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班小松翘着二郎腿坐在督府大厅的皮沙发上,揭开茶盖小嘬了一口。
这会子功夫,只听办公室里仍是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只是某个人单方面地胡闹。
“别跟我扯些没用的,张雨亭在哪儿?!我要见他! ”
班小松听那厢又高声吵嚷了一阵,叹了口气,刚想遣人再泡上一碗儿碧螺春,里面就传来一片拔枪的声音。
这才暗骂一声娘,蹭地站起来,军靴在大理石地板上踏得哒哒响。推开门,正好瞧见那人扬手把茶碗猛掷到地上。那瞬间发出的巨大碎裂声把班小松和举枪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行啊!现在他大帅府里养的狗都敢拿枪指着我了! ”
直到侧头瞥了班小松一眼,才终于停下,喘着粗气,被皮手套包裹得一丝不苟的手指撑在额前。
班小松也不紧不慢地,将众人的枪一一压下去,眉眼交流间挟带了些不容置喙的自在自得。末了紧挨那人插兜堪堪站着,嘴角扯了一抹笑。“各位爷,有话好好说,舞刀弄枪的多不体面。”
他这般说着众人的不体面,倒是毫不在意身边那人刚才的种种撒泼情境。众人瞅见是班中将来劝,也不敢再有动作,收了枪,各自做事去了。
那人终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骂了句娘,理理衣领转身走了。这会子倒端的是一派舒爽洒脱。
等到走出督府了,班小松也追不上那人的步子。这人赌起气来大风大雨地好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班小松也不多问,叫来司机,把那人塞进了车里。
上了车那人卸了气势,竟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叹了口气。“劲苍,多亏你来了。不然我真得横尸督府了。”
班小松笑得无奈。“方才你在里边儿那阵仗,凶得很,这会子倒怕起来了。”
那人吃了瘪,不答话了,将头后仰着靠在车座背上,只道这一闹腾又伤气又伤神。
车窗外闪过奉天繁荣的街景,一切的一切都在彰显这东三省督军的气度。半晌,班小松拍了拍那人的手背。“大帅交代你什么,做了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出口气。要不是看在你舅父的面子上,早该毙你百八十回了。”
他像是被戳到脊梁骨般,再不敢盛气凌人,软了腔调道,“可他偏让我去剿匪…谁不知道山上那窝胡子凶悍得很。”
前排的司机朝后视镜里望过来一眼,班小松啧了一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只烟点上。
此人名叫邬童,字稚孺。原是北平邬家的二少爷,已到当差的年纪,因和曹锟攀着亲戚关系,调到张作霖的督府做了名上校。东三省总督府里人多而杂,倒没什么差事需要他来做。平常还是纨绔子弟的做派,每月领些饷银来挥霍一番罢了。
唯独性子烈了点儿,当惯了少爷,遇到不衬心意的事情便当即发作。依着张作霖的脾气,要不是这厮背后还有个曹锟撑着,几百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车子开到邬童住的别墅前,班小松看着他下车,没跟着钻出来。只将半个身子探出窗,示意邬童凑近了说话。“胡子蛮横惯了,也不是你一人就能剿了的。我看这张作霖就是想让你吃吃苦头,到时候儿你上了山,远离胡子的窝,待上个小半月再回来。就算没剿,也足够交差了。”
邬童听完觉得在理,冲班小松笑开了,两颗虎牙显得他活像个孩童,倒真应了他名字里的那个字。
“劲苍,有空到我府上吃茶。上好的毛峰。”
班小松也笑了一下,目送那人洒脱劲朗的背影越发远了。
01
睡到墙上的挂钟铛铛敲下十二点,任凭门外管家叫了数遍,仍是雷打不动。直到一声快要将耳膜震破的枪响,才一个激灵坐起来,彻底醒了。
他被吓得不轻,下床冲到窗边,探出头去直截了当骂道,“谁他娘的在老子院儿里鸣枪?活腻味了不成?! ”
却见下着鹅毛大雪的院儿里已整整齐齐排了三列士兵,第一排中间的那位把枪收回腰侧,面向邬童敬了个军礼。“报告! 邬长官迟迟未起,属下只好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还望长官海涵!”
平日里大大小小士兵们统叫他“邬长官”,只因他说那上校听着实在令人不舒服,堪堪被压了份儿。
邬童这会儿才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是晌午十一点又一刻钟了,客厅里的早餐都已换了三次,此刻悉数进了后厨的泔水桶,取而代之的是一桌丰盛佳肴。
他这才想起今儿是上山剿匪的日子,不自觉有些羞恼。“且先候着! ”嘭地关了窗,打着长长的哈欠坐回床边,等着下人来为他更衣。
不一会儿进来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长相清秀,敛着眉目,一副乖顺模样。天冷了,更衣的程式也繁杂了些,邬童倒是好整以暇地任其摆布,那纤长手指拿着领带,往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又稍稍用力想系紧些。邬童和他距离非常近,低头看他替自己打领带时扇动的睫毛和认真打结的表情,轻笑一声,俯身在男孩侧脸吻了吻。推开也迅速,唇边笑意不减,带着几分暧昧和游戏心态。男孩迅速红了脸,“少爷,您别这样…”“哪样?”邬童轻声问。
他长得是有几分妩媚的,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笑起来时抵在唇边的虎牙,平日里碎发盖在额前,天然无公害。把头发撩起来又是另一副样子,纨绔子弟身上该有的痞气他一点儿没落下,又裹挟着成熟男子的魅力。
昨晚在风月场里放荡形骸,此刻身上的酒味也没散尽。男孩瞧见他下巴上冒出的点点青茬,在这种朦胧的气氛里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完成任务,小跑着出了门。
邬童无所谓般挑了挑眉。习惯了逢场作戏,遇到好看的皮囊,无论是男是女,都想逗弄一番。
被周围一众下人簇拥着进餐时,门外的士兵仍站在萧瑟的雪中,一动不动。他吃东西倒颇为讲究,不似东北男子,带着北平子弟的雍容稳妥。刀叉筷子被手指掌握着,在一方圆桌上行云流水。只是吃得也少,半个时辰下来,菜像没被动过似的。
直到这时他才冲门外喊了一声。“你们都进来! ”
话音刚落,一众士兵立即列队,踏着整齐的步子迈进门来。
站了一上午,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一个个瞪着桌上的菜肴不吭声。
邬童擦了擦嘴,上下打量他们一番,皱起眉头“天儿这么冷,一个个穿这么单薄,恐怕上了山,没剿成匪,反倒病了! 李管家,去给他们每人准备一件袄子。”说完才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接过一旁丫头递来的手帕。
“看诸位也着实饿了,赶紧吃,吃完了咱们再走。”
话虽是这般说,但士兵们都没动。哪有兵蛋子上长官饭桌的道理?
然而邬童瞅见这阵势,却是啪地拍了一下椅背。“磨磨唧唧什么! 再不吃喂狗了! ”
众人这才像得了大赦般纷纷抢着上了桌,簇拥着把整桌的食物风卷残云了。
直到邬童整装待发迈出门去,已经下午时分了。外边儿的雪越下越大,天暗得早,显得院儿那片惨白更加瘆人。
年轻的上校穿着考究的国民军装,宽大的军帽里放过几丝柔软的黑发,肩章红黄相间作底,赫然三个棱三角,腰带把身板收束得更加笔挺不阿。他略探身出去伸手接了点儿雪轻轻捻着,旁人所见是静好模样,实则此人心里早就骂开了。
这个点儿上山,今晚就只能在山上过夜了。
尽管已北上好几个年头,奉天这煞人的凛冬还是令他肝儿颤。可想而知山上的雪到了怎样的程度,周围狼也多,一入夜,即便有几十柄枪杆子也无法摆脱匍匐而出的恐惧。
邬童又回头望了一眼,猛吸口气,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弯了弯。
“出发。”
02
山上的天黑得最早,亮得也最早。
雪比前几日倒小了些,今儿竟能看见点儿太阳的脸蛋子。尹柯站在山崖边抻了抻胳膊,心想这太阳铁定是看他近几日烦心事儿不断,冒出来赏个脸。笑了笑,烟杆子里的烟草将将烧完,转身回了寨子。
大堂内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众着貂皮大袄的汉子们见尹柯跨进来了,纷纷站起来,抱了抱手,唤一声“大当家的”。尹柯弹了弹指甲盖里的灰尘,闲散摆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了。拿起供桌上的酒坛子,酌满一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约莫着又干了三碗,才坐回大堂中央那张虎皮雕花椅上,翘起二郎腿晃了又晃。
料峭的寒风趁着没人注意,顺着门缝偷偷爬进来。大当家以往可没有清早豪饮的习惯。众人不明所以,也只有干巴巴受着的份儿。半晌,尹柯揉了揉眉心,“平之,跟我说说最近山下的情况。”
坐在他左手边的第二个汉子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倒是体面得多,不似其他汉子那般下巴胡子拉碴,一派干干净净的款式。想必经常来往于山上山下,帮着寨子里做些场面上的事。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那些小日本儿之前在曹锟那儿吃了瘪,最近暗地里拉拢张胡子和段祺瑞对付他。再来…张汉卿这小崽子升少将了,分明还是个奶娃娃,在军队里倒挺游刃有余。”
叫平之的汉子说完自顾自笑开了,随后才意识到大当家甚至只十七岁的光景,察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闭了嘴。
然而尹柯的注意点不在后半句上面,“张胡子和曹锟两条老狐狸,表面上兄友弟恭,心里面早他妈因为一起掌权憋了一肚子火了,以为谁不清楚似的。天杀的小日本不玩儿他们玩儿谁?”
他吐出“小日本”的时候甚至颇为咬牙切齿,却仍有个看不了时态的汉子如邀功般争着开口,“大当家的,尹师傅说了,让您和小日本做做买卖,不亏!”
还不待尹柯发作,平之已率先抢过话柄,救了这厮一回。“大当家的,前几日劫的那位姑娘,可还满意?看那模样,水灵灵的…”
谈及女人,汉子们自然是哄笑开了,纷纷把目光投向尹柯,仿佛在期待能从他嘴里听出些什么风花雪月之事。尹柯却是不笑了,又抓过酒坛子咕咕往碗里酌。
这几日烦心,大部分原因都在于此。再来,平之用的那个“劫”字,也令他颇不舒服。
说到那位姑娘,生了副尹柯还挺喜欢的皮相。安安静静,敛着眉目,那带着可怜儿的模样实在让人想好好欺负一番。姑娘估摸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被汉子们劫上山的时候哭得整个山包都听得见,这些尹柯能理解,就连同洞房时在床上她对着自己又踢又踹,尹柯也能忍。但随后她又接连着咬了自己好几口,这就说不过去了。
“昨儿我就派人扔回去了,臭老娘们儿还敢咬我,他妈的…”尹柯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众人哄笑声又高过一波,“大当家的,不是记得您最喜欢性子烈的吗?”
“再烈的马也必须有心甘情愿被我驾驭的基本认知,在此基础中,浪一点,就最好。”
寨中的早会算是开完了。尹柯走到大堂门口,望着被太阳晒出一些暖意的山头,此时正是山间景致最美的时辰,山峦如聚,银霜点点,腊梅开得正好。然而万千风韵没办法和别人欣赏,只道是高处不胜寒,与山下世俗又何止是寂寞的距离。
尹柯无忧无虑长大,七尺男儿,虽世代为匪,却生了副俊朗正气的模样,星眸皓齿,唇角镶着小涡,笑起来更是迷人。他的父亲尹凌生,游走于黑白两道,吃得极开,是长袖善舞之人。打小开始,尹柯没了母亲,在父亲的脚印里摩挲世界观,少年当家,更是意气风发,把寨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惟有父亲叫他八面玲珑一点,他不肯。
眼下无事可做,趁着雪吓得没那么紧了,便进到了寨子的马场中。厩中众马均怕了这寒,缩在角落里,连平日里赫赫的鼻间呼吸声都不怎么有生气了。尹柯站在一处厩栏前,叉着腰喊了一声“猎风”,只听得里面马蹄轻跺了两下,之后也没了声音。尹柯露出无奈的神情,从袋中掏出把玉米,伸手摊开。不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清脆蹄声,一匹通身黑亮的马甩着鬃毛从黑暗里徐徐到了眼前。
这马和尹柯一道长大,倒不如尹柯那般带着股少爷气息,迫不及待把嘴凑到尹柯手掌上,嘎嘣嘎嘣嚼玉米。
尹柯笑着揪了揪它的耳朵,“看来玉米比我顶用。”
把它牵出栏的时候这厮还是挣扎了一番,尹柯一边连哄带骗一边腹诽养马可比养媳妇儿难。
绕着场子走了几圈,猎风被这天气影响得步伐都变得懒散了许多。眼下尹柯也被磨得没了兴致,把猎风牵回厩里,貂皮大袄裹紧几分,回炕上窝着了。晚饭还是老三件儿,鸡鸭鱼。汉子们乐得自在,却怎么也没能把尹大当家的请到饭桌跟前儿了。那厢说的是不饿,叫众人自便。这下反而没法儿自便。众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在这时,照例外出巡山的弟兄回来了。天气冷,竟也堪堪出了满脑门的汗,“当家的呢?”有人指了指里屋,便直接往里冲去,拦不住似的。
尹柯呈大字状趴在炕上,正昏昏欲睡之时,被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当家的,我在南边的一处洞穴中看到了火光! 估摸着是有山下的人上来了,带弟兄们去看看为好! ”
尹柯听完发了会儿懵,便迅速坐起来,披了袄子就往外走,像方才的凌乱情绪不是自己的一般。
邬童坐在火堆边,嘴里因为寒冷而不时发出“嘶嘶”声。手里只尝了一点点的红薯让他不舒服,这种廉价又黏糊糊的东西,平日里是绝对不碰的。然而此刻也没别的食物充饥了,没了办法,邬大少爷又皱着眉咬了一口。
火焰滋滋地烧着,副官林润松透过火光看了他一眼。“长官,咱们真的就在这儿一直待着么?胡子明明近在咫尺,只要我们做好准备,保准可以杀个措手不及。”
这副官分明看上去二十有四,怎么说话倒同少年人一般大言不惭。邬童讪笑一下,想此人可能刚当差不久,只从别人口中略知土匪凶恶,没亲眼见过那帮山上的匪贼持刀怒嗔的模样。
那年他才六岁,随父亲来了一次奉天。那时奉天城里正值土匪猖獗,正是如今依旧赫赫有名的“火麒麟”。为首的匪王叫尹凌生,就这么带着众匪冲下山来,抡起大刀劫财。六岁的邬童被父亲牵着在街上找躲藏的地方,明明穿着最考究的西式服装,却像个流窜的饥民。尹凌生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他永生难忘。
所以才觉得这个张作霖脑子有问题。自己忙着和日本人周旋,倒把剿匪的摊子撂给自己了,像不知道尹凌生的手腕似的。
邬童这般想着,心生烦躁,把剩下的红薯丢进了火里。“别想那么多,老老实实待上半个月,不损分毫回去,岂不美哉。”
林润松确实才当差不久,但也听说了这邬稚孺的脾性刁蛮,彻底没了说话的欲望,狠狠地咬了几口红薯。
约莫过了七点,忽听得洞穴外传来阵阵急促又厚重的脚步声。这个时辰了,除了匪贼,不会再是别人。
林润松几乎是瞬间便从腰侧拔枪站了起来。众士兵纷纷拔枪,待来人露出一只脚,便有人迫不及待开了枪。
寂静的雪山迅速沾染上硝烟。
土匪确实凶悍,方才被枪打中脚踝的汉子惨叫一声,随后便是大批持枪拿刀的汉子冲进来。其实他们本也只是想来一探究竟,谁知狭路相逢,正巧就是这群最痛恨的军阀,自然要杀得痛快。
长杆枪可比士兵的手枪势如破竹得多,在一片打打杀杀声中,有不少士兵已经找不着北了。林润松保持着镇定,紧紧咬着牙,正把枪口对准进来的人时,却没成想那人的动作比子弹更快。
只见那人直直冲过来,一掌劈在林润松举枪的胳膊上,又一脚踹在他腰腹上。林润松闷哼一声倒地,此刻,似乎已经分出胜负。
尹柯嘴里还叼着根草,他厚重的靴子结结实实踩在林润松的胸膛上,看着地上那人挣扎的模样,哼笑了两声。“你们这群帅府里养的狗,怎么就是不懂事儿呢?弟兄们,把所有人给我绑回去,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他声音不大,那脚上的力道却越发重了,惹得林润松骂了几句。
突然,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刀,用刀尖挑起林润松的肩章看了看。随后便皱了眉头。“你不是带头的。说,你长官在哪儿?”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平之的声音,“你他妈的还想跑?”
尹柯应声看去,只望了平之抓住的人一眼,就松了脚下桎梏,大迈步走过去。
那人感受到他的接近,身子一僵,不敢动了。尹柯朝平之摆了摆手,绕到了那人跟前。
那人不抬头,哆嗦着。从这个角度打量,不算瘦弱的眉,山根极正,睫毛扇动。
尹柯轻笑一声。“跑什么?我的长官大人。”
这时那人才终于抬眼,眸中是恐惧和慌乱,然而却是极漂亮的一双眼,脉脉流水,不像是男子该有的。竟这般好看。
尹柯的笑意更深了。“说话。”
此刻邬童怕得要死,心里又骂了一万句娘,开口便是一句软绵绵的“好汉饶命。”
这一开口,可就成了在场众人最好的笑柄。他张作霖养出来的兵,遇匪竟也只剩下一句好汉饶命?
邬童听着这帮杀千刀的土匪放肆的笑声,狠狠吸了口气。心想眼下为了保命,大爷我不与你们这些鼠辈计较,日后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才好。
尹柯像是对他做出的反应很感兴趣,当着众人的面和他周旋。
只见他悠闲地用眼神在邬童的肩章上流连了一阵,最后捏住邬童的下巴,用戏谑的眼神盯着他。“他张雨亭现在是越来越看不起我了,遣来的狗都尽是些杂碎。”
邬童意识到尹柯在说他军衔的事。这可就直直戳到了他的痛处。众人皆知,邬大少爷平日里纨绔惯了,却极其在意面子问题,尚且十八岁的年纪,本来能坐到上校的位置,已经非常不错了,却还是在听说十九岁的张学良封了少将之后,气得又摔碗又打骂佣人,连续两天没吃下东西。
“你又是什么人物,也配评论我么?”邬大少爷气不打一处来,竟梗着脖子就这么冲撞回去。眼下他只当这又是山上哪支刚培养起来的土匪帮子,也有了些想拼个你死我活的念头。
尹柯扬了扬下巴,“火麒麟大当家,尹柯。”
邬童腿蓦地一软。
邬稚孺啊邬稚孺,这世间再没有比你更倒霉的人了。
“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好汉饶命?可你长得这般好看,让我怎么忍心饶了你?”尹柯贴着他耳朵轻轻喃道。
03
那天回去以后,尹柯当真是该杀的杀,只不过杀得有点儿多,只留了邬童一人。张作霖似乎从让邬童上山剿匪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弃了这支队伍。一连几天连个增援和口信都没有。
好你个张雨亭,想让老子自生自灭,等老子下了山,吓不死你。
邬童被关了几天,就骂了几天,送去的饭菜都老实吃了,只是嘴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
姓尹的我操你大爷。姓尹的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姓尹的你凭什么嫌弃我军衔。姓尹的你快放了我。姓尹的你生孩子没屁眼儿。
邬童听那人嗓子都喊哑了,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他命人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人叫邬稚孺,北平邬家的二少爷,来奉天当差有几年了。人如其名,小孩儿性子,平日里纨绔作风,养就了一副臭脾气。自己十七岁便当家作主,他邬童十八岁还是个要人哄的少爷。
午夜,邬童还在屋子里哼唧个没完,尹柯彻底没了耐心,起身冲到门边,嘭地把门拍开,走进去对着邬童面前的桌子就是狠狠一脚。简陋构造的桌子经不住这充满怒气的一脚,倒地的同时紧接着散架了。
“再他妈嚎,老子把你扔山里喂狼去! ”
“扔! 赶紧扔! 可比在这儿待着滋味好得多! ”
两人都是暴脾气,这一来二去地横,倒挺像在闹别扭。尹柯气得语结,干脆盯着那人的唇就狠狠啃下去,顺带着往那人的裤裆处摸去。
他以为那人至少会被此番羞辱得再骂不出什么,然而,那人却反倒更加凶狠地吻了回来,唇齿间辗转反侧。尹柯被他这一反应弄得一愣,随后也会意,越发熟练地在他下身隔着布料搓揉。
手下的东西半硬了,邬童却在这时冷不丁地咬了他一口。唇上传来的刺痛让尹柯措手不及,微微退开距离,抹了一把唇间的血,却见这位邬大少爷干脆把两腿分得更开了些,朝尹柯优哉游哉望了一眼,“给本少爷舔出来。”
分明还是被俘虏的一方,还被反绑着双手。如今看着尹柯的眼神,却和看着往日里伺候他的小倌别无二致。
好一个花花公子纨绔少爷。
尹柯简直笑出了声,随后凑过上狠狠掐住邬童的下颚,“知道我为什么就留你么?”邬童也勉强挤出个讥讽的笑容,却依然好看至极。尹柯不等他的回答,已将唇贴至他耳侧皮肤,轻声说,“既然你明白,我就不细说了。只要你乖乖在我身边待上个把月,困几觉,我保准不拿你怎么样。而且…我看你方才也挺享受的样子…”
说完他拍拍邬童的脸,刚转身走一步,就从背后被人踹了一脚屁股。“滚吧,垃圾! ”
那之后邬童的日子意外地过得颇为舒坦。尹柯把他安置在了自己房间里,照那些土匪弟兄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大当家的往回劫回来的姑娘都不曾往自己屋里带的,这回偏生让个长得稍微好看一些的军官住进去了。
邬童也混迹于风月场,算是半个老江湖,尹柯什么心思,他都清清楚楚。这尹嘉木虽是尹凌生的儿子,倒比寻常胡子少了许多蛮横不讲理,长得好看,身材也不错,兴致来了做上一做,何尝不算件乐事。
平日里尹柯便时常带他去马场练骑术,邬童好歹世家出身,书没读多精细,一上马,气势却不同往日那闲散调调了。尹柯常和他比试,也常有落败的时候,却无半分懊恼,反倒因为能见到邬童那番认真率性模样而心动不已。
不过邬童与那些寨中兄弟依旧合不来,往日里能少说一句便是一句,他看不惯这些满脸络腮胡,满嘴找不着调的粗蛮人。弟兄们亦是对他时而矜贵时而凶狠的古怪性格嗤之以鼻。倒是旁听他们的早会挺有意思,尽是些趣事,不似在军中那般乏善可陈。
有时兴起,也自然和尹柯交欢。男人之间的性事来得粗暴直接,两人一开始还会就谁雌伏的问题在床上打一阵儿,到后来,邬童被尹柯逼得紧了,软了脾气,躺好任凭他在自己体内作祟了。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承受那方,每每见尹柯扳开他双腿恶狠狠抽动的模样,竟要了命的性感。邬童便随着那人的频率也堕入欲海,觉得偶尔被人驯服,也没什么不好。
尹柯同样是性子急的人,有时候三五天再回寨子里,总带回一身的刺,这个时候谁都别招惹他是最好。但即便如此,他也同样会顺带回不少城中好东西分享给大家,他知道邬童爱雅兴,寨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惯了,竟也开始堆积起各种好茶叶。后来更是提溜回来一只八哥,通身黑,眉间一点红,尽显灵巧模样。
尹柯已将邬童全然当做压寨夫人来伺候着了。
尽管尹大当家对待弟兄和邬童毫不含糊,对自己却全然不上心。许是哪日着了凉,尹柯竟感冒了。接连着自己藏着拖了几日,终于到了得卧床喝药的地步。彼时他躺在床上咳嗽,还是一副放着我来的架势,亏是被邬童狗血淋头骂了一通,才老实了,寨中事务暂且交由平之处理。
尹柯半夜被尿憋醒,轻咳两声,刚想起身方便,却见炕边趴了个人。是邬童,整张脸埋进双臂间,只能瞧见柔软黑发。尹柯盯着他发顶的旋儿好一阵,终是软绵绵笑了下。这时邬童却好像感知到炕上的人有动静,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凭本能把被角又往里头裹了裹,“你他娘的能不能安分点儿…待会儿又该着凉了…”
这几日他都是亲自照顾自己,想来也累得够呛。尹柯轻手轻脚将他打横抱上来,把被子一裹,将那人紧紧箍在怀里。邬童轻轻嘟囔一声,“别传染给我了。”然而也尽数收进随后尹柯贴在他额头的吻里。
见过他无数气急败坏的蛮横模样,却在日常点滴里无一不发觉他温柔之处。会时刻关心周围人的身体状况,每个人说的话都会认真思考,就连寨中每一匹马,他也时时惦记。他自己似乎从未察觉,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这样的他,怎么会不动人。
04
可终究是伴君如伴虎。邬童觉得自己算是和尹柯交了个朋友…嗯…也不算朋友吧。不清不楚的关系。
眼看着个把月就要过去,总不可能就真的心甘情愿在山上耗着。他想回家。
要下山的话,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易如反掌。也不知道之前为什么耗在这里这么久,大概因为饱暖思欲淫。
趁一次尹柯外出办事的间隙,邬童借口去山间散步,便沿着来时的路下了山。他一路小跑着,这才发觉自己竟就只一个人,什么也没带去,什么也没带走。
他这一走,必定会被寨中兄弟认定是借机逃走顺带回军中透露情报。此次回去,便是抱着再也无法与尹柯来往的觉悟的。然而此刻他回家心切,无暇顾及其他,刚回府,却见院里院外被士兵把守得严严实实。再往大堂中走,正坐在方桌边喝茶的班小松立马站起来,冲过来就是将邬童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你没受什么苦吧?怎么逃出来的?”
除了内急,邬童从前没见过班小松慌成这般模样的时候。赶回来也着实累了,邬童拒绝了围上来大小佣人的殷切关心,自顾自捧起大茶缸咕嘟咕嘟将水喝得一干二净。刚喝完,就有女佣递帕子,邬童还忽而觉得有些不适应,愣了一下才接了。末了才终于问了句。“我这屋里屋外的兵是怎么回事儿?”
班小松却是扫视了一遍周遭,把邬童略拉到了一旁,压低嗓音说,“是张作霖的兵。最近直系和奉系闹得很僵,你又和曹锟攀着关系。这老头子怕你传了什么情报过去,便调了兵把你多看着点儿。”
班小松话音刚落,本来还倾身听他耳语的人已然起身,被山间树枝刮破的衣服都赶不及换,就遣人拿来裘皮大衣往身上一裹,吩咐了声,“备车!去帅府!”
班小松知道这人又急火攻心了。赶紧凑上去按住邬童肩膀,“你敢去!死在帅府都没人抬你!”
邬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就去看看,劲苍放心。”
本来这人上山一个月没动静,回来又这般周身袅袅,班小松简直想揪着他衣领问他这一个月都怎么过的,怎么没兵跟他一起回来。结果这人性子急的毛病还是没改,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怎么能教人放心。
班小松待那人坐上车了,自己也紧跟着坐上了车。走之前还不忘帮邬童安抚好一众喜忧参半的佣人管家。
今日帅府静悄悄的。邬童下车走到门口了,门口把守的士兵一见来人,微微皱了眉,犹豫了半晌,伸手把邬童拦住了。邬少爷瞪人的时候挺令人胆寒。于是也只得又犹豫了半晌,放人进去了。
来来往往还是有办公的官员,只是大家似乎都在维持着一种秩序,怕惊扰了谁。
这些“谁”,等邬童往督府会议室前一站,便立马大白了。奉系的主要军官都在里头,连吴佩孚也来了。
不过诸位脸色都不太好看,从这个角度,张学良正好面对他,几乎是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大红底肩章上那颗银色三棱角闪闪发亮。而这一眼,也让张作霖转过头来,见上山个把月的邬家小崽子正愣愣立在门外,略微怔忡,随后不耐地挥了挥手,大门终是砰地关上了。
邬童的脾气也被这一眼给望没了。因为他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很大的事,和自己相关的事。尽管无论是两党争端还是军阀混战他都全然旁观态度,但真当自己搅和进来的时候,还是相当麻烦的。
他默不作声地在那间自己曾经常来犯浑理论的客厅里坐下了。这回没人来给他侯茶,门边那个兵直勾勾盯着他,像是能单从一张脸上看出些机要情报出来。
邬童觉得不舒服,把脸偏到了一边。
这场会议进行了很久。邬童看了看表,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完。他想,大抵一方圆桌上的厮杀比兵戎相见要可怕得多。不由叹气,终于站起身来。
兵们终于有了动静,敬了军礼,恭敬唤了声“邬先生走好。”
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已然从邬长官成了邬先生。邬童突然不那么计较自己那比上不足的军衔了。
一出门就见班小松的车停在正中央,这人亲自开车来的,此刻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邬童叹了口气,走过去敲了敲车窗,人醒了。还不待班小松开口,邬童便说,“开了一下午的会,这会儿还没完。我先回去了,你别跟,我没事。”
班小松是他来奉天以后的唯一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相比自己的散漫难搞,此人倒是一顶一的聪明。擅长周旋于每一个场合,做事果断,不拖泥带水。这样的人,换做谁来结交,都会觉得是不可多得的好友。
邬童坐在车上,细数班小松替他收拾的烂摊子,又不住叹了口气。
舟车劳顿,终于乏了。回去穿过重重把守的兵,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始终睡不踏实,脑子里来来往往许多人,看不清脸。
约莫到了该用晚餐的时辰,管家却急急来叫他起床,开口第一句不是“少爷该吃饭了”,而是“少爷,大帅在厅里侯着。”
本来就没睡安生,这会子直接坐起来,脑子发懵。
故作镇定地穿戴好,走到厅中,就见那光头小胡子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家里好些年没碰过的京剧碟此刻在留声机上徐徐转着。
“张良此番故乡往,三件大事在心旁。使项羽迁都彭城把咸阳让,留与主公建都立业称帝王……”
端的正好是一出《鸿门宴》。
邬童见张作霖那陶醉其中的模样,小心翼翼躬身问了句,“大帅…您亲自到访…”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作霖打断“别吵,听完。”
自己在这儿慌得要死,他那厢上门来找茬儿的反而是一派悠然自得。
没办法,只好陪老头子咿咿呀呀地听完,张作霖才指了指对面沙发的空位,“坐。”俨然是一副家主的姿态。
邬童此刻才终于像个后辈一样规规矩矩在他对面坐好,听他话里要作何文章。
“稚孺啊,”张作霖唤他一声,语气平缓,“这次上山剿匪,进展如何?”
邬童知道瞒不过他,便如实招来,“带去的人…只剩我了…”
张作霖听完哈哈大笑,“你倒是肯说实话!不过不怪你,尹凌生那帮胡子野着呢,不好对付!他妈了巴子,愁啊。”
“不过,还有一事。”张作霖话锋一转,表情也冷了些,像只东北林间的虎。他突然倾了身子,直勾勾盯着邬童的眼睛。
“眼下局势有变,稚孺,平日里你犯浑闲散,我不管你。我既没有按军中规矩罚你,也没有像对待小六子那样严厉。这其中道理…你明白吧?”
怎么能不明白?你张雨亭要我别做直系那边的奸细,要我做你帅府里养的一条狗。我怎么会不明白。
“晚辈自然是懂的。”他虽是心中冷笑,但自保要紧,也只能承了意。“也希望您能懂晚辈的心意,始终如一。”
张作霖听罢,没再多说什么,只重重拍了拍邬童的肩膀。那样的力道,刀子一般锋利。
之后邬童被张作霖软禁在家中半个多月。他也不觉奇怪,照常在家中赏花喂鸟。他知道,这方院子外的世界,却是早已不太平。情报传来传去,军中人员身份也要开始一一再核查。无比窒息。
张作霖遣人去了趟北平,查邬家的底细。却发现这邬家虽和曹琨攀着亲戚关系,却根本只是老实生意人。一到北平邬府,家中只有女眷和管家,老爷和大少爷老早便外出做笔买卖去了。
后来传到张作霖耳朵里,还被取笑了一番。说这邬家脑筋不灵通,光做生意,放着政治关系不用,成不了大气候。
邬童在解禁后,立马赴约参加了一个舞会。他被憋得太久了,想沾点儿烟火气。
那晚他西装革履,举止间仍翩翩然优雅。晃了晃高脚杯中的红酒,打量四周。莺莺燕燕,他却再也提不起兴趣。明明觥筹交错的场合,却莫名想起一人在东北大山的风雪中,骑着马飒爽的姿态。
真的是,说不清楚的感情。
思忖间,舞池中音乐又起,他却毫无兴致。此时却有一双手伸到眼前,是男性的手。
邬童有点儿恼,心想我又不是女的你他妈伸个屁的手。
抬头,刚想拒绝,却看见那人戴着半边面具,眼睛像琥珀。
微微怔了又怔,不由笑了,笑得露出唇间两颗尖牙。手搭上了那人的手心。
来到舞池中间,自然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旁人只道这二人是找不到女伴,便凑合着跳了。
两人却是盯着彼此的眼睛,随着音乐起舞。然而因二人都是男子,期间不难发现,他们在互相争着男位。最后,那戴面具的人拉着邬童的手强硬地放在自己肩头,邬童便也认了。他第一次见眼前人这幅打扮,燕尾西装将身材勾勒得更为硬挺,半边黑色面具上镶着一只金边勾勒的鹤,头发也仔细打理过。
十足的风韵。
邬童忍不住猛地贴近那人耳侧,随着他的步子进退,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还戴面具,当我认不出你?”他声音轻轻的,像是用气发出来的。
“哦?怎么认出我的,说来听听。”那人声音还是低沉,听得人麻酥酥的。
“尹先生该别笑,一笑,梨涡就露出来了。”邬童在他耳边轻笑一声。
“不过,”邬童压低声音,“尹先生穿这身衣服,我倒是第一次见,新奇。”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说着,他往邬童脖颈间吹了口气,“比如,我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某人敢偷偷离开我,该怎么罚。”
话音刚落,邬童就被他强行搂着腰往二楼走。碍于公共场合,邬童不好发作,只得任由他动作。
这里的二楼正好儿是为那些情难自禁的男女准备的。随意推开一个房间,刚关上门的空当,那人就将邬童压在门上,狠狠地侵犯唇齿。
方才一股子衣冠楚楚的劲儿全没了,剩下的,只是披着绅士外衣的一匹狼。
“你怎么敢离开我?你他妈怎么敢?!”
邬童听见他发颤的声音,心里那些小小的种子终于发芽开花。
“尹柯…我…”他想跟尹柯好好坦白。趁机离开是他的错,可是他绝对没有下山来通风报信,被软禁了身不由己,甚至时常想起他。
甚至,可能是喜欢他。
然而尹柯不要他的坦白,尹柯只埋在他颈间,认认真真哽咽了一句,“如果今晚我没出现,是否就是一辈子的错过?”
悉数以往那些嬉笑怒骂的时辰,邬童只道自己是无比狠心无比迟钝。
他回搂住尹柯,这样的尹大当家就像个受伤的孩子。他们就这样环抱着,坐到了床边。
回想往日岁月,彼此都是在情场中游戏过的人。真真儿用心了,反而显得木讷,找不到话题。
抱了半晌,邬童感觉到对方硬了,而自己也一样。他用脸贴了贴尹柯的脸,轻轻又清晰道,“嘉木,我不离开你了。”
有些事情顺理成章发生。只是这一次,尹柯将腿缠在了邬童腰侧,哑着嗓音道,“你来。”
邬童瞧见他上身燕尾服穿戴整齐,下身却一丝不挂的模样,当真是情色,当真是乐趣。便仔细抹了东西在他从未用过的地方,缓缓顶了进去。做过承受的那一方,便知道头一回是极疼的,便一边进入,一边不厌其烦地吻尹柯的耳际,问他,嘉木,疼不疼。
尹柯已是满头大汗,却在邬童吻上耳侧之际,偏头轻啄他的唇瓣。“说,我是不是比你的那些莺莺燕燕要好得多?”
邬童无奈一笑,用终于凶狠起来的抽动回应了他。
夜阑珊。
05
05
直系和奉系第一场战争,历经八天,算是折腾完了。张胡子败得挺惨,退到了山海关。虽是惜败,张学良带的第三军还是受到了表彰,包括一直以来让张作霖嗤之以鼻的郭松龄那套改良军队的论调,也被一定程度上应用在了之后空军和海军的训练中。
邬童被无缘无故降了职。说是无缘无故,个中缘由,他清楚。便也淡了,随它去。
偶尔会有北平寄来的书信,如常问他好不好,过得可舒坦,只是末了总要加一句“别跟着别人随便站立场,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邬童遣人将书信归归整整搁在书房的公文箱里,不带人马,只身上山。
经过上次下山一事,他与寨中弟兄又生出些隔阂。但他也不急,因为他看得出这群汉子是真心待他,原谅他恐怕只是朝夕的事。
天转暖了,邬童便时常被尹柯清早拉起来看朝霞。和着霞光和山间清冽的风,邬童发现尹柯还是有些愁思。
估计全然和近日尹凌生要上山有关。
罢了,他们父子俩的事,不去掺和。再加上直到现在,邬童还是有点儿怵这位火麒麟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头子。
只是那日自己坐在炕上数松子儿,都能听见大厅里两人一声压过一声的争吵。
“我说了!我绝不靠小日本儿讨生活!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臭小子!你他娘的再说一遍试试?谁不要脸?!”
“还能是谁不要脸!你勾结小日本儿!你卖国!”
随后便是一声掌掴,还有茶杯碎掉的声音。
“畜生!火麒麟哪天毁在你手里,我看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骂也骂完了,吵也吵完了。邬童把最后一颗松子扔进嘴里,听得外面齐声道,“尹师傅慢走。”便也跟着终于叹一声。
如今内有军阀互相扯筋,外有日寇对东三省虎视眈眈。尹凌生估摸着也是综合权衡,土匪和军阀总不可能有合作关系,只就能蹭着点儿日寇的势力,这乱世,哪一天突然打起来了,完全预料不到的。只能趋炎附势。
傍晚尹柯和邬童在寨子外边看星星。时不时能听见几声蝉鸣,邬童撩了一把额前的发,看天空中的那些亮光。并不强烈,却莫名令人心安。这山中景色,便是不可多得的安宁。
尹柯的侧脸有些凌厉,抿唇笑着的时候,能看见唇珠,便温柔了起来。
“稚孺,”他叫邬童的名字,“你看当下的时辰,便是最美的时辰。这样的时辰,不多了。将来会越来越少,少到再也看不见。从我们东北的山川开始,一直蔓延到最南端的雨林,都将再也看不见。这便是我祖国的大好河山啊,多看看吧。”
他转过头来,眼眸里揉碎了一把星光,却莫名感伤得要命。“我父亲常跟我说,先安家,再顾国。可是这乱世,没有国,哪里还有家啊。”
那夜群星璀璨,邬童把那时尹柯的样子,记了一辈子。
06
秋天的时候,邬童的父亲来了趟奉天。
长期在外做生意的父亲提着个大箱子就到访了,还挺让邬童措手不及的。
在父亲面前邬童俨然是个孩子模样,先是把鸡毛蒜皮的委屈给一股脑儿大说特说一番,然后又拿起父亲从北平带来的礼物摆弄了一会儿,最后还不忘特别说了说自己工作做得多本分,多诚恳。
父亲邬敬梓哪能不知道儿子真实是怎样的,不骂他,也绝口不提后来自己得知在直奉僵持时期儿子受的苦。只是一来就打了张令人措手不及的牌。
相亲。
要说邬童这样条件的公子哥儿完全不用担心这种问题,但也正是因着他这份人尽皆知的滥情,才着实让做父亲的不放心。
“稚孺,你也大了,该琢磨琢磨结婚对象了,别成天搁外边儿瞎混。”
“我哪有。”邬童磨磨唧唧开口。
邬敬梓倒想得周到,随即便拿出一叠照片,摊开来。“你看看,这些都是北平家里挺有教养的小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个个儿都好。有没有喜欢的,爸爸帮你约出来认识认识,跳个舞吃个饭,什么都成了。”
父亲仍在絮絮叨叨。而邬童也咬了咬牙,打了张大王。“爸爸,我喜欢男的。并且有喜欢的人,您就别废心思了。”
纵使往日里邬童再放荡形骸,邬敬梓也全然当他开玩笑。邬童却越发认真的模样。
后来便发展到,邬童跪在地上任凭父亲用鞭子打,任凭父亲问那人是谁,他也只咬牙回道,“不能说,说了就完了。”
“你还知道自己完了!”父亲气得够呛,任谁来也拦不住,一鞭比一鞭抽得狠。
直到邬童觉得痛都麻木了,眼前直发黑时,父亲终于停了,扔了鞭子,提起公文包就走,末了只留了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睡到天黑才醒转过来。醒过来第一件事,披上衣服便往门外冲,管家门卫拦不住他。
他一心只想上山。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执念,特别想见那个人,和他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干都行。
就算浑身都疼得不得了。
因为是晚上上山,即便再熟悉路,期间也被杂草和树枝刮破了衣服和皮肤。
尹柯那晚看到邬童的模样,便是如此。狼狈,衣服有点破了,脸上有灰,眼神却是澄澈。
他说,“尹柯,我跟我爸说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尹柯那一瞬间浪漫地想,哪怕山崩地裂,都愿与君绝。
他搂着邬童进了屋里,褪下他的衣物,用温水一下一下擦拭他的脸,他身上被树枝刮破的细小伤口。
见过他西装革履,见过他笑容满面意气风发,见过他千般模样。
都不及这个时候的漂亮。
他紧紧搂住邬童,却又怕他被搂疼了,看着背上鳞鳞鞭痕,更是说不出话来。
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他嘲笑自己确实不是会甜言蜜语之人,心里明明疼得要死,嘴上仍是故作镇定。“你跟他说我是土匪了?”
“哪敢,那样老头子非得杀了我不可。”邬童嗔笑一声。他自然感受得到尹柯在心疼,那双纤长的手不住抚过他的伤痕,带着颤抖。
于是他软了声音,手上去解尹柯的皮带。“嘉木,抱我吧。”他凑到尹柯耳边说。
是清晨,阳光中透着暖意。邬童懒在被子里不想动,尹柯搂着他,也陪他小孩子心性了一把。
尹柯用鼻尖蹭着邬童的后颈皮肤,轻声说,“稚孺,以后我要上战场,持长刀驭骏马,保家卫国。”
没成想邬童这时也转身面对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一起啊。”
这种话,原本应该在苍穹间放声盟誓,不过现在看来,在被窝里和心上人细细地说,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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