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百花新村小区门口人潮如织,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
一条犀利的黑影,迅速穿越熙攘的人群,似乎在刻意躲闪着什么。
从身形和动作上看,这是一个瘦削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工作服,帽沿压的很低的工作帽,加上一副加宽的口罩,整张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窝深陷的眯缝小眼睛,警觉地左顾右盼着。
他脚步匆匆,差不多是一路小跑着,就像一个生怕上学迟到了的小学生。可当他经过一处贴着招租广告的门面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招租门面的隔壁,是一间新开不久的小卖部,门头上还贴着“新店开张,半价优惠”的广告贴纸。
他移动脚步走向小卖部,看见里面一位男老板躺在摇椅上,正在悠闲地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
小卖部老板看到顾客,赶紧起身迎上来,看到他这身打扮,上下打量一番后开口问到:“哟,小伙子,送快递的?”
他愣了一下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
“你们干快递的大晚上也干活啊?辛苦辛苦,是有我的快递吗?”店老板又问。
他还是没说话,而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那你是要买什么东西吗?进来看看呗。”店老板做了个里边请的手势。
他还是直摇头,又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哦……哦,原来还是个哑巴。唉,也是个可怜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对了,你能听懂我说什么吗?”店老板凑到他的跟前问到。
他熟练地从随身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能”字,又递到店老板面前。
“哦,能听懂就好。那你想问什么,你就写出来吧。”
于是,他又在纸上写了沙沙沙写了起来,再次递到店老板眼前。
“哦,你是问隔壁这家门面啊,这个说来话长喽……我才来这边做买卖,也是听他们老住户说的。说是三年前啊,这个门面还是个饭店,却搞出了个打架斗殴案件,还死了人,出了人命饭店就再没人来吃饭了,后来也就倒了,再转让给其他人做生意也都干不长,反正我来这边的时候就在招租,现在过了好几个月了,还是招租……”店老板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着。
“哎,对了,你打听这个门面干什么?你要租这个门面吗?”
他又拿起笔写了起来,这次他一边写,店老板一边跟着在后面念了起来:“老——板——叫——我——问——的。”
“哦,是这样。哎,出门在外打工也都不容易啊。”正当店老板感叹的时候,店里一下来了好几个顾客,店老板也顾不上他了,赶紧招呼着做买卖去了。
于是,他收好纸笔,准备离开,却偶然瞥见小卖部墙上的摄像头,他赶紧背过身去,又用力往下压了压帽沿,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当这个身影再次出现在摄像头里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
此刻,他正靠在百花新村小区某栋楼下的电线杆上,眼睛死死盯着三楼的一个窗户。
他在焦急等待着那间房子的灯光亮起,等待着那扇拉着窗帘的窗户上,能够显出那个人的剪影。
可是,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从最开始的远远巴望着,到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来到楼下近距离观望,却始终等不到那盏灯的亮起。
他开始胡思乱想、焦躁不安起来,不停向四周警戒着,他想就此转身离去,却又发现双脚似乎被钉在了地上。
再后来,他双手痛苦地抱着头,崩溃似的蹲了下来,不!应该是整个人像倒塌的房屋一样,坍塌了下来。
是的,他哭了,是那种很小声的啜泣,本来该是痛哭流涕的,却被他强行压制到几乎无声,但眼泪却滚烫着汹涌澎湃,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进了嘴里,他才发现,泪水的滋味,真的很苦、很咸……
鬼知道此刻他的内心,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终于,他还是迈开了步伐,不是转身离去,而是扔了帽子、摘了口罩,大踏步走向了楼里。
熟悉又陌生的楼道里,依然是漆黑一片。
他清楚地记得,从他八岁起,这栋始建于九十年代、年久失修的多层楼房里,楼道灯就再也没有亮过。
此刻,无边的黑暗,令他再度回忆起三年前那个黑色的夜晚。
那是个混乱不堪的夜晚,混乱到时空和记忆都已经错乱,只留下抹不去的几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烙在他的大脑里。
女人的体香,酒精的刺鼻气味,喷薄而出的血腥味,呕吐物的酸味,狂奔时的臭汗味……再度刺激着他敏感脆弱的神经,让他的脚步无比沉重。
几十个楼梯台阶而已,却好像花费了他几十年的时间,他摸索着上了三楼,来到了这三年来让他日夜朝思暮想的门前。
是紧张、兴奋还是胆怯,他已经分不清了,但却让他拿着钥匙的手哆嗦个不停。
“咔嚓”,大门打开了,他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他轻轻进了屋,转身再把门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一如三年前的他一样,他很自然地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想要打开房间的灯。
正当他的手摸到开关,想要按下的瞬间,黑暗中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颤抖着问:“小海,是你吗?”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在黑暗中,他的双手向前探索着,声泪俱下:“妈,是我,我回来了……”
“儿啊,三年了,你还是肯回来了……”黑暗中,两双冰冷的手触碰到的刹那,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妈,儿子对不起你,是我该死……”
“孩子,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咱娘俩相依为命二十年了,你可是打小就没离开过妈一步啊!”母亲枯瘦的双手不断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妈,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冲动捅了人,更不该一跑了之,从此杳无音讯,留下您一个人……”
“别说了,回来就好。三年了,这事好歹也能有个交代了,妈我也就可以安心的去了……”
“妈,您怎么了?快让儿子看看。”说完,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再次打开灯来。
“别!千万别开灯,一开灯咱们娘俩就要分别了……”母亲似乎停止了哭泣,显得异常平静。
“妈,你说什么?为什么不能开灯?为什么就要分开?”他却无比激动起来。
“妈实话跟你说吧,我猜到今天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今天是妈六十岁生日,我们可是早就说好了,要一起庆祝的。妈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更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所以就跟公安说好了,今天我就黑着灯等你,等到你来为止,一开灯就是暗号,就说明你回来了,他们已经布控好了,这次你是走不掉的了。”
“妈,你……你这是亲手送我去坐牢啊,儿子我不怪您,我已经想通了,东躲西藏隐姓埋名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这是我该有的惩罚,妈您做的对啊!”
“儿啊,三年了,你知道妈是怎么过的吗?妈是每天都在等着你盼着你回来,却又怕你回来啊,你知道吗?”黑暗中,母亲的声音再度哽咽了。
“妈……您受苦了。”说完,他又一次跪了下去,身子几乎匍匐在地面之上。
“孩子,留给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可妈临走之前,就想再看你一眼啊!”
“妈,您到底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妈得了那个对头病,晚期了,今年开春就确诊了,怕是没几天日子了……”
“啊!妈……儿子不孝,我真该死啊!”一个个耳光,他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直到麻木。
“快住手,别打了!妈不怪你,你能回来,就证明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你还有机会……开灯吧,该来了总该来……只有送你走上这天赎罪的路,妈才能安心的离开啊。”
“啪”,灯开了。刺眼的灯光骤然亮起,让他不由地打了一个激灵。可是,他却发现母亲没有一点反应,眼睛里也没有一丝光华。
“妈,您的眼睛?”他一边问,一边抚摸着母亲的眼眶。
“孩子,妈的眼睛,早在去年就看不见了。”
“啊?妈……”母子俩人再次紧紧拥抱,痛哭流涕……
几乎就是一分钟的时间,楼下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紧接着又是一阵躁动,他被铐上了冰冷的镣铐……
“儿子,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再来,一定不要让妈失望,咱娘俩来生再见了……”母亲拉住被拷住的儿子,反复叮嘱着。
“妈,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做您的儿子,再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说完,他再次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地砖粉碎,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