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想象力过度的病。阴雨天后十字路口一粒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子,能被我联想成一篇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现代史诗。
这个病直接导致我认为我以后会成为一名作家。在写了三十七个长篇小说的开头之后,我终于认识到,“成为作家”这个想法也是想象力过度的表现。
症状早期脑子还算正常,做出的联想提神健脑。比方说在刚上高中的第一天,我蹬着自行车去学校,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在等红绿灯的一辆私家车油盖没关,我经过时顺手给关了,这时候我脑子里的马车就开始轰轰前行了,我想象车里坐着的是一个送女儿上学的爸爸,他此时正惊愕地看着我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并问坐在车后排的女儿:“那小子刚刚干了什么?”他女儿说,不知道。父亲气急败坏,下车找车门上那子虚乌有的刮痕,徒劳而返后摇着头叹息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到了学校我拿着通知书找教室,“砰”地把拐角处一个女生撞倒在地。我伸出手说没事吧?她说没事接着睁大眼睛,你是那个刮我们家车门的家伙!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着发现她和我居然是一个班的,并且是英语课代表。从此之后英语课成了我的梦魇,我必须得在她那里背书,要经受住她百般刁难,一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的我为此很愤怒,经常和她吵嘴,矛盾升级,搞得班上流言四起,说我们两个有情况,可是我们俩却矢口否认,并且很痛恨被和对方扯到一起。
直到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末,我在公园看到她坐在池塘边写生,粼粼波光温柔地倒映在她专心的脸庞上,像一首格调工整的抒情诗,这时一伙地痞流氓来骚扰她,我挺身而出,和她一起用排笔和画架把那些人赶跑了,事后我们一起去吃了麻辣烫,从此越走越近,成为了众人艳羡的情侣。可是好景不长,我的成绩不好,而他的父亲,绝对不允许掌上明珠嫁给一个混混。她用尽心思辅导我,可是生性不受拘束的我始终难以接受应试教育,最后的高考彷如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两人劳燕分飞,她去了南方科技大学,我去了北方工程学院……后来各有际遇,她去了伯克利学习绘画,我去了维也纳学习音乐,学成归国已经是十年后。十年后彷徨落魄的我走在旧日的公园,遇到了依然宁静美丽的她,谈起往事,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没有关上的油盖……
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教室里没有那个可爱的英语课代表,只有一群脑子里同样装着一大堆幻想的小年轻。
小年轻总是喜欢以自己为主角在脑内演点小歌剧,在不影响现实生活的情况下,这根本不碍事,可是病情严重的想象力过度患者,会为青春付出许多代价。比方说,我当年就总觉得:那个女生总碰到我的胳膊肯定是喜欢我;那个女生总是跟我说话肯定是喜欢我;那个女生老找我借橡皮肯定是喜欢我;那个女生下课了老坐在我位子上肯定是喜欢我……又经常尖着耳朵听女生们的谈话,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或是跟自己名字相近的字眼就紧张得打哆嗦,期待自己大受欢迎,然而遗憾的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没有受到任何特殊喜欢的,为此我相当失落。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这样妄想下去,可是后来我的想象力过度症被一个女生治好了。
她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微胖,身材发育得很早熟。我们英语课不找课代表背书,我与她本毫无交集,直到暑假的一天,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我走在马路上被她骑着自行车撞了个大马趴,膝盖见红,我疼得龇牙咧嘴,她笑得前仰后合。因为她本来担心被讹诈,结果发现撞的是熟人,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了,于是开心得笑了起来——这是她后来的解释,当时我看见她笑就暗自发誓,决心恨她到死。她笑完了问我要不要紧,我说你看我像没事的人吗?扶我起来!她把轮胎已歪的车子扔到地上,扶我起来,陪我去买了云南白药,回来后发现车子没了。这时我表现出了整个事件中唯一一次愧疚,结果她说,没了就没了——要不你赞助我两百块钱吧,我怕我爸揍我。我说你爸揍你跟两百块钱有什么关系?她说我一办错事我爸就揍我,我用两百块钱买辆新的估计她就不揍我了。我当然是不会给她钱的,不过陪着她在附近一个公厕里把车找着了。那车上了链锁的,小偷锯不开,就把车转移到了附近隐蔽的地方,企图等我们走后再把车锁锯了,结果没有得逞。
晚上回家后我和她在QQ上说了很多话,结果越说越投机,我感觉简直像是在跟自己对话,那晚我在床上想了很多,决定原谅了她。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去了公园,一无所获,回家的路上发现她和一个男生吃麻辣烫吃得津津有味,当时我就发誓,我果然还是恨她一辈子吧。
当天晚上她果然又找我聊天,我旁敲侧击今天陪你吃麻辣烫的是谁?她大惊你怎么知道我陪男生吃麻辣烫?我说我会算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她笑着说你算命那么厉害,就算我陪谁吃饭这种小事啊?我说这不算小事。就这样把话题岔开了。虽然没有深入,但我觉得我已经把意思给她了:我对你的感觉是独占的。
一个月后我们在一起了。我们聊天太频繁了。一天不和她说说话,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什么。那段时间,我把一辈子的俏皮话都说完了,我的任何冷笑话她都懂,她的惊人之语我都理解,我觉得我们是同一个灵魂装进了不同的身体。
可是在高考前一个星期,她把我甩了。
她突然就不再找我聊天,也不接电话,像是死了一样。有一天趁着没人在教室我问她,为什么不理我?她说,没什么,就是腻了。
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没有指责我,我们也没有吵过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知多少人有过正在热恋时忽然被拆散的经历,那种难受的感觉就好像从万丈悬崖一脚踩空,难以言表。
我发誓恨她到死。
高考结束,她考上一本,我考上二本,虽然都在一个城市,却比天与地的距离更远。这就是我和初恋的故事,这和原先想的不一样,我原以为会更美好一些。
但是故事还没完。在大学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之后,我孤身策划了一场旅行,武汉出发,经过陕西、内蒙,再到北京,转上海、南京,再回家乡。回到家乡,风尘仆仆的我从客运站出来往家里走,那时已经是深冬,临近小年,走到一半就碰见了她。还没见到家人,先见到的是她。
是她先认出我来的,诶!陈野亮!好久不见啊!多久不见了?
我正打算数数有多少年不见了,她又补一句:三百年不见了吧。
还是这样自顾自地说话。
那个时候我又在心里默默地原谅了她一次。我们干脆相约一起走走,说说往事。此时我才知道,当年我是小三,她之前那男朋友被她甩了,却没告诉我,我当时出于盲目自信也没问,以为我也是她初恋。现在知道这事微微有些被冒犯的感觉,但也释然了,于是我们干脆说她在我之前有过多少前男友。我们从西大街一直说到东大街,她的男友才算数完,大概有七八十个吧,排除滥竽充数的,也有二三十个。
她问,你恨我吗?我说以前恨,现在不恨了,反倒觉得对不起你。我当时冲动得很,在高考临近那个时间对她百般骚扰,一点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气概也没有,眼看分手已成定局,就陷入了自怨自艾状态,一百个朋友劝都没用,她都看在眼里,想必她也不好受,所以最后才发挥失常,才考了个普通一本。她却很吃惊,说,我一直以为是我给你的伤害比较深,要不然你不会考那么差。我说你多虑了,就算感情没受伤,我也不可能考得更好。
我赶紧追问了一句,那你肯原谅当时的我吗?
她说,当然原谅你,你呢?
我说,我也是。心里却想,我早已原谅你很多次了。
我一直都在原谅你。
因为我比你爱我更爱你,在感情上我一直都是下风,所以我希望,我只希望能伤害你一次,再被你原谅一次,这就是我最大的理想。虽然很没出息,但这里面有我关于初恋最后的尊严。
仔细想想我还要感谢你,上大学以后,再也没有傻里傻气地妄想这妄想那了,托你的福,让我好好被生活操了一遍,现在我比同龄的人都要成熟多了。
然后我们就分别了。生活里所有的伏线都在这一天里被解决。这一天里我的想象力过度症才算彻底被治愈,我开始明白,从前我爱的更多是想象中那种戏剧性的生活、那种自我意识得到强调的成就感,而不是她,而今天她给我上了一课,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我的想象,而是她。
爱情本身是美好的,只是它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样好,也许是以另一种方式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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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今天的想象力也用完啦!故事编得比以前更加纯熟了,这说明我在想象力过度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呢!
下一回再编个什么故事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