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民
郭大伟是在梦里哭醒的,原因是那个场境太过于惊恐。
老屋塌了。尘土飞扬中,父亲伸出一双鸡爪般的手,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大伟啊,快拉我一把,快点啊!父亲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在使劲地抓挠着。
郭大伟伏下身子,连忙伸出手去拉父亲,但他用尽了吃奶的劲也无法拉住父亲的手。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他急得满头大汗,心如火烧。这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哀嚎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绝望。大伟发出了牛一样的叫声呼喊着父亲,声泪俱下。哀嚎声,急呼声伴随着尘土四散开来,越过村庄,飘向四野。
母亲是什么模样,在大伟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母亲的乳汁是什么味道大伟不曾记得。他只知道是父亲用树上的蜜罐柿子和面汤,一口一口把他喂大的。他的父亲象雄企鹅一样,除了没有把他象下蛋一样把他下出来之外,其余部分都做到了。于是,郭大伟出于动物的本能和人性的良知,便象企鹅一样把父亲放在心上,更象企鹅一样父子情深。
郭大伟虽然和他爹长相迥异,但秉承了爹的本性,憨厚老诚,做人本分。十六岁他便随着村里几个在家弄不成事或欠下一屁股两胁肋巴的躲债之人到新疆打工去了。
在新疆他们找到了一份栽种枣树的工作。老板管吃住,每天30块钱。活是苦了点,但只要好好干,一个月也弄小千把块钱,也不算少。
开始一段,人人都在干。可时日一长,一些人就受不了啦,嫌生活过于枯燥,挣钱也不多,便纷纷发挥自身优势,各显神通了。有几个人便发现了挣大钱还不出力的门道。他们拿了工钱买辆摩托车,四处游荡,寻找老板雇佣的放羊人。
羊的数量实在庞大,到底一群羊有多少只,雇主和雇佣者谁也难说出准确数字。于是他们便上前套近乎,待打探清楚后,便讨价还价,最终会以很低的价格买到一只羊,用摩托车驮到市场上去卖,要价低,当然极易出手。
这种生意,今天这一家,明天那一家,羊群太多,循环往复,倒不十分显眼。放羊人除了挣到雇主的工资之外,偷卖的羊钱全部实落了,亦十分乐意。于是,这几个人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生意做得最好的要数郭磨子了,他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只因在家嗜赌欠下一屁股债,被人追讨,躲债来了。他时刻梦想着发财,弄羊的生意就是他研究发现的。
然而,世事总是有起有落。一次他们在和放羊人交易中被雇主撞见,人脏具获。在被雇主扭送公安机关的路上,郭磨子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白眼直翻。雇主恐其闹出人命案,只得弃他去报案,待警察到来时,郭磨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一年后,同去的几个村里人,仅剩下郭大伟一人,他已栽下了数百亩枣树,而且成活率极高。老板看上了这个年青人,便把80亩枣园承包给了郭大伟,并有意让其做上门女婿,继承家业。
大伟的母亲侯燕其实也是山里人,但她不喜欢山村死水一样的生话,小学没上完便出外闯江湖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使她眼花缭乱,心里有的只有羡慕忌妒恨。
体面的工作自然轮不到她,但到人们狂热追逐的舞厅中坐台陪舞还是蛮合适的。因为自然山水和玉米、土豆的滋养,使她有了一张好看的皮囊,所以不愁沒生意。从一开始给钱就陪,摸乳房,亲嘴另加小费,到后来的挑挑捡捡。她能从客人身上嗅出来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她对烟薰火燎的油烟味感到厌恶,不是谁给钱都可以得到的。
终于,一位年过半百的银行行长和她对上了眼。二人媾合后,她得到了金钱和虚荣。每当行长带着她出入社交场合时,别人的恭维使她感到满足,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使这位老行长容兴焕发,鼻子眼睛笑得挤作一团。当然,她的青春胴体使行长感到更加满足。她为他曾两次堕胎,他为她甘心背判家庭。至后来,行长时不时到候燕家里小住,严然就是公开的夫妻关系,侯燕的父母待行长亦如坐上宾,只是这事实上的翁婿年龄实在尴尬,女婿比野老丈人整整大了一轮。
风月场上无真情。一次饭局中,侯燕的美貌惊到了一位公司老板,老板竟不顾体面对侯燕大显殷勤,提出要在公司给她安排个职位,被朋友讥讽是:重色轻友。
纸包不住火。侯燕与公司老板的事终于被行长知道了。行长火冒三丈,指责侯燕不道德,然后拂袖而去,从此断供。
公司老板的老婆不象行长的老婆那么省事,跑到公司破口大骂,掀桌子,砸椅子,吓得男人不敢露头。末了四处追打侯燕,撕破了侯燕的衣服,掏出刀子,声言非要割了侯燕的奶头不可。公司的人眼见要闹出人命,便强行把老板的老婆架走了。
公司没法待下去了,行长也不再包养她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回家。回家后,她发现自己下体红肿痒痛,呕吐厌油,她怀孕了。她清楚这是夜夜往死里折腾她的公司老板种下的祸根,她心如死灰,感到自己从天堂一下子坠入了地狱,如孙悟空把妖怪打得循回了原形。
候燕回到村里,顿时在山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尽管她的名声不好,可是对山里的众多的光棍汉来说,无疑是天赐良机,成家有望。激烈的竟争中,老光棍们只能望人兴叹,败于下风。在踏破门槛的提亲中,侯燕的父母总结经验,最终老实巴交的郭黑蛋,亦是后来的郭大伟父亲荣耀胜出,拔得头筹,在败下阵来的光棍们的羡慕嫉妒中,吹吹打打娶回了候燕。
半年后,郭大伟出生了。郭黑蛋有了后,高兴得两眼放光,自然更加勤奋了。但他毕竟是个庄稼汉,尽管不停地劳作,一年到头也挣不来多少钱。侯燕对他们父子的厌恶和对家庭的不满日益加重,他实在没有能力改变。终于在郭大伟不到半岁的时候,候燕和一收山货的老板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郭大伟从一身冷汗中惊醒了。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妻子也醒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梦到老家的房子塌了,爹被埋在下面了!
你又想爹了,爹真可怜,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该咱们孝敬了,可他命苦,早早过世了!此刻妻子完全清醒过来,说道:大伟,明天我准备些纸钱,你给爹烧烧吧,只怕是老人家沒钱花了,给你托梦的吧?
不中,我要回老家看爹!
那也好,咱们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回去给爹烧纸,你明天先给老家邻居打个电话问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啥事?
中!郭大伟认为妻子说得有道理。如今他已和枣园老板的闺女结了婚,一家三口人经营着上千亩枣园。洒下的汗水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他们在w市里买了房子,大车小车好几辆。
郭大伟想到邻居郭磨子,便拨通了他的电话。郭磨子抓起听筒看到一串子电话号码,嘟囔道:号码真毬长,是外国打来的吗?
当郭磨子知道是郭大伟打来的电话后,便粗喉咙大嗓地笑曰:你个鳖子货,一年都不见你的信,我还以为你死了呐!
郭磨子听明白了郭大伟说的梦中之事后,立马回说:你放心,我到三大(三叔)的坟上看看,八成是曳墓毬了(墓窑塌陷),你回来别忘了给我带袋大枣,我在那里就没吃够,回来时走得急,没顾上给你打声招呼,兄弟见谅啊!
沒事,没事,哥待我不薄,我知道你爱喝酒,我不光给你带枣还要带两件好酒送给哥。
郭磨子见到郭大伟从车上一件件给他搬礼物,笑得灿若星辰,长脖子如长颈鹿般向前一伸一伸,鸟喙一样的尖嘴巴哒哒道:郭老板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如今过得是油和面光景,哥祝贺了。
正如郭磨子所料,郭大伟老爹的坟堆上确实塌了个深坑,雨水灌了进去。郭大伟见状,伤心欲绝,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在村邻的帮忙下,修好了塌陷的墓坑。为感谢村邻的帮忙,郭大伟摆了酒席答谢。
是晚,郭大伟特意买了两条好烟,来找郭磨子帮忙。当郭磨子听到郭大伟想让他帮忙给死去的爹找个女人配鬼亲合葬时,便拍着郭大伟的肩膀,激动地说:兄弟啊,看来三大(三叔)真沒有白养你啊,你的孝心感动天地!只是这事可遇不可求啊,我会拿出屙屎的劲给你办,你只管放心,没有哥办不成的事。
郭磨子确实没有食言,他很快找到了一个理想的配阴婚对象。村里病病歪歪的老寡妇小莲子最为合适。老寡妇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一直守寡到闺女长到15岁,心想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不料闺女和一个在村里干活的木匠跑了,从此再无音信。绝望中的小莲子后来走了几家,但都在熬死了男人后被家人赶出了家门,最大的收获是男方给送的一副桐木板。
无奈之下,她想靠娘家侄儿养老送终,言说她死了后,两间土房子归娘家侄儿所有。娘家侄儿倒是答应了,不料侄儿媳妇知道后,一蹦三跳,大骂男人是:狗揽八堆屎,你敢管那个死老婆子,咱的光景就别过了。男人未及张口分辩,便被婆娘把脸挖了个稀巴烂。婆娘转身冲出屋子,来到小莲子家,不由分说从灶台上拽出铁锅一溜风直奔茅厕,把铁锅扔到了茅坑里,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小莲子吓得直发抖,不敢阻拦,也不敢吭声。
小莲子听了郭磨子的话后,开出了想用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来安葬自已的价码。郭磨子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道:这沒有问题,你这个儿子有的是钱,只要你愿意和他爹睡到一个坑子里。另外,我让他每月给你拿三百块钱养活你。听到这里,小莲子的老脸上竟出现了一丝羞红。
为防止日后变卦,郭磨子找了几个会弄事的人同众人面签了协议书,双方签字化押,证人也签上了名,按上了血红的指印。事情办成后,郭大伟自然是感激不尽,拿出1000块钱送给郭磨子作为酬劳。郭磨子接住钱后又伸了伸他的长颈鹿脖子道:为兄弟对三大的一片孝心,我费点劲是应该的,应该的。
一年后,小莲子死了。如她所愿,用上了郭大伟为她化8000块钱买来的柏木棺材。郭大伟与妻子一身重孝,抚棺送葬。村人们看到黑明发亮的柏木棺材,感叹道:想不到这个可怜了一辈子的老寡妇,临了还享了大福。
老爹身边有了人招呼,郭大伟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了却了多年的心愿,尽了孝心。尽管他听到有人说郭磨子买的棺材实价是6000块,郭磨子从中净挣了2000块,他也不愿意抹下脸去追究,不愿伤了和气。
三年后,村里来了一个蓬头垢面,嘴里不停地念叼的女人。这个魔症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多年的候燕。村里人不知道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又是如何混成这般模样。问她,她也说不清,答非所问。娘家侄儿、侄媳妇嫌她丢人不愿收留她。她在村子里东游西荡,村里人见她可怜,给她些吃的,她便用异样的目光痴痴地看着对方,人们也发现了她的一对大眼闪现出的是空洞无神,飘浮无根。