的一阵，买鱼的人流渐渐稀落起来，杀鱼的频率也渐渐缓和下来。小亮站起身，一边等着蹲麻了的双腿慢慢恢复知觉，一边看着大水盆里所剩不多的几尾鱼在游来游去。小亮凑近了些看着它们，既看不出失去同伴的痛苦，也看不出对命运的忧惧，就是那样游来游去，游来又游去。摊主把那柄小勺在案板上当当的敲的脆响，好把上面沾染的杂物清除干净。小亮想起老师曾经教过的一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看着那柄小勺，不禁对这句话产生了些许的不屑。
“嘿，小子”摊主点燃一支烟，冲着小亮招呼了一声：“看了一早上了，要不要来试试？”
小亮吓了一大跳，他万没有想到摊主会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不用不用，”他急忙的摆着手：“老师只是让观察，把观察结果写下来就行了。”
“看过千遍不如动手一遍！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来吧试试。”摊主满脸的笑意被纵横沟壑的皱纹无限延展开来，小亮看的有些毛骨悚然。而摊主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和他逗趣似的，伸手进水盆里抓了一条大鱼送到小亮的面前。那鱼忽的离开水面，拼命的挣扎起来，长大了嘴巴，挣开了双鳍，尾巴用力的来回扭动着，甩得小亮满脸的水花。小亮觉得这一幕就像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样，尽管他并没有亲手去感触，却也知道这耗尽生命的力气有多巨大了。也许是因为太过滑溜，也许是因为挣扎的太过用力，那鱼终于挣脱了束缚，噗通一声落回到了水盆里，小亮急忙抬起手臂挡住飞溅而起的水花。摊主还想要招呼小亮来试试，但恰巧有顾客来买鱼，小亮便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直到小亮坐在书桌前摊开作文本，他仍有些心有余悸。之前看着十几条鱼在他面前“丧生”，他不过是在观察一项杀鱼的技能，按照老师布置的作业去观察记录一件事而已。他一直未将注意力放到鱼本身，倒是一把小勺能够作为如此趁手的工具让他感叹不已。直到最后那条活生生的鱼挣扎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一条生命正在消逝。
“来吧，来试试”小亮摇了摇头，把摊主的这句话赶出自己的脑海。
“当摊主的那只大手在水盆里一转，我想起‘上帝之手’这个词……”小亮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以及细节下对自己的触动，他开始了今天的作文作业。他记着老师的要求，要客观、要真实、要细致，所以当他写到“飞溅而起的鱼鳞与节奏有力的小勺交相折射着明亮的晨光”这句话时，尽管他的眼前是在这明亮的光线下逐渐暗淡下去的鱼眼睛的光泽，他还是把这句话给删掉了……
出人意料的，小亮的这篇作文被老师当做优秀的范例在班里当众诵读。当然，不是因为这篇文章写的好而出乎大家的预料，“有细节，有思考”这是老师给他的评语。而是，因为作者是小亮。
小亮一向是班里“差等生”的代名词。他不是那种到处惹是生非的调皮鬼，也不是那种冲撞老师欺负同学的“无良少年”，他只是很漠然。学习的事、学校的人，在他眼里统统都毫无兴味。他从不跟着同学们朗读课文，从不参与小组课题讨论，从不组队完成兴趣作业，参加集体活动也只是做个游魂似的旁观者。同学们不喜欢他，觉得他孤僻，甚至觉得自己总在被他那冷冰冰的目光所观察。老师们也不喜欢他，觉得这孩子“心凉”到无药可救，倒还不如那些成天打架闹事的学生有些许希望。
所以，小亮写出一篇这么漂亮的作文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知道他曾经蹲在鱼摊前目不转睛一个多小时，他们只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小亮对同学们怀疑的眼光和叽叽喳喳的议论毫不在意，就像他对老师恳切的评价和赞许的目光无动于衷一样。
“你心中一定住着个魔鬼！”许茜茜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直直的站在小亮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虽然你总是装作满不在乎，但你的内心和才华是藏不住的！”
小亮厌弃的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女生，一抹夕阳火红的光线从她的身后映照开来，衬着她粉红的肤色闪着盈盈的光泽。有那么一霎那，小亮被许茜茜眸子里的光吸引了注意力，但那也只是一愣怔的功夫。她看似温暖包容、理解人心的叽叽喳喳以她所想象不到的速度浇灭了她在小亮眼里的一闪而过的光芒。小亮一脸漠然的绕道走开，没有一次回头。
“赵亮的那篇作文肯定是抄的。”
“那还用说吗？就凭他？我都怀疑他知不知道那些句子的意思。”
小亮走过两个正在议论他的同学身旁，像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径直的走到他们前面去了。他能感觉到在他身后那些人此刻的表情，定是一副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了现形般的嘴脸，但，毫不怀疑的，鄙视的神情一定又会加重几分，就像是……就像是“恼羞成怒”这个成语所描述的那样。
小亮大步向前走着，渐渐远离了学校的范围，他走到菜市场的门前停留了一刻，接着向着鱼摊的方向走去。
还是那几尾鱼，游来又游去。正午的阳光照在粼粼的水面，想必水里的温度一定是温暖而又舒适的。鱼儿游的很闲适，不知是对眼前的危险毫无察觉还是看淡了生死，觉得生来一场，倒不如此刻的游来游去。随着鱼儿身体的摆动，那周身的鱼鳞变幻着光的色彩，像是动画里梦幻的场景。小亮眨了眨眼睛。
“小伙子，又是你啊！”摊主看见小亮热情洋溢的打起了招呼：“怎么？作业还没写完？”
“写完了。”小亮爽利的回答。
摊主看着这个有些奇怪的孩子，把手里的烟头往嘴里一塞，跟着蹲在小亮的身旁。他一把攥住小亮的手伸进水里，吓的小亮一声惊呼。
“感觉一下，感觉一下！”老板没松手，让小亮的手抓着鱼的身子。小亮感觉到那凉滑的身体从自己的指尖一闪而过，妈妈的脸忽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小亮记得，妈妈的手总是凉的。每次帮他整理衣服，她的手贴住他皮肤的那一瞬间；每次他发烧生病，她的手贴在他额头的那一刹那；每次他情绪低落，她的手抚上他面颊的那一时刻……凉凉的，也暖暖的。小亮的眼睛不觉湿热起来，鱼儿挣扎着拍打起水花，模糊了小亮的视线。他似乎看见妈妈蹲在水盆旁，面带微笑的对着小亮问道：“今天给我们亮亮做一道红烧鱼吧？嗯？要不糖醋鱼怎么样？”
小亮挣开老板的手，忽的起身，一边擦了一把溅进眼睛里的水，一边飞快的逃离了。
“给你”许茜茜手里拿着一块雪白干净的纱布递在小亮面前。先前在体育课上，有踢球的同学不小心将足球朝着小亮迎面踢过来，倒是没有被球踢着，却被连带起的石块在胳膊上削出了一道血痕。小亮简单的拿凉水冲了一下，但没有止住血，还是滴答滴答的往下流。
小亮轻轻的叹了口气，厌恶的情绪被压制在紧锁的眉头间。他抬起头看了许茜茜一眼，冷冰冰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别多事。但这个单纯的姑娘似乎不为所惧，仍旧伸长了胳膊，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小亮：“快包扎一下吧，会感染的。”
小亮起身，漠然的离开，就像之前很多次无视她的存在一样。但这一次，许茜茜突然伸手拉住了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把纱布按在了小亮的伤口处。小亮被许茜茜突如其来的强势定在了原地，他仍旧一言不发，却也不再执拗的抵抗，由着许茜茜小心翼翼的给自己包扎。
那时的光线正好从许茜茜发丝间弥散开来，闪动的光泽像粼粼的波光。“来吧，来试一下。”鱼摊老板的话没来由的在小亮的脑海中响起。那上下翻飞的小勺来回折射着明亮的阳光，映散开斑斓绚丽的光泽。
许茜茜轻微的呼吸带动着微微跳动的脉搏，让小亮想起那游来游去的鱼儿一张一合的嘴唇。又像是……又像是母亲病逝时仍旧未停的微弱的呼吸。
等等！小亮大声喊着，但没有人理会他，大人们对那依旧跳动的脉搏无动于衷。
等等！小亮撕裂了胸腔，但无人在意，冰冷的医生与冰冷的父亲一起，等着温热的生命变成冰冷的躯体。
等等！鱼儿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是有话要说。但，说什么呢？世界的冰凉无处可躲，说什么呢？
妈妈离世时关上了小亮心上的门，他从此和这个世界再无交集。小亮的父亲刚开始还想尽办法为小亮疏导，但，怎么办呢？他自己的生活也分崩离析，他代替不了小亮的妈妈，他理解不了小亮的世界，他尽了他力所能及的力。
小亮曾经看过一部小说，讲述男主人公的女友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历经迷茫与失落，任由心灵挫败与堕落，却最终在一尾鱼自由自在的游走中突然释怀，获得了救赎的故事。“那尾鱼游走了，他自由了。”小说的结尾这样写。小说的情感太过细腻，超出了小亮这个初中生能够理解的深度。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结束语，平静的犹如弥散不开的晨雾，犹如澄明透彻的晨光，淡淡的、久久的，在小亮的心头绕来又绕去。
妈妈会自由的。小亮会自由的。但他不知道是何时，在何地……
鬼使神差的，小亮伸出手撩了下许茜茜掉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像是触发了时间静止器，就那么一瞬间，微风依旧习习，柳叶依旧轻摇，但小亮和许茜茜却都定格在了那一秒。
被微风吹着的发丝就那样微微的摆动着，一如风中的柳叶，轻轻地，轻轻地摇曳着风情。许茜茜扑闪的睫毛卷起了阳光，落在盈盈的双眸中。“来吧，来试试”，小亮脑海里的声音兀自的尖叫着。
就在许茜茜还没有回过神来，还没有明白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已经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重创让她猝不及防，也让她心惊难当。她的后脑磕在桌角上，不知有没有流血，但剧烈的疼痛也没有压过陡增的愤怒，更别说尚未意识到的恐惧了。
“你干什么！”许茜茜仰视着小亮，哭喊着。
小亮终于看清了许茜茜的目光，圆睁着的，满溢着粼粼的水光的，像极了砧板上挣扎的鱼儿。
来吧，来试试。小亮握紧了拳头，感觉到一把小勺闪着冷冷的光握在自己紧攥着的手心中。
“亮亮。”是妈妈的声音，还有……妈妈的感觉……小亮低下头，看见许茜茜的手握在自己绷紧了的拳头上，凉凉的，软软的。
“小亮，赵亮，你怎么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许茜茜的脸颊流下来。看着许茜茜被泪水淹没的眸子，小亮忽的瘫软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坍塌了，自己曾经费尽心力筑起的城墙塌泻的一地碎片、漫天灰尘。他忽然大声的哭了起来，顾不得被吓坏了的许茜茜，就这么瘫坐在地，放声哭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