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文/自由鸟(网名/遮阳伞)

                            一

      放学了,胖娃走出校园。胖娃不胖,起码现在不胖,胖已成为历史。现在的胖娃骨瘦如柴,细胳臂细腿,又矮又小,走在街上属于那种可以忽略不计的类型。胖娃也非“娃”,倒转去半个世纪,那时的四川,小女孩儿是没有资格叫“娃”的,那是男孩的专利。然而胖娃就叫了这么个雅号,起码在当时是符合她的形象并寄予了祖母的厚望。不过现在而今眼目下,这雅号显然已名不符实,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这么叫她。此时,胖娃便顶着这名不符实的雅号出了门。

                              二

      到哪里去?胖娃不知道。落日的余辉将她细瘦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咕噜噜,咕噜噜……”胖娃的肚子唱了一天空城计,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断提醒她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她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今天的晚餐在哪里?她不知道。关于饭食的记忆还缠绵在昨天中午的一个麸皮黑馒头上,那么小,还没有胖娃瘦骨嶙峋的小拳头大,一口咬下去,还没怎么尝到滋味就滑了下去,在空荡荡的肚子里实在不足道哉,而那已是她本月最后的口粮。在国民经济处于最困难时期的1961年,每个月她还能获得定量供应的粮食已属万幸,包括薯干等粗粮,去省城动手术的父亲临走前把粮本上的十几斤粮食全买成饭票,她和姐姐一人一半,每日定量不到三两。父亲一再叮嘱她们要节约。没有油没有肉没有钱,胖娃得靠着这几斤饭票苦撑苦熬近一个月,但九岁的胖娃显然对节约二字还未建立起概念,还不懂得怎么安排生活,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屡屡告诫她每顿至多不能超过二两且不能吃晚饭。胖娃仍然要吃二两甚至于有时也要吃晚饭,更出格的是腹内空空的胖娃竟然以一大坨米饭的代价与人换书看。精神的饥饿得以解除但生理的饥饿却令她吃尽苦头。二十天不到,胖娃小纸盒里的饭票已然告磬。

今天一整天,她的肚子的全部所得是上课时同桌偷偷招待她的几粒炒盐。炒盐的滋味早作了云烟,胖娃实实在在地饿着,虽不至于眼冒金星但两腿发软却是客观的存在。更要命的是体育课上还得跑上那么几圈,以至于课外活动时活泼好动的她只好蔫蔫地趴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等待。下课了,放学了,无精打采的胖娃也该走了。

                                三

      在小巷拐弯处,胖娃遇上了母亲。下班后的母亲刚从菜市回来,手里捏着两根蔫茄子,那是她借别人一元钱买的,聊作晚餐。母亲要空着肚子的胖娃跟她走。胖娃不去。父母闹离婚已两年多,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住在任教的学校宿舍,她和姐姐在父亲工作的医院宿舍栖身,平时并不怎么来往。所以此刻她是不会去的。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两根小茄子是不够四个人吃的。这一点,胖娃懂。

                                  四

      经过城隍庙菜市,胖娃放慢了脚步。时值黄昏,菜市早已散去,只剩下三两个菜农守着几棵品相不佳的残货招徕生意。蓦然间,胖娃立定,目光定格在电杆下一个放置于箩筐的圆簸箕上:李子!胖娃晦暗的眼睛顿时有了神彩。青而生涩的李子已剩下不多且样貌丑陋,但仍足以吸引胖娃。胖娃的口腔里大潮汹涌起来,脚下有了动力,几步赶过去。一个老太婆正在丑陋中精挑细选,嘴里不停地唠叨,一会儿责备身旁的小孙子嘴馋,一会儿责怪小贩要价太狠,小孙子则不时将大大小小的李子丢到秤盘里,但马上就被老太婆扔出来,几个回合后,小孙子不再徒劳,只眼巴巴盯着老太婆娴熟的动作,涎水顺着咬着的指头往下淌。胖娃还没有学过“垂涎三尺”这个成语,否则她一定可以活学活用了。此时的胖娃心无旁骛,只管专注地盯着,酸甜中带着些许苦涩的滋味已经在想像中咀嚼了无数遍,空空的饥肠正等待着犒劳,然而她没钱,一分钱也没有,只好站在那儿吞着口水过干瘾。买卖终于搞定,老太婆把十来个李子揣进孙子衣兜,抖抖索索掏出用手帕层层包裹的钱来,小心地揭开手帕,把几张毛票数了又数,抽出两张与她一样沧桑的纸币,不舍地再看一眼,意图作最后的道别,这才气哼哼递过去,兀自絮叨着牵着心满意足的孙子离去。目送着祖孙俩远去的背影,胖娃又是羡慕又是难过,她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奶奶,奶奶!”胖娃嘴里喃喃着,眼睛霎时潮了。在所有的亲人中,最疼爱她的是祖母。要是祖母依然健在该有多好!依现在的胖娃看来,有祖母的日子真是天堂般的日子!忘不了依偎在祖母怀里撒娇发嗲,忘不了将祖母绣制的童装套在身上到处显摆,忘不了将祖母的羊脂玉手镯套上自己的小胳膊,忘不了摘下祖母种植的牡丹芍药插个满头,忘不了在院子里追赶祖母饲养的鸡群……

      后来,阴云逐渐遮挡了胖娃头顶的阳光。当饥荒在全国漫延开来时,粮食渐渐短缺起来,而这是胖娃不懂的,她只知道屋檐下的鸽群一只只不见了踪影。再后来,院里的鸡也渐次减少:吐绶鸡不见了,来杭鸡也消失了......当最后一只“澳洲黑”端上餐桌时,她听见了祖母深深的叹息。日子越来越紧,随着吃干饭成了一件奢侈的事,营养泛滥的胖娃逐渐徒有虚名了:双下巴急速收窄直至消失,两个变浅的小酒窝再也盛不下胖娃满溢的笑声,细瘦的脖子青筋毕露几乎难以承受伶仃的头颅,肩胛骨日渐高耸,背上脊椎危峰兀立排列有序……什么都变了只有胖娃的眼睛没变。两汪天真是照耀祖母晚年的璀璨星光。常常的,胖娃伸出骨节突兀的手指在胸口一排排肋骨上一边弹“琴”一边唱歌,直唱得老祖母神色黯然热泪连连!吃饭了,祖母把稠一点的稀饭端到胖娃桌前,自己转身离开,胖娃好奇地悄悄尾随,哦,祖母躲在厨房里喝米汤呢!喝完了还不忘将食指伸进碗底来一番最后的扫荡,再将指头上残留的米汤舔得干干净净。再后来米汤也成了稀罕物,红薯叶南瓜花以及胖娃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就成了好东西。而善于经营生活的祖母总能施展浑身解数,将难以下咽的野菜和着米糊米汤或其它杂粮做得尽可能不那么难以亲近,让曾经粉嘟嘟肥墩墩的胖娃尽量减少缩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以自己有限的能力,是无法与饥荒相抗衡的。日子过得惨淡而艰难,但祖母房间的抽屉里偶尔仍盛着一些黄澄澄的大广柑,那是在金堂工作的小叔父节衣缩食孝敬自己母亲的,祖母舍不得吃,成全了胖娃。冬日的下午,胖娃看见坐在院里晒太阳的祖母挽起裤管,在自己浮肿的小腿上按出一个个越来越深的小坑,胖娃也伸出如今已成了枯柴般的小腿如法泡制,却怎么也按不出祖母那样的效果来,胖娃不甘心,扑到祖母怀里胡搅蛮缠。

    再后来浑身肿得发亮的祖母住院了,再也顾不了院里的芍药牡丹,顾不了自己的爱孙。胖娃的小被褥不得不搬到父亲工作的医院宿舍,这样离祖母依然很近,只是父亲不许胖娃到祖母的病房去。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胖娃总会撂下书包就往住院部跑,站在楼下扯起嗓子大声呼唤祖母,……而祖母也总会应声而出,于是二楼那窗口总会出现一根长长的细绳,一端系着一个装着两块饼干的小纸盒,另一端捏在祖母手里。“来,我们胖娃最爱吃的饼干,奶奶给你留着呢。快点拿了走吧,别让你爸爸看见!”尽管眼睛肿得内剩下两条缝,祖母仍是笑眯眯的盛满慈爱。胖娃不知道,那有限的饼干是食不裹腹的父亲在饥荒年月能为自己母亲找到的最好营养,而祖母又将它悉数留给了自己宠到极致的孙女。胖娃急急解开线结将饼干一网打尽,盒子顺原路返回。一声“谢谢奶奶”后胖娃拔腿就跑,回头看看,祖母还痴痴地遥望着满嘴饼干渣的爱孙。于是胖娃的全身心都浸泡在甜蜜中!

      但随着祖母撒手人寰,胖娃有限的甜蜜便成永恒的追忆!

                            五

      怅怅地拐过十字口,来到南街,胖娃在“真如相馆”门前停下了脚步,一个月前那恐怖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大清早,她跟在姐姐身后,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冷不防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褸臭气熏天的叫花子蹿出来挡住她们的去路,饥饿使向来伸手乞食的叫花子不得不抛弃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眨眼间,姐姐手里麸皮长馒头不翼而飞,叫花子得手转身就跑。姐妹俩又惊又气,既被那双饿得要杀人的眼睛吓得瑟瑟发抖,又心痛那四两粮的长馒头,然而却没有能耐放胆去追,再说了,即使追上了又能怎样?难道你还会吃那被污染了的馒头么?就这么眼睁睁盯着叫花子狼吞虎咽扬长而去。姐妹俩哭哭啼啼回到家中,自然又少不了挨一顿训斥:“两大两个人,竟然连一个馒头都守不住,你俩姊妹干啥的?吃干饭的啊?”父亲满面怒容,“这下好了,一家人都莫吃饭!”怯怯地站在父亲面前,胖娃无言以对。唉,现在要有那个长馒头多好啊!这么一想,肚子似乎更加不依不饶起来。

        不知道拐角那儿的油枯收了没有?心里惴惴着,胖娃强迫自己赶紧走,终于来到庆云街,然而失望接踵而至:街头并不见那两个熟悉的残破竹匾!怎么这么早就收了呢?胖娃又气又急,低头在地上仔细搜索,进而沿着小街往里走,以期能有所发现,因为每一寸搜索都铺满念想,但终于彻底绝望了,不但往日摆在两侧街沿的三五个竹匾此刻集体失踪,而且地上也竟然没有遗留下一丝半块。懊恼写在胖娃瘦削的小脸上。干香干香的油枯,简直是胖娃眼中的绝品。每次上学路经竹匾处,胖娃都不由得放慢脚步,吞着口水,贪婪的目光在一块块大大小小浅褐色油枯上流连,待到走出小街,胖娃的衣兜里便总会收获两三块香喷喷的油枯。拿到学校先是在同学面前炫耀,然后大家分而食之。每每的,只要胖娃一拿出来,周围便立即形成一圈,这自发的人墙将胖娃团团围在中央。这时无论你朝哪一方看去,与你照面的全是清一色饥饿的目光,味觉已先预支了憧憬中的美味。胖娃拿出来,见者有份,给你抠一小点,给他掰一小块,偶尔分到最后,手心的残渣也全部贡献,而胖娃自己却没捞着吃。没关系,待会儿回去看能不能有所收获。胖娃舔舔手心的粉末,假装不在乎。瘦骨嶙峋的胖娃不傻,很明白这年头几块油枯的分量,但她似乎更享受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以及高高在上施舍的快感。这快感时不时会在那些带有几粒炒盐几根咸菜的同学中传递,而胖娃难得的油枯无疑是其中的上品。胖娃的人缘不错,除了成绩一贯遥遥领先外,热情豪爽也为她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不过此刻这基础并不能解决她眼下的难题,胖娃的晚餐在哪里?

                                    六

      没有了期盼,胖娃垂着头,甚至失去了支撑头颅的力气,与地面难舍难分的脚步更加沉重,“噗,哒,噗,哒”,脚底无精打采地搓着地面,前头开了“天窗”的破布鞋被胖娃用一根麻绳草草拦腰系上,“大舅舅”在天窗里探头探脑,《空城计》在胖娃肚里敲锣打鼓演得正酣,红黄格子破书包在屁股上无精打采磕磕碰碰,从来不识愁滋味的胖娃今天可愁得要死,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医院后门就在前面。进去吗?不,回家又能怎样?家里一无所有,就连唯一的小泡菜坛子里也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这一点,胖娃很清楚,因为她与坛子曾有过一场遭遇。记得那天上午她肚子饿得发慌,便抛下玩伴往家奔,掀开盘子拉开抽屉却一无所获,最后揭开泡菜坛伸手去捞泡菜。好容易从坛子底捞出来一根小指头般大的胡萝卜,刚要往嘴里送,“干啥呢?”一声大喝吓得她一哆嗦,萝卜掉在了漆色斑驳的地板上。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进屋的父亲正站在身后瞪着她。胖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我……我饿……”父亲蹲下身注视着女儿,半晌没说话,消瘦的脸上神情复杂。胖娃战战兢兢等待着父亲的巴掌,却见一向严厉的父亲从地板上捡起萝卜,然后牵着胖娃的手来到屋对面医院食堂,舀水将萝卜冲洗干净递给了她:“记住,以后不许这样!肚子饿了给爸爸说,爸爸给你想办法。”胖娃一边吃一边忙不迭点头,心里感到挺纳闷:父亲向来不许她捡落到地上的东西,这次不知为什么,父亲自己倒捡了,而且还给她吃,这不是有违他平日里对子女的教育么?胖娃不知道,她手中的那半截萝卜,是坛子里最后的存货,从此,父亲再没动过那坛子。爸爸,爸爸,你的胖娃肚子好饿好饿,但女儿到哪儿去给你说?

                              七

        胖娃坐在田埂上,眼泪决堤。晚风把她饿瘦了的哭声撕成碎片随处抛撒,空旷的原野除了胖娃和她细弱的哭声,甚至不见一个活物一点声响。胖娃怎么会来到这里,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这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哭够了,胖娃怔怔地望着四周,凄凄惶惶的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看到的一切原来可以那么艳丽清亮:太阳已经下去,金红的晚霞在西天徜徉,轻纱般的缕缕暮霭正悄悄升腾,初夏的原野一片青葱,杂草中几朵淡紫色的小野花点缀在窄窄的田埂边上,很是夺目。但一向爱花的胖娃并未摘下它们把玩,造反的肚皮令她顾不上吃食以外的任何东西。可惜晚餐缺席,胖娃眼下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呱,呱呱——”草丛中一只青蛙在试探周围的动静,胖娃循声望去,却一无所获。“呱呱——”好像是那边有了响应。暮霭中的原野有声有色,胖娃空空的肚子也应和着蛙鸣敲着鼓点,只是要急促激越得多,不复真正的蛙鸣那般悠扬,听饥饿在自己的肚子里叫得如青蛙的合唱,胖娃横下心来:不,一定要找点吃的!地里不是可以长麦子么?希望陡然升起,常识有限的胖娃回忆起不久前放农忙假时曾在老师的带领下去乡下割麦,几十个小孩一字排开蹲在地头,一手握麦子一手拿镰刀一刀下去,胖娃的小手指立马血流如注。胖娃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哭叫起来,那哭声多多少少带着几许夸张。同学们纷纷放下镰刀围观。闻声赶到的老师撕下一张本子纸马马虎虎裹在胖娃的伤口上,恩准她休息十分钟。十分钟后胖娃重操旧业,吸取教训她谨慎小心了许多,渐渐地落下了好长一段距离。不甘落后她奋起直追,几个孩子你追我赶,不一会儿就吃不消了,头顶的骄阳眼前的麦芒腹中的饥肠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胖娃发现身旁两个男同学鬼鬼祟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她好奇地凑过去,原来两个孩子正将一把把麦粒往衣袋里揣,衣袋装满了又挽起裤腿,裤腿倾刻间鼓胀起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胖娃的衣兜裤腿也立即派上了用场。怀揣着对小麦饭的憧憬胖娃们兴高采烈排队回家,未到家门衣兜里的麦子就全进了肚子,而裤腿早已在奔跑中全部松开,香喷喷的小麦饭悉数撒在归途中。麦田!胖娃放眼四顾,哪里还有麦田!不过沮丧中的她倒有了新发现:远处,一大片甘蔗地跃入眼帘。救星就在眼前!心绪直线上升的胖娃拔腿飞奔!到得跟前却兴致不再,哪有什么甘蔗?分明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高过人头的玉米郁郁葱葱,可这茂盛与胖娃何干?何干?真无干系么?为什么不嚼嚼玉米秆呢?那清香甘甜的汁水胖娃曾在同学办招待时品尝过。饥肠辘辘的胖娃跌跌撞撞扑进地里,照准一棵玉米秆使劲掰,可双手只管战战兢兢哪里掰得动?唰啦啦唰啦啦,玉米秆尽管呻吟不止却立场坚定,长长的叶子拂到胖娃手上脸上,又痒又疼。胖娃顾不上这些,朝手心吐口唾沫,继续革玉米的命。哗啦啦哗啦啦,玉米秆歪歪斜斜,眼看胜利在望,胖娃再接再厉使出吃奶的力气,却没想到玉米秆下面还连着庞大的根系,牢牢地扎在坚实的土里,那是土地不愿放手在陪同庄稼作最后的抗拒。

      折,折不断;拔,拔不出,守着即将到手却不能到手的玉米秆,筋疲力竭进退两难的胖娃嘴角一咧,眼泪又上来了。以前哭时胖娃会叫祖母,现在没祖母可叫,只好叫爸爸,那声音透着歇斯底里变本加利:“爸爸,爸爸,我肚子饿!呜呜呜——我肚子饿!呜呜呜——”可孤身一人在省城治病的父亲哪里听得见女儿的哭诉!况且听见又能怎样?祖母生病,本已羞涩的家底更加捉襟见肘,散落于箱柜的古玩玉器及各种字画古籍在当下身价一落千丈不名一文更无从兑现,而父亲早已囊空如洗,祖母住院一年多,去世时欠下一大笔医疗费,于是父亲每月的工资条几近空白,少得可怜的一点生活费仅能维持父女三人不致倒毙,更遑论父亲术后必需的营养。这些胖娃不懂也从不操心,此刻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这棵玉米秆上。一番端详后终于有了新发现:粗壮的秆上居然有一穗穗嫩玉米!小小的玉米棒子羞答答躲在叶根,酱红淡绿的丝状穗子宛若孩子头顶的乱发。胖娃来了兴致重振旗鼓,一咬牙一使劲,一个棒子到得手中,胖娃迫不及待几下子撕开玉米外衣,里面的内容实在不足挂齿,淡青色的玉米芯略具雏形如宝塔糖般大小,远未达到她的预期。胖娃不甘心,继续掰继续撕,终于收获了三穗袖珍型玉米。那一刻,胖娃心花怒放。

                                八

      夜幕降临,饿得前梁贴后背的胖娃拖着脚步回到家中,食堂早已关门。听凭唾液在口腔里波涛汹涌,胖娃将三个毛多肉少一寸来长的小玉米芯草草洗洗,一口咬下去,却立刻皱起了眉头,满嘴苦涩并非当初的憧憬。煮煮吧,兴许会好点。但一无锅二无火,上哪儿煮去?守着玉米却吃不成,胖娃的烦恼可想而知。不行,今天非把你送进五脏庙不可!胖娃的犟性子上来了,向后转,开步走,来到食堂隔壁的厨房,门虚掩着,“哐啷”推门进去,径直走到灶前,鼓足干劲揭开笨重的锅盖,里面汪着半锅温水。胖娃把三个玉米扔进去,偌大的锅与偌小的玉米芯就像胖娃在人海中一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胖娃不管,径直拉开灶门,操起灶旁长长的煤钎,把已经封好的煤火捅开,对于一年多来常在厨房玩的胖娃来说,这一切干得得心应手。眼看着火苗开始舔锅底,胖娃的希望也随着火苗升腾。但片刻她就不耐烦了:这么大一锅水,要烧到何年甚月?干吗烧水呢?烧玉米芯不就得了!孩提的智慧启发得恰逢其时。胖娃跳起来,从锅中捞出玉米芯,回到灶门前蹲下,问题又来了,圆棍似的煤钎搁不稳圆锥形的玉米,思来想去,胖娃苦无良策,一番折腾,不但肚子没有进项还倒贴无数脑细胞,胖娃有点泄气了:难道今天真要饿肚子么?难道真要饿死么?胖娃不寒而栗,春日的下午垃圾箱旁被野狗啃了半截的婴儿尸体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胖娃一个冷战,仿佛被注射了鸡血,不愿步其后尘的胖娃一跃而起飞奔回家东翻西找,好容易在书架顶上发现一个扑满灰尘的大口瓶盖,金属材质正好派上用场。胖娃如获至宝,兴冲冲回到厨房,拍去灰尘冲洗干净再将宝贝疙瘩一一排在瓶盖上,小心翼翼递进灶膛去,现在一切搞定,只消等着即将到嘴的美味。三颗玉米芯,那是胖娃的盛宴!

        一分钟过去,胖娃迫不及待捣腾出来看看,还不行;两分钟过去,一看,还是不行。忍受着肚子里雷鸣般的抗议,胖娃耐心等待。

      门外响起脚步声。隔着门缝一瞅,是事务长小周叔叔。胖娃的心提了起来。千万别让他发现我们胖娃的秘密。胖娃赶紧将瘦小的身子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刻,胖娃恨不得自己消失于无形。平日里那么可亲可近的小周叔叔,此刻成了胖娃最不愿见到的人。心里正祈祷着那人千万别进来,那人已然跨进厨房,满脸愠色自言自语:“嘿,是哪个值班?连火都没封好就走了嗦——咦,二胖!你咋在儿?”胖娃不得不从门后走出来,窘得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就那么怯怯地站着。“快回家去,别在这儿呆着,一个人在这儿玩什么呢——哦,你在玩火啊,我说咋门也打开了灶也打开了,原来是你嗦。快不要耍火,别给你爸爸惹祸。快走吧,我要关门了。快点,别站着不动——咋哭了呢?二胖你今天怎么啦?好啦好啦,别哭,来,给周叔叔说说,怎么回事?”周叔叔将胖娃拉到怀里,掏出手帕揩干她脸上的泪水。胖娃抽抽答答哭得更起劲了。一直沉浸在与女友相会的甜蜜中的周叔叔此刻脾气是格外的好,拿出十二个耐烦心哄胖娃。胖娃只是一个劲地哭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末了只用手指指灶门。扭头往灶膛一瞅,小周叔叔全明白了:敢情我们二胖在这儿偷着改善伙食啊。周叔叔笑着将烧得泛红的瓶盖刨出来:“来,我看看我们胖娃吃啥好东西——哦哟,这是啥?黑不溜秋的——”闻言胖娃赶紧凑近一瞧,这一下不哭都不行了:三个玉米芯悉数碳化!所有的希望和辛苦全部化为青烟!

                              九

        ……夜里,胖娃做了个梦。看,祖母正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回锅肉笑眯眯地招呼她。胖娃喜出望外,兴冲冲飞奔过去,谁知脚下一个趔趄,不幸跌回到骨感的现实中。胖娃咂咂嘴,狠狠地骂自己:肉还没吃进嘴呢,醒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2013-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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