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亲记(二)

外爷家在十几里外的小黄冶村,好多年后我才想通村民们惯把村子叫“黄窑”村应该是因为这里曾是隋唐时期著名的唐三彩窑址。在西安的省博展台前我曾与故园不期而遇,和几件千多年前的青绿器皿隔着玻璃,来处相同,彼此打量。

这里的黄土烧制出的绚丽瓷器足够配得起皇家墓室的排场,丘陵地貌却并不适宜农夫们耕种,日子也随着逐渐陡峭的窄路而艰难起来。我自忖,若不是父母不舍得嫁出性情温存的小女儿挽留身边到二十出头错过了好年纪,外婆不会匆匆嫁到这小山村里,还是续弦,尽管外爷家也是村里的大家族。而外婆踩惯河滩平川的双脚下了花轿, 便开始了崎岖小路上一生的辗转与坎坷。

外爷是个苦命人。他不务农,在镇上学徒做店员,机灵活泼,妻子是富家女,生了个金童般的娃娃,幸福得像许仙一样。有次路遇到个相面的人,直说他家孩子不得了,他们家怕是留不住的。没多久,母子俩回娘家,饭后家人院子里闲坐,突然窑头坍塌,一堆黄土单单把怀抱幼儿的母亲埋进去,母子一起死了。外爷从此性情大变,木讷寡言,判若两人。但他终究是个好命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温厚周全的女人,前事如梦,梦里哭醒了,正午的阳光静悄悄明晃晃照在院子里,眼前又是一个完好的家。

        我妈没有给外婆家招来渴求的男孩,倒是先带出三个妹妹。三姨出生前,她们随着外爷的工作去了郑州生活,外婆也有活可干,那张旧照片上,外婆怀抱二姨,妈妈依在膝前,俏皮淘气,外婆是娴静的少妇,白皙丰润。但很快,一场家属光荣回乡的运动开始了,她们母女三个光荣地回到村子里,锣鼓声远去,卸下大红花的外婆开始了独自拉扯子女的务农生活,艰辛的岁月使她面容消瘦,但她总能衣着整洁,举止娴雅。

        我小时候入迷地在饭桌前听父母回顾他们艰难挣扎的童年和少年,饥饿是成长中的主题。他们苦笑着依然兴高采烈,虽然曾饿到吃土,一切总算远离。外婆人生的黄金时期却消耗在那些筋疲力尽的绝望的汗水里,没有听过她讲有关的一个字,所有坏的,好的,她都默默地收着,或者 ,她这一代已经消逝的女性的人生,并没有黄金时期。

        我听妈妈说,外爷只能偶尔回家,寥寥的工资还要分大半去赡养老人,外婆只有挣工分养活三个女儿,每天起早摸黑走很远的路到田里干活,傍黑到家时疲惫得话都讲不出来,。更可怕的是去背煤,要翻山岭到数十里外的煤矿,买几十斤煤块背回家。这绝苦的活都是男人干的,连煤矿的工人都犯了难,好心多给她筐里多扔进去一些,扔多了又怕她驮不走。我无法想象外婆柔弱的脊梁如何承受坚硬沉重的煤块,她怎样一步步趔趄着在山路上挪动,朝着几乎走不到的,家的方向。有一次她背煤路过无人的田地,想偷偷拽几把快熟的麦穗回家给几个孩子煮了吃,又怕又累,一脚踩空差点跌下山崖。她回家和孩子讲,母女们对着脸放声哭。

我初见到外婆时她五十岁,守在产房外等着我。一口一口咽下苦难的心,依然一朵一朵开出欢喜来。可惜她忙于照顾小姨和小舅,没空长时间带我。在我一岁七个月断奶的时候,妈妈干脆把我送回外婆家,当夜我就和外婆睡。半夜醒了,朦胧中喊妈妈要吃奶,外婆柔声招呼我,我立刻清晰平静地改口:外婆,我要喝奶。这是只有我们俩才领会的细腻交流,她懂我的委屈,我懂她的爱,心证意证,两两相认。

        乖觉的我和温存的外婆极其契合,妈妈每次从县城回来看我,离开时担心我哭闹着追她,我却偎在外婆身边毫不留恋地跟她告别。轮到她不甘心,追着我问:“妈妈走了啊?妈可是要回去了呀?”我笑嘻嘻给她个台阶:“妈走吧,回去上班,挣钱,买糖吃!”还附送一脸安慰。我妈绿着一张脸惆怅着初为人母的心,走远回头一看,我正在坡上对她欢快地摆手。

        幼儿的世界很小,我躲在外婆的暖洋洋的光芒和柔和的低语罗织出的小天地里,轻悄悄地安置下自己的人之初。

那时候姥爷也退休了,老头乐呵呵地呆在家里。吃饭时我蹲在八仙桌腿下喊不出来,姥爷就拿勺子轻轻叩着桌沿,慢悠悠地小声喊:“开饭喽!生产队的小狗娃来吃饭喽---”我支着耳朵每听他喊到小狗娃,就忙不迭把脑袋伸出来,他慢慢地喂给我一勺饭。一勺一勺不知道喂了多少顿,老头儿的柔软的长长的喉音在我耳朵边上绕,至今还能捕捉得到。

农村人不善表达感情,总用虚张虚势恶狠狠的对外姓人的敌意和捉弄显示对外孙归来的特别的欢喜和亲昵。喜欢笑着咒骂亲家,倒有一种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复杂。我这从县城回来的小丫头自然招人稀罕,动不动就拎过来婆娘们耍一耍。我小时候口角伶俐,刚会说话就会接话,还特别识时务。一帮婆娘煞有介事的逼问下,磨练得对答如流。我妈回来时她们得意地现场展示。一个大娘凶巴巴问我:“你不是俺们村的人,来俺们这干啥?”我答:“我来看俺外婆呀!”又问:“你奶奶叫个啥?”我答:“奶奶叫王兰呀!”再问:“王兰去哪啦?”我麻溜地回答:“掉茅坑里啦!”追问:“掉茅坑咋办?”我豆大点小人儿脆生生毫不犹豫:“拿棍捣捣!”一群大婶笑歪了,我妈风中凌乱。

        就这样,牵着衣角,偎在怀抱,晃在背上,我昏昏地跟着外婆,像一场长梦,有时醒来在别人家的院子,有时在颠簸的山路上,有时在一盏小小的黄黄的的油灯下,山野的清风披拂,阳光在绿树间跳跃,谁家的狗訇訇叫着,外婆的呼吸在我耳边,我就心里安宁。有时候幼儿也有说不出的烦恼,生而为人,难免有苦,蹲地上噙着泪抱着外婆的腿不肯挪动,她一手抱我进灶房,一手轻轻捅开泥封的火眼,拿一把大铁勺,打散一个鸡蛋,摊在勺子里烘张蛋饼给我。我看着她做这些,坐她怀里一点一点抠着蛋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外婆给我擀薄薄的大烙饼,加一点芝麻细盐,灶台边常备着黄灿灿的鸡内金也碾成粉末掺进去,烙微黄,灶台边立一圈用热气烘着,烘得平展展圆溜溜,宋瓷般炸出浅金色的冰纹,是不爱吃饭的我最爱的口粮。我经常捧一张坐在大门口,惹来一群吃不饱的馋娃,被大孩子骗去玩大变小小变无的游戏也是常事。有空了外婆就烙葱花香油起千层的油饼,记得妹妹小时候闹人,外婆就烙个大母鸡油饼给她,“母鸡”还下了几个“蛋”,妹妹刚开始高兴,被促狭的小舅两口把“鸡蛋”给吃掉,顿时嚎破天际,小舅跑得快也挨了几记擀面杖。

        我不吃菜,外婆每天单给我蒸一碗晶莹的米,上面放一捏红糖,骄矜得像九斤老太碗里米饭上那撮冒尖的霉干菜,我飞快地捧到大门外接受一群九斤老太的围攻。她们粗食淡饭,嘲笑我拿糠拌饭吃,我舌战群儒,每每义愤填膺,面红耳赤而归。

等走路渐渐利索了,外婆外爷带我去种地。外爷把地翻成垄,我跟在外婆脚后,她刨个坑,我扔进去一颗豆。地在山岭间,围着杂草野树。鸟东一声西一声地叫,空气在蜜蜂巨大的嗡嗡声中颤抖。应该是秋后,阳光燥热而风凉,我衣褂鞋袜穿得周正舒适,俩老人不说什么话,外婆不时笑着看看我,外爷呵呵乐一声,没有夸奖,我心满意足。即使到现在,只要走进田野树林,我就感觉无言的深沉善意,心满意足。

虽不解人世,小孩子的心其实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暮年的温柔的简净岁月里自己被护得如珍似宝。四岁多外婆就送我到村里小学校上学去,爱里泡着的孩子心神安宁,每每得第一,外婆去开家长会戴红花被老师表扬,我还模糊记得她扯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像走在一团祥云里。假如我一直环抱在外婆的爱里,我想没有我学不成的事。可是后来我当了妈,却浑不知把外婆那样的爱传递下去,自己的孩子假爱之名缠斗。偶然有一天,站在酣睡的女儿床前,她竭尽全力躲在梦乡的可怜的样子使我收回了气急败坏,外婆的温存从心底慢慢析出,我轻声招呼女儿,把早餐的杯盘轻轻碰响,不回头也看见她正像只甜蜜的小鸟一样飞出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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