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家儿子溺水当日,能叫上来名儿的亲戚都到十里铺婶娘家去参加远房小奶奶的丧事。
前不久安去的老人安静的躺在棺材里,眼角爬满了了粘稠的墨绿色眼屎。生前也如此,老年生活耗尽了颜面。她八十岁那年三伏天,莫名的突然就看不见东西,要不是放牛娃发现红薯地里嗷嗷惨叫的她并喊来大人将老人扶回去,距离她3米外的阴沟可能会要了她的命。情况好点是皮外伤,说到最差的部分,她那几个孩子反而会舒心的叹口气。
常年农作积下的身体痨病让老人比同龄人更孱弱,几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家长里短自然不愿多个累赘,老人在耄耋之年失明,刚开始还有人搀扶着去茅房,后来大儿子给捎了个拐杖便安心回城。老人时不时叹气,说自己命苦,她不是没有听见儿媳绕梁式的谩骂,她眼睛不好,失明已经足够让她绝望,到后来眼睛慢慢不受控制,时不时会流出浓稠的墨绿色液体糊住眼皮,自己惊觉到了赶紧用手抹去,更多时候是被脚下人骂骂咧咧的拿着脏抹布去胡乱抹一通,人后无比嫌弃的咒骂。她想着要是当时跌到阴沟里一了百了就好了,现在不比那好受,自己一把老骨头没个用处脚下人自然不欢喜。
乡村葬礼兴吹唢呐放鞭炮,六月天里听到鞭炮响大人们忌讳小孩欢喜,不谙世事又好奇的孩子总会挨几条鞭子。女人们都会厌恶的将门口玩耍的孩子们喊进屋捂着耳朵等送行队伍远去。
一般举行葬礼讲排场的家庭会请来歌舞增添气氛。小奶奶家好几年都没有这么热闹,人死了热闹都是给别人的,自己哪来一分一毫的快乐。几个孩子齐聚一堂,杀猪宰羊别哀纱,远嫁省外的女儿红肿着眼眶呆坐一旁看着儿时的家,多半说不上来的亲戚坐在方桌上高谈阔论,孩童在几个屋子间快乐的追逐,整个季节都聒噪得压抑,要不是房子正中间的棺材和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谁知道这是个葬礼。陌生得好似刀割心,一刀一刀割去她记忆里仅存的一点亲情。不敢想母亲的最后那几年,怨天怨地最该骂的人是自己,那么几年,自己在外活的安稳平和,老人失明受尽世态炎凉。女人想着又嚎啕大哭,哀怨震得屋子响,妇人看着动容,几个孩子停止了追逐呆呆的望着她。
不知道谁接的电话,说老钟家的小儿子在福建某个水库玩水淹死了,张婶一脸惊恐地叫骂着让他快别瞎说。不由得抱紧了几个月大的女儿。几个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里屋外屋满满的都是人,“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可别瞎说!”“人家前几天才去的福建,谁给你打电话造谣的!!我扯掉她的嘴皮!”“造孽呦!谁拿这种事情说笑啊?人家亲叔打的电话给家里人,让几个叔侄去一趟福建把孩子接回来,说是老钟两口子已经在医院躺了一天,钟婶已经哭得神志不清,孩子尸体还在医院太平间,老钟不愿在外面火化,家里在福建也没几个亲戚,没个操事的人哪成?”“哎!这可怎么办啊,真可怜啊,让两个老人怎么活啊?”说着说着几人妇人便红了眼眶。葬礼接近尾声,天下了点毛雨,一群人吃完了饭准备送小奶奶上山。所有人都知道老钟家儿子没了。
老钟家的小儿子叫苗苗,后来老钟嫌名字太随意就改名叫陈昆。村里的熟人还是苗苗,苗苗的叫。朗朗上口又不失亲切。千禧年出生,还在的话跟我妹妹一般大。他出事那年刚好12岁。12岁俗称小本命年。村里迷信各种解法,出行各方面都要特别注意。钟婶在河边洗衣服跟村里人聊天,有人告诉她说弥陀那里有个高人特别灵,说的神乎其神,她是不信这些的,但是想着今年小儿子本命年去看一下求个护身符。她立马收拾衣服回去跟老钟商量,第二天就出发去高人那里算命求指点,一说生辰八字高人急了眼让她赶紧回去,也没透露太多,只说不要让孩子靠近水边,玩水更要不得。钟婶急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给他,央求高着人多讲一些。高人决绝的推开一分钱没收,末了叹了口气,“今年不比往年,你对孩子多上点心,命里注定的事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说漏了是要折寿的。你记住我说的别出差错。”
两口子想起家门就有一条河,虽然河水不深,村头村尾的人可都在那里洗衣服。不过磨山头那块有个大水坑,前几年听说淹死了不少人。
两口子谢绝高人之后回到家连夜打包行李去福建。她们有个大女儿在福建晋江的某个制衣厂,他们可以先去那里打工,把苗苗带着也好避避灾。正好孩子放暑假,野性大,喜欢去河里捞鱼。高人这点说的没错,赶紧避开水洼之地才是。
村里人都觉得跑那么远太费事了,在家里多注意就可以了。他们无奈摇摇头,临走前跟村里人打招呼,急急忙忙,苗苗一脸不悦,突然说走就走,他答应了同学一起去打游戏的。谁知道这竟是最后一面。
钟婶家吃饭两极分化特别严重。两个女儿跟他们一起吃,另外给小儿子开个小灶补身子,有时候两个姐姐嘴馋偷吃了小灶的好菜都会被骂。这里的好菜也无非是些鱼肉煎蛋,挑最好的买,小儿子每餐的菜都不重样,蒸炸煎煮,精挑细选,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村里人众说纷纭,老钟两口子是怎么发现孩子没的?年长的老人开始骂老钟和钟婶,只顾着赚钱都不管孩子了!当初跑那么远不就是为了把孩子看好点吗?这倒好!钱比命重要,还不如在老家呆着!真是苦了孩子啊还那么小。
老钟和钟婶都在工厂里忙着加工做衣服,中午钟婶做好午饭该吃饭了才发现找不到孩子了,一家人火急火燎闷头到处找,这会开始着急了,老钟报警,最后跟着几个四川的同事一起去一个废弃的水库,苗苗平常跟那几个四川孩子一起玩的多,钟婶找到他们家问孩子在不在?几个同事也说好久没看到孩子了说着就一起去找,四川孩子的妈妈说孩子好像说什么要去水库玩没让去后来就没管了。一伙人赶到水库,几个孩子在岸上哭,老钟瞅了一眼没看到苗苗,几个孩子指着前面哭丧着不敢说话,老钟膝盖一软,跪地上。几个人拉着他,不让他进水里去。钟嫂昏了过去,黄色的衣服在水面上浮动,她比谁都记得那件衣服,那是他姐姐给他新买的,她一直让孩子不要弄脏了,不要弄脏了……
老钟一夜之间老了。
钟婶一直哭一直哭。她揪着胸口说不出一句话。
一开始不同意孩子在外地火化。几个主事的亲戚赶到福建去也无济于事。因为没有人会同意载着一具陌生的尸体辗转千里。几个亲戚一起劝他,目前处理好孩子的后事才是重要的。
隔壁王叔当时在场,也是隔了几个月才跟家里人说当时在火葬场的时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老钟要什么样的骨灰盒,他想来想去选了个最便宜的。
王叔说他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只是那一刻,他觉得老钟不再是以前的老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