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的梦

我做地铁时随机找了个人,让他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把故事记录出来,就像记录梦。梦很碎,捡起来便有了意义。

“我们老家有一个说法,人老了不能挪窝,一挪窝准出事”。面前的大叔,煞有介事地开始他的讲述。

以下内容根据大叔的讲述,由作者本人撰写

我八岁那年被亲爸从隔壁村带到王家沟,改名换姓,卖给了我养父母。从那以后,我再没回过隔壁村,就算两村只隔了一条河,一座桥。

我的养父母待我一般,他们自己有孩子,那时候农村人的日子好不到哪去。我不过是一条绳上末尾的一只蚂蚱。

那会儿自己又瘦又小,干不了重活,我妈,也就是我养母便赶我去放羊。她会把羊赶到一片野草地,嘱咐我坐那看着。然后扔给我一根棍子,羊只要一跑,我就得拿着木棍跟着跑。

其实,就四只畜生,全都吃的肥头大耳,像荒野里的野猪。我没见过野猪,只是听人讲野猪比一般家猪要壮实。

放了几天羊,实在无聊得很,我开始迷上在草地里抓蛐蛐。

对蛐蛐的兴趣消失的很快,没几天,我便没趣地找块土砖头枕着,躺在草地里百无聊赖起来。

这让我想到了村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大人嚷他们为“小混混”。那时候幻想着长大以后能成为小混混,即便大人们都说他们除了混日子,啥都不干。我脑子里盘算,谁不想这样?

望着日渐衰败的草地和悠然自在的羊,感觉自己也被放养了。

羊吃草的地方过去便是一片树林,接着会出现一座老房子。青砖瓦,白灰墙,墙外面是常年鲜红的标语。我第一次去那里,便注意到那红色的标语,可惜自己不识字,难懂其意。门口挂着一块长方的牌子,白底黑字,我只认得中间一字,叫“人”,亲生母亲在世时曾教过我这个字。

不过,老房子的大门紧闭,也不清楚院子里住的什么人。这时,自己的肚子咕咕叫欢的厉害,远处的太阳眼看要落山,赶忙掉头回家。晚一点,养父又会罚我不许吃饭。

天越来越冷,羊能吃的也越来越少。

一天下午,养母唉声叹气地唤我去放羊,我拿着棍子去了羊圈。秋天的风刺骨得厉害,我穿着亲爸留给我的单薄上衣,羊穿着亲妈给它的羊毛,自己只能尽量往羊群里挤。那时候,觉得自己活的不如一只畜生。

有只羊不听话,刚到野草地,就一股脑往树林里钻。我一股脑追出两里地,这畜生却总距我几米远。眼看天要暗下来,跑不动了,中午只吃了半碗饭,没什么力气。肚子这时又不争气的叫唤起来,我没空搭理它,如果带不回去羊,之后几天它就得饿着。

想着想着怕的要死,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树下。一边哭,一边追,眼看就追出了树林。

我又看到了青砖瓦的旧房子,那畜生停在屋外的墙角跟下,啃起砖缝中冒出的小草苗,我正准备拿着木棍赶去,结果它只原地抽抽了一下。逃跑的假动作成功骗过我,我不敢再靠近。

突然,旧房子的门一边打开,“吱吱呀呀”,就像打开尘封几十年的酒坛,尖锐声与沉闷声交汇。一位老者端着花脸盆慢悠悠走了出来,他没有注意到我,往门口撒了一圈污浊的水,那里种着几株菊花,有红黄白三色。关门的时候,他才抬脸看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睛灰暗如烟,一刹那似乎有些恍惚。

我注意到他弯曲的脊背上挂着灰色的上衣,肥大的裤子在两根竹竿般的腿之间空荡荡的,这模样和打扮像极了道观里的老道士。不过道士都蓄着一缕胡子,他完全没有,下颚很是光滑,连上唇那也不曾见白灰胡茬。

他将半扇门关上,吱呀声比打开时微弱了些。

“原来是座和尚庙”,我心里想,那时年幼的自己很难分清道佛教。正在我烦恼到底该如何让羊跟着回去,门再次被打开,老人家颤悠着双腿走过来,手里多了一株鲜草。

“你把棍子放下”,他开口说话。

我疑惑,但还是照做了。他轻轻走进那只羊,将自己手里的草送进羊的嘴边。

“现在,你可以摸摸它了。”

我继续照做,内心觉得他不会骗我,毕竟当时自己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羊确实没再逃跑,虽然它在我的手里挣扎不已。

“羊是温顺的动物,你拿着棍子,它自然怕你”老人家继续说道,我将养母的嘱咐告诉他,他没有吭声。我们俩就站在那里看着羊把草嚼进自己的胃里。

这时,小肚子又叫嚷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耽搁许久,正欲牵着羊回家。老人家叫住我,让我随他去屋里。我左右为难,但还是跟着去了。

大门再次吱呀开启,我终于见到院子里的景象,虽说墙壁和地面历经风霜早已破败不堪,但院子打扫的很干净,靠近墙内的位置种了许多花草,有些认不出什么品种。那花脸盆被他放在院子中央,旁边是一只小脚蹬,我在报纸上见过,像上个世纪的产物。

他从屋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我,依然慢慢悠悠。接过馒头时,发现他的腰间内里系着一块毛巾一样的东西。

我谢过老伯,然后牵着羊离开老人的家里,背后的夕阳洒在他的房子,一切都恍如隔世。 

饭桌上,自己将傍晚的所见所闻讲给养父母听,他们却表示从没听说村上有个道观。我把大概的方位详尽地描述出来。养母这才记起那间屋子,小时候她和姐姐走散去过那里,但她笃定那座房子是空的,没人住,还说那里阴森可怖,不准我再前往。

我想要反驳,一想到八岁孩子的话,大人怎么会信,于是作罢。

第二天放羊回来的路上,遇到村里刚过完百岁大寿的老寿星,从他的口中得知,那间屋子是抗战胜利后盖起来的老人院,七十年代以后便没人住了。原来,自己看到门上的木牌,写的是“老人院”三个字。可老寿星坚称那儿无人居住,而自己明明见到了送我馒头的老伯。半信半疑中,自己一时无法分辨:眼见和耳听何为真实?

转眼冬日渐白,羊圈里的哀鸣声飘荡在棚顶,其中一只母羊刚诞下小羊羔,但奈何母羊没什么奶水,哀鸣声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中午。养父母她们今天都进城卖粮食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实在受不了这哀嚎,打算出去给它们找找吃的。

原本的草地在寒风和暴雪的蹂躏中变成皑皑荒原。树林则脱去装饰,暴露着自己的躯干。远处一缕青烟爬过躯干,缓缓地冲上天空。

我突然想到了那没有胡茬的老人家,想到了他破败的旧房子,和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鬼使神差中,我穿过树林来到那座房子。

我轻轻敲门,许久不见人应。透过门缝看了一会,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扫到两边,花脸盆被放在客厅外的门口,旁边依然是小脚蹬。

片刻,老伯从内屋走了出来。他退下裤子,然后将腰里的毛巾取下来,坐在小脚蹬上,用力拧了拧毛巾,把污水拧进花脸盆里。

我注意到他那里的异常。

我眉头紧皱,困惑袭来,待自己看个清楚,更觉得困惑了。门顶的雪此时落了下来,砸在我的脚边,身体一倾斜,撞向大门。老人家听到声响,慌忙穿上裤子。

见此状,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敲响大门,力气出乎意料的大,连刻着“老人院”的木牌也被震动了几下。

门开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老伯慢悠悠地给我讲起他年轻的故事,像他走路一样平缓无力。讲自己如何入宫,又如何离开皇宫,最后又怎么从自己的老家流亡到这个村子。即便八岁的自己,无法完全懂得老伯所说的内容,但至少困惑不再更加深入。

这时,我突然想起墙外的红色标语。

我问老伯:“墙上写的是什么?”

老伯答:“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

我又问老伯:“那,你的孩子呢?” 

老人家与我四目相对,愣住了,不再说话。

我俩沉默着,看着远处的白雪,沉默着。

故事到这里结束,大叔匆匆下了地铁站。我的记录也停在这里。关于故事中人和事的细节,已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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