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方瓜”之一——惯偷(小说)
一、河边三个放牛娃
沂山村是沂蒙山区的一个村庄。这个山村北靠一座大山,西贯一条大河。
建国初期,举国百废待兴,那是一个艰苦的年代。孩子们能上学的寥寥无几,一年四季都赤着脚丫子放牛,整日里肚皮贴着后背。冬天让牛到山上啃干草。夏天,河边是牛和孩子们的乐园。
在一帮放牛娃中,有三个孩子王,一个叫狗儿,他上面有五个姐姐,那时候家里唯一的男孩,是村里人眼里的“独儿”。因为稀罕的孩子金贵,最怕失去,就取贱名为狗儿。一个叫牤子,还有一个因眼睛长得大,叫大眼。
放牛之余,他们可以自由地玩,瘪着肚子也不影响快乐。
大眼人聪明,喜欢听说书,闲着就说给娃们听,牤子人勤快,总能找到野果子和大家分享。狗儿呢,喜欢作,大家愿意跟着他爬高爬低的,寻找野性的快乐。
二、惹了二大爷
早年间的夏天,雨多且大。暴涨的河水总会漫过宽阔的河床,一直逼近岸边的几户人家。村里的二大爷家就紧靠河边而居。
二大爷是一个光棍子,独居。其人脸黑似碳,总是拉得像绷紧的弓,眼睛总是瞪得像怒牛,满脸络腮胡,特别暴躁易怒,吼起来像打雷,样子颇似《水浒传》里的李逵。他一个人过日子惯了,性格更加孤僻,总是独来独往,刺猬一般不肯与人亲近。他每一出门必备的行头就是粪叉和筐头子,用来捡牛粪积肥。是个“细作”(小气)人。
二大爷院子里靠墙种着一棵茂盛的桃树,夏天里红红的桃子又大又圆,密密地挂在枝头,馋得孩子们淌着哈喇子在墙外打转转,可都怕着二大爷,不敢靠前。
这一天,娃们看着二大爷锁上门背着粪筐走出了家门,狗儿便招呼上牤和大眼,如此这般地对他俩耳语了一番。大眼率先扶着墙蹲了下来,牤踩在他肩上,狗儿接在最上面,排成了人梯。他伸站直身子,手伸过墙头,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摘桃。贪心不足,摘个不停,拿不了就扔下来。“啪啪啪”桃子掉了一地。正摘得起劲,就听见身后地动山摇般一声怒吼:“小兔崽子,还敢偷我的桃子!我使粪叉子叉死你们!”
俺的娘啊,二大爷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底下的俩娃慌了,撤下来就跑,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狗儿跌了下来,重重地落到了河里。
二大爷不依不饶,拖着他找上了门。
沂山村不小,有五六百户人家。从古到今,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村子里的人对于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宁可穷,不可偷。对于偷鸡摸狗的行为非常鄙视。
狗儿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平时寡言少语,只知道闷头干活,人称“闷葫芦”。因为孩子偷被找门子,当着众人,他脸都憋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的母亲有严重的哮喘病,喘起气来“吼儿吼儿”直响,说不两句话就得喘上半天,一年到头只顾喘上那口气,顾不上别的。这个时候,一激动,更是上不来气了,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只是喘。
看到她的样子,“闷葫芦”急了,拖过孩子来,对着屁股就是几巴掌,打得那娃是一阵乱跳。
那个时候,大人都是豆大的字不识一个,能养活孩子就不错了,谈不上教育。孩子们都和野外的树一起自生自灭,由着自己的心性自然成长,长正了就正,长歪了就歪。
牤子和大眼回到家,大人都再三告诫不要惹二大爷。在人们的眼里,这样一个孤寡老光棍,没人疼没人爱的,怪可怜,谁去惹他就是不着调了。
三、“坏方瓜”其名的由来
二大爷不好惹,又得大人警告,娃们再不敢靠近他的家。偏偏这狗儿就要一个人愣作。
这天,他把牛拴在树上,独自在二大爷院外转悠来转悠去。
墙上爬满了浓密的方瓜秧子,有几个嫩嫩的小南瓜挂在上面,其中一个坠到了墙角。
此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便意,于是心生一计,用割草的镰刀把其中一个小方瓜划开一个三角的口,把便便拉倒了里面,然后再盖好,恢复原状。
方瓜渐渐长大。入秋,已长成了一个大方瓜,原来的切口已经没有痕迹。
二大爷浑然不知变故,摘了那个方瓜切开就要上锅里煳。这一打开不要紧,臭气熏天,里面的瓜瓤竟然是一包屎。
二大爷又发飙了,抱着方瓜就摔到了门外,骂骂咧咧的吼声惊动了大家。
当时,村人生活寂寞,村庄里有一点的动静就会引来全村人围观。
大人们议论纷纷,觉得蹊跷。钻里钻外的放牛孩像观洋景,凑在热闹里兴奋着。狗儿沾沾自喜地窃笑,忍不住和伙伴们分享炫耀自己的恶作剧。
于是,这事像风一样刮过了全村,“屎方瓜”事件人人皆知。自此,大人孩子见了他都叫“坏方瓜”。
四、三个娃的路
“坏方瓜”名如其人,从小对于偷鸡摸狗的事情无师自通。当时村人缺衣少食,有点粮食都不舍得吃,烙一作子煎饼都藏在盆底。但只要狗儿一去,就没有藏住的东西。总会是,今天西家少了一把煎饼,明天东家准备走亲戚的糖果子不见了,最终都会找到他家。为此,他没少了父亲的暴打。
人们虽然见他就翻白眼,可对于这样的孩子也无可奈何。
一天,村里青年团组织孩子们上夜校。大眼和牤子买了灯油约狗儿去学字。狗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坐不住。
冬夜漫长,煤油灯下,朗朗的读书声响起。大眼和牤有了新的乐趣,他们夜里都在瘪瘪的肚皮上比划着写字。
渐渐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他喜欢一个人在黑夜里东游西转,拔棵萝卜偷个地瓜,垫垫饥肠辘辘的肚子是最实惠的快乐,这样的日子在他,也是欢喜的。
他们渐渐长大。到青年时代,村里进入人民公社化。村集体称为生产大队,划分为多个生产队,村民叫做公社社员。人们集体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公分,分粮食。
大眼很小就入了团,十八岁就做了团支部书记,跟着村支部工作。
“坏方瓜”家和牤子家都分到了生产六队。牤子是个农活的好把式,在队里干活很顶作,推车挑担,除草刨地样样都行,走到哪里都深受大家欢迎。
“坏方瓜”却懒惰成性。他的五个姐姐,出嫁的出嫁,没出嫁的在队里也只是八半劳力。按说他是家里的整劳力,挣公分要多一些,却拒绝去参加劳动。
家里养着这么大一块闲肉,偷奸摸滑,不务正业。一家人也都恨之入骨。但是,他再不是父亲拖过来就能揍一顿的孩子了。在这个身强力壮的大青年面前,父亲的拳头已经变得非常无力。
社员吃食堂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不开火,不存粮,家徒四壁,劳动完去食堂里打饭,也只是水水菜菜的,干点活就总是饥肠辘辘。
只有不参加劳动的“坏方瓜”,在人们干活的时候,他却在各队的食堂边出没,总能偷出饭菜。人们抓住他,也只是训斥一番,对于从小看大的孩子,善良的沂山村人都持包容的态度,不忍心给予制裁。
当时,小偷小摸就可以送劳改队,可大家都觉得乡里乡亲的,不忍心。而他本人,对于自己的偷盗行为,不但不感到愧疚,反而觉得活得很滋润。
五、惯偷
一个初冬,生产六队收获了一堆白菜,这是队里社员整个冬天的口粮。
冬天,河水变少,一片金色的沙滩裸露在宽阔的河床上,人们在沙滩上深深地挖了一个大坑,把白菜埋在沙子里,可以收藏到来年开春。
那个时候,夜里有民兵站岗,维护着村里的治安。在漆黑的夜里,他竟然躲过了巡逻的民兵,挖出了一车白菜,用生产队的大胶车拖了满满一车。他不敢在本地卖,就推着车子,来到了离沂山村有四十里路的江苏省。
黎明时分,他赶到了一个村的集市上,准备出售白菜。
好容易等到天明,没有等来买主,却等来了几个来村里办公务的公安干警。不由分说,“坏方瓜”当场被抓。
因为当时大胶车都是集体所有,个人推着赶集就属于“犯私”。在大集体时代,“私”字是最邪恶的犯罪行为。
公安人员还有急需处理的公务,就把“坏方瓜”绑起来,先放在村里的一个牛棚里,由村里民兵看守,回头再审。中午,他趁着民兵吃饭放松警惕,竟然自己把绳子松开,偷偷跑了。
他一夜没睡,又累又困,饥渴交加,回来的路上步履蹒跚,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来到了沂山村南面一个邻近的村。
这个村里有一户盖新屋的人家,盖屋用的棒都放在外面,看上去第二天就准备起屋了。他一看四处无人,又来了精神,抱起一根粗细合适的棒,扛着就回到了家。
饿得不行,家里人都进入了梦乡,也没吃的,他又趁黑翻墙摸到了大队会计的家里,想找点东西填肚子。院西有一个棚子,他钻进去,揭下铁锅,抱着风箱,轻轻拉开木门的栓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
他又赶到外地赶集卖赃物。路过一个村子,就听到几声呵斥:“谁?”“干什么的?”
他手提肩扛的跑不动,扔下东西刚要跑,就被巡逻的民兵拿下了。
这一次,他被抓到派出所,进了劳改队,判了一年徒刑。
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们的思想黑白分明,好人坏人非此即彼。名声是一个人的通行证。他名声不好,挡住了找媳妇这条路。进过劳改队的青年,就注定一辈子打光棍了。
从劳改队回来,他的父亲铁了心不让他进门,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他一个人找了一处闲置的小破屋蔽身。
偷,是更加肆无忌惮,越偷越大,今天偷棵树,明天偷个小牛犊……
偷着摸着被抓着,劳改队里三进宫,他一共被判了六年徒刑。
五、金盆洗手
第三次从劳改队出来,他的姐姐们都已经出嫁。这么多年也都是冷眼看他,觉得丢脸,不肯认这个弟弟。孩子有这样的一个舅舅,长大了说媳妇都不撑人家扒啦。
父母已经先后辞世了,世上再没有骂他的人了。他推开家门,拉开了一道道的蜘蛛网,家里冷冷清清,落叶满地,就像他荒凉的心。
“’坏方瓜’又回来了。”这消息马上在村里刮起了风。
牤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做了六队的生产队长。听说他回来了,晚饭后拿着一包黄烟沫子,去了他的家。
蹲在门槛上,牤子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被孩子写满了字的白纸本子,撕成条,卷成喇叭筒,捏上烟沫子,“嗤啦”划开火柴,点上烟。烟卷在黑暗中一明一暗,浓烈的香烟气味弥漫开来,他又给“坏方瓜”卷了一根,递过去:“怎么着?以后去队里挣公分吧?还准备再进劳改队吗?”
“坏方瓜”不抽烟,他摆摆手,头一拧:“进劳改队有什么不好?”
“在里面很好吗?”
“很好啊,比在生产队强多了。在劳改队里吃得饱,里面的干部也不打人,还可以七天看一场电影。”
“劳改队能养你的老是不是?!”
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通情理。牤子摔了烟把,忿忿而去,去大队办公室开会。
老支书退休了。新任的大队书记是他从小一起放牛的大眼。大眼在这个晚上召开生产队长会议。不亏叫大眼,就看到村委办公室里,明亮的保险灯下,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镶嵌在瘦削的脸上,神采奕奕,他敢作敢为,讲起话来铿锵有力,很让人信服。
他上任以来,抓生产,正村风,政治工作很有力。但对村里这个扰乱治安、败坏村风,相当于“一歪鸡屎坏了满缸酱”的“坏方瓜”,他一直怒其不争,恨得牙根痒痒,一直琢磨着如何把他拉上正路。
这次,听牤子向他学“坏方瓜”的话,他大眼睛一转,决心狠狠地治理他。
“坏方瓜”一回来,村西河边的大堤上,隔三差五就要丢棵树。这几天却是没有动静。
这日,大眼嘱咐民兵连长,这几天夜里站岗的重点目标就放在那里。抓住了“坏方瓜”,不要训斥就过了,也不要送派出所,就给我送到大队办公室里。
那一夜,真的就抓住了偷树的“坏方瓜”。
那个时代法律尚不健全,在淳朴的村人眼里,村干部就是父母官,你犯了错要打要骂都是应该的。
“大眼”暗自思忖:“反正送劳改队他也不改,不是说劳改队里日子舒服,干部也不打人吗?你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这次我就让你试试滋味。”
“坏方瓜”被民兵带来了,“大眼”让民兵连长拿来绳子,把他绑了起来。
一声喝:“给我吊到梁上!打!”
当时屋子里都露着梁,绳子可以直接吊到梁头上。民兵连长抡起绳子,一番死打,直打得他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从梁上放下他来,大眼问他,以后还偷吧?
他直呼不敢了。
大眼告诉他,以后再偷,逮着再不送他进公安局,就这样打。如果老老实实去生产队挣公分,他包着给说个家口。
“别哄我了!我蹲过劳改,谁家的’识字班’还会跟我?”“坏方瓜”嘟嘟囔囔地说。
“你要是以后安稳地,我给你吧啦着找个’半婚头’。你再这样下去,我也不管你,混成这样,就怕是死了都没人抬你!”
“坏方瓜”显然是动心了。他做梦都想有个女人在身边,只是他不敢想那会是现实。
他已经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青年了,他不傻不愣,再混账,也会想到晚景的凄凉。
六、进生产队
第二天,牤子来叫他,他真的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去干活了。
休息时间,大家成帮结伙开玩笑,嘻嘻哈哈的。简单的劳作生活,有着纯粹的快乐。
“坏方瓜”却无精打采,也没有人理他,他一个人默默坐在地头上发呆。
牤子走过来,试探他:“西河边有一棵大杨树长起来了,真好。今晚咱去偷了明天赶集行吧?”
“坏方瓜”摆手:“咳,算了吧,可不敢了!大眼拿着我也不送劳改队,还朝死里打,再也不去偷了。”
现在他想的是能混上家口。祖上三代单传,眼看着就要在他这辈断了根。经历了很多,他已经到了不能再折腾的年龄。他荒凉的内心渴望一种特别的温情。
七、要媳妇
“坏方瓜”进了生产队,安顿了下来,虽然他一贯偷奸摸滑的,不怎么出力,手把也还不老实,总会顺手牵羊的拿走点。但人们也不计较,都可怜他一个光棍子,清锅冷灶的。平时也都对他加以照顾,今天东家送他一碗渣腐,明天西家送他一块饼,不让他断了顿。
沂山人就是这样,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庄的老少爷们,事情过去了,他要是想走正路,该帮还是要帮他。
“坏方瓜”一心找个媳妇。不几天就去找一次“大眼”:“这可是你说好的,快给我说’家口’嘛!”
“坏方瓜”名声在外,又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偷了半辈子,也就挡个嘴,家里穷的叮当响,二婚的也没跟他的。“大眼”托人各村寻摸,都没有合适的。
“唉,小时候不学好,蹲过劳改,这辈子就’棍’着吧。”
“走到哪里别的不知道,谁还不知道这个’坏方瓜’?”
“从小就混账,老的还不都是让他气死的?”
……
人们提起他来,有愤慨也有叹息。
八、“我要媳子”
秋末。中午,太阳暖暖地照着生产队的场院。喧闹的场里安静了下来,人们刚刚把分到的粮食搬运回各自的家。收获的日子,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息。
“坏方瓜”也一个人默默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地瓜、花生、黄豆、小米……一样样地收到家里。虽然分的不多,但样样俱全。丰收的喜悦在大家的心里涌动。
快乐的时候,也最容易伤感。看着别人家里老婆孩子、老老少少一起热热闹闹的。不知道怎么了,他心里却像猫抓着一样,乱糟糟的,不得安宁。
袅袅的炊烟从每一个烟囱里升起又渐渐消失。每家每户都氤氲着温暖的烟火气息。他在家是瓢没动,锅不响,心里是格外的落寞。
不由自主地他又踱到了书记家里。
大眼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吐噜吐噜吃饭,长条桌上热气腾腾,粉条炖大白菜的香气直扑鼻而来。
“来来来,一块吃吧!”大眼让媳妇赶紧盛菜,挪了挪身子,让四个孩子挤乎一下,让出饭桌边,放下一个凳子。
“俺不吃!你说的,要给俺说个媳子,好给做饭。”“坏方瓜”不坐,站在那里,热切地等着答复。
他时常觉得这个大眼无所不能,村里人有事找到他都能解决,却没能给他说上“家口”,肯定是对他的事情没上心。
这几年,他怕大眼忘了当初的承诺,隔些日子,就来提醒。
书记媳妇卷了一张瓜干煎饼,递到他手里,他不伸手,就站在那里,看着书记的脸。
大眼狠劲咬下一口瓜干煎饼,瘦瘦的脸庞上,颧骨随着咀嚼,一动一动。大眼瞟着墙上的主席像,若有所思。
“我要媳子!”“坏方瓜”看着大眼的样子,忽然烦躁起来,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九、命里有时终须有
这媳妇又不能买不能抢,周围村子的人都知根知底,就他这样的早已经是臭名远扬了,骗都骗不来。“大眼”心里没了底。
可这媳妇,说来就来了。
缘分有时候总是让人预料不到。后来,人们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坏方瓜”也该着是有媳妇的命。
命啊,真是说不准的事。
七十年代末,社会基本稳定,但是还会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流离在外讨饭吃。
这天,又是饭时,“大眼”一家人正吃着饭,门外又来了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女的手提着一个手缝的粗布袋子,另只手端着一个碗。孩子把一个大碗捧在手里,举得高高的,黑黑的眼珠定定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娘俩衣服都不合身,像是别人给的。深灰色的衣服上,袖子和裤腿上都打着黑黑的布丁,特别醒目。那单薄的身上,肥大的衣服在风中晃荡着,面黄肌瘦的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
一看就知道她们是要饭的。
平时那些要饭的一进门就喊:“给点吃的吧!”有的打着快板,说着巧话,像是来了说唱的,大多数给点吃的就走,也有挑剔的,非要一把地瓜干才肯离去。
要饭的都赶饭点,人们会给舀上勺子热饭。他们就站着吃完,再去赶下一个门。
这娘俩不同,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等待着。丫头满眼渴盼,女人目光凄然。
大眼媳妇说,这要饭的没见过啊?远道来的吧?就给她们凳子坐下,一边舀上饭,一边问是哪里人?为什么带孩子出来要饭?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说话有点蛮,有点软,感觉从南边来的。说是孩子爹常年有病,不能干活,治病花光了钱,还是去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只好带孩子出来了。
大眼听到这里,忽然有了主意。
他让媳妇把闲置的偏屋收拾一下,把这娘俩留下,就说让她帮忙干活,饭管饱。
大眼媳妇和女人聊的投机,告诉她,沂山村土地好,收成好,若是留在村里找个人家,断断少不了吃的,不要让孩子跟着你东跑西落受罪了。
大眼说,他就是村里书记,若是留在村里,保证不让她娘俩受罪。
在书记家里几天,那个女孩吃得饱饱的,换上书记孩子已经穿不上的衣服,也蛮合体,人也变得活泼起来,跟四个孩子玩耍到了一块。院子里整日里响着孩子们的笑声。
另一边,大眼让“坏方瓜”借来几口大缸,放上粮食。
一口是“洋灰”缸,用水泥铸成的那种,缸口阔缸体大,盛上瓜干。
一口是瓷缸,铮明剔亮的,光滑细腻,缸体瘦一些,里面装麦子。
还有几个小一点的缸,瓦缸,里面分别有黄豆、玉米、大米。
“坏方瓜”一人份的口粮,分不到那么多。“大眼”让塞上半缸麦秸,垫上土,压结实,从邻居家借来床单遮严实了,最上面再放上粮食。
“大眼”媳妇带着要饭的女人来串门了。
“大眼”媳妇挨个儿掀开缸给女人看。看到缸里满满的粮食。看看紧紧偎在身边的闺女,女人愁苦的眼睛不由一亮。
没有品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是体会不到为填饱肚子而四处乞讨的人,对于粮食的这份感情。
那就是生活的一份安稳感。
她又把目光投向“坏方瓜”。
队长牤子把自己的一身中山服借给了“坏方瓜”,那是他的过年衣服,平时干活都不舍得穿。
“坏方瓜”虽然名声不好,一直让人讨厌,平时人们都没拿正眼看他,现在细看看他,人高马大的,五官也周正,端端正正的,穿上宝蓝色的中山服,显得年轻了好多。大家都说,看不出来,这人才也还可以嘛。
虽然比女人大十几岁,和憔悴的女人在一起,看上去也还般配。
第一次有女人进到他的家门,第一次有人为他做媒。他手足无措,揣在中山服衣兜里的双手都攥出了汗。他唏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敢看女人,只是把目光投向紧攥着妈妈衣角的女孩子,孩子是那么瘦,黄黄的小脸让他不由生出了怜惜之心。
他暗暗地对自己说,要是女人不嫌弃,跟了他,他一定好好过日子,不会让她们受罪的。
初见,女人觉得他是个老实人。更重要的是屋里满满当当的粮食缸给她带来的踏实感。
“坏方瓜”看着女人身边的女孩,不由得说:“这孩子也好上学了。”
“坏方瓜”不由自主的一句话,击中了女人心中的软肋。孩子跟着她风风雨雨四处漂泊,受苦了。
她决定留下来。
看着眼前的女人,“坏方瓜”感觉自己就像离水的鱼儿游进了河,他干涸的心一下子滋润了起来。
“坏方瓜”后半生有福。女人勤快,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里的活也落不下,还给“坏方瓜”又添了一儿一女。他很满足,这一切都督促着他走进正道,安稳度日。
一个好女人,让他脱胎换骨,好像重新活了一回。心满意足的时候,他就会对着女人感慨,只恨相逢太晚,害他白活了上半辈子。
其实,缘分就是恰到其时。早一时,他不会是这个他,迟一步就是错过。
十、往事如烟
很快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沂蒙山区。农村“大包干”开始了,人们渐渐都过上了发家致富的日子。
饭后茶余,人们还会提起大眼帮着“坏方瓜”骗媳妇的那段经历,说起当年用半缸麦秸就可以伪装到的富裕。
女人跟着他,没挨饿,没受气,两人有疼有爱一辈子,儿女都有了各自的好日子。对于一个曾被饥饿所迫的女人,便算是一生圆满。往事如烟,那些心酸也便成了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